第96章 第 96 章
滇杨等人果然接了张济悬在院子里偏房中等着。
王玚一回去, 梧桐便迎上来道:“大爷, 张老先生已经在偏房中等着了。”
王玚才让绿萝伺候着脱了外面的罩衫,闻言便道:“请老先生到外面书房稍候,我过会子就过去了。”
梧桐答应一声, 却不走, 而是犹豫道:“大爷,其实昨日还有一事的。”
王玚才拿起醒酒汤要喝, 闻言挑眉道:“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说了?早上怎不一并说了?”
梧桐看了绿萝一眼,绿萝会意,便笑道:“大爷,小的先下去了。您喝完了醒酒汤, 放那边桌子上就成了。”
王玚挥手示意她退出去,眼睛却还盯着梧桐。
梧桐忙跪下了, 磕头道:“大爷, 不是小的有意隐瞒, 只是过晌才发现的, 原先竟不曾发觉。”
王玚诧异道:“是什么事?”
梧桐忙回道:“就是今日午间雪柳来说, 他换下昨日的衣裳时,从腰间袋子里头发现了这个。”
说着, 梧桐树双手呈上一张小小的纸条。
王玚接过来也不先看,反倒问道:“雪柳不知是谁塞的?还是当时没发觉?”
“当时塞进来就没发觉, 今日一想方才明白过来。应当是昨儿卫若兰卫公子家的家将悄声塞过来的, 昨日他就跟卫公子家的家将离得近。”
王玚嗤笑道:“哪个家将这样大的本事!我还以为卫若兰身边就‘蠢狗’那样的东西呢!”
“不, 不是那个鹑笱。我瞧着也是跟去扬州的一个, 平常沉默寡言,一声儿不出。跟鹑笱不是一个性子的人。”
王玚这才缓缓将手中的纸条打开,手上边动作,边道:“那就是卫若兰的心腹了,我看着那个鹑笱应当不是常跟在他身边的人。”
纸条不大,折得极小,里头拿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写了几行字,却仍是说要跟王玚一叙,另还说了有关于扬州之事和秦氏之事要谈。
王玚令梧桐取了火来,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看着燃尽了。
沉思半晌才开口道:“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倒还真要会一会他才好。”
梧桐问道:“大爷,里头可约了您近日要出去?要不要再从家里调几个功夫好的家丁来?”
王玚失笑,“叫这些人来做什么?天子脚下,他们再猖狂也不敢这时候生事端。好么,我家才有人从扬州立了功,转头京城里家眷就死了,他们是打量皇上是个面人儿不成!”
梧桐忙往地上啐两声,“呸呸,百无禁忌!大爷,您也忌讳着些,哪里有这样说自己的?”
王玚一笑,摇头不理他,自己盯着桌上的灰烬喃喃道:“卫若兰约我秦氏出殡时私见,也不知到底是敌是友,打的什么主意。”
梧桐底下旁的没听见,就听见了“秦氏出殡”,还以为王玚是在问这个,忙笑道:“大爷问出殡?昨儿我听说了,择准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往荣府家庙停着呢!”
王玚回过神来,接道:“唔,这个我知道了,还不急。”
他仍是想着卫若兰,到底卫若兰为何偏偏要挑秦氏出殡那一日来说呢?中间还有一月余的时候,也不知这中间又要出什么事端。
他想得出神,底下梧桐站不住了,便出声问道:“大爷,可还要见一见张老先生?人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王玚起身,点头道:“是要见一见。”他指指桌上的纸灰,“你收拾了这个,别叫人瞧见。纸灰就扔了吧。”
梧桐躬身答应。
王玚便先往书房去见张济悬。
到时,见张济悬正一个人在书房中转来砖去,脸上神情显得焦急无比。
王玚迈进书房,笑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张济悬一回头看见王玚,顿时长出一口气,苦笑道:“公子可来了!再不过来,老朽只怕就要憋死了。”
王玚一壁引张济悬坐下,一壁笑道:“先生这说的什么话?哪里还能憋死了?”
张济悬坐下了,也坐不安稳,瞧着神色仍是不安,连声道:“公子取笑了,取笑了!”
他长叹一声,“公子应当是知道的,我不善权谋争斗之事,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逼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
当年那事一出,我发了誓,日后再不掺和皇室之事。这回回了京,本是想着能跟家人团圆,过后就在公子府上做个家养的大夫也便罢了。谁知竟又掉进这事里头!”
王玚也是同情他,便安慰道:“不过是看个病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先生放心,既然你已经投到我府上,自然能保你周全。”
张济悬老脸皱得仿佛菊花似的,叹息道:“若真是看病,我还就不当什么了。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是冯紫英请的我,说是看在当年师生情分上,叫我去给一个妇人瞧一瞧病。我不好拒绝,便答应了。谁知更让我震惊的事还在后头……”
他端起茶杯来一口饮尽,惊魂未定道:“圣上当夜召见了我!”
王玚也是吓了一跳,失声道:“什么!”
张济悬也是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我晚间让人敲晕了带走,原还以为是叫贼人绑了。谁知睁了眼,竟是圣上在跟前儿!”
王玚忙问道:“先生,你确定?虽是大不敬,但也要问一声,怎就知道不是冒充的?”
张济悬道:“我认得圣上!早年间在教书时,曾见过还是皇子的圣上三五回,还有身边的戴内相,我是万万不会认错的!更何况,清晨出来时,我从角门出去,却见到了承乾宫的匾额!那是圣祖亲提,万不能错!”
王玚一时吸气连连,半晌才平静下来追问道:“先生,圣上召你所为何事?”
张济悬手抖不止,颤声道:“圣上让我第二日去贾府诊脉时,不管诊出何脉,一律都、都、都说不是喜脉……只说之前说是喜的大夫都是庸医。”
王玚心中震撼无比,寂静许久才问道:“到底秦氏是喜脉还是不是?”
张济悬低了头不敢看他,轻声低语道:“是、是喜脉,已经有了近五个月了,按说应当是去年冬时就怀了的。”
王玚紧紧蹙着眉头,“难道五个月了还不显怀?家里竟是都不知道不成?”
张济悬仿佛是灵魂出了窍,只是机械开口道:“也是有的,孕妇太瘦弱了,加上本就信期不准,也没有常见的妊娠症状,家里人不知道也不是罕事。”
他这才看了王玚一眼,又迟疑道:“更主要的,我听着,贾家曾经请了许多的大夫来瞧,有说是喜的,也有说不是的。就是这些人叫他们拿不准主意。我猜着,这里头、里头应当是也有跟我一样的,叫圣上……”
他掩了话不说,王玚却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里头恐怕也有是承元帝手里的人安插进去的大夫,一味说不是喜的。
两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王玚转着手里的茶杯,低头不看张济悬。
张济悬却忐忑不安,不时就要偷看王玚一眼。
倏地,王玚轻声笑了起来。
张济悬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问道:“公子,笑、笑什么?”
王玚放下手中把玩的绿玉茶盏,紧紧盯着他,笑得更是开怀,“先生不曾当过细作罢?”
张济悬一脸惊慌,“公子说的甚么意思?”
王玚敲敲桌面,笑道:“我说先生若是当细作,只怕不到一日就叫人揪出来了。先生秉性纯善,不擅做这些腌臜事情。”
张济悬已经是满头大汗,拼命躲闪着王玚的目光。
王玚也不逼他,只是自言自语道:“让我猜猜到底先生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跟我透露这个消息的。”
他轻轻一合掌,似是恍然大悟道:“必定是冯紫英了,你们是从小的师生情分,自然不同旁人。想必他教先生做什么事,先生一定是不会拒绝的了。
可冯紫英又为何要让先生来这一趟呢?可是为了叫我心怀顾忌,不敢为圣上……”
王玚才说到这里,张济悬已经忍不住反驳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跟冯紫英虽然有些交情,但也早在我避祸京城时就消磨殆尽了!平常小事也还罢了,这等祸及家人的大事我怎会听他的!明明是受圣命……”
他自知失言,不敢再说。
王玚却忍不住朗声笑道:“我说先生做不来这样的事情!原来是受了圣命!”
他原来也猜是承元帝授意,只是怕直接问张济悬不肯开口,所以才激一激他。冯紫英原先虽然跟他有交情,但从扬州之事来看,张济悬早就对义忠亲王旧部心怀不满。若不是顾及家人安危,只怕都不肯跟他们来往了。
张济悬听了王玚的话,终是颓败下来,苦笑道:“公子,对不住了。我也是不得已,您是知道的,我这辈子,旁的不求了。只求我那老妻和家中子女能安稳一世,不能不顾家人。圣上用这个诱我,我不可能不动心。”
王玚问道:“圣上答应了为你平反冤案?”
张济悬微微点头,“是,圣上答应只要我这样做乐这件事,就平了我的案子。叫我能光明正大地在京中生活。”
他看了王玚一眼,低声道:“只有我也还罢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只是还有我的子女,他们背着刑人之后的名声,都成不了家。我、我已经耽误了他们,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我是拼了命也要去做的。”
王玚若有所思,也是点头道:“父母爱子之心,叫人顾怜。我能理解先生这样,不必道歉,换了我,也会是这样做了。”
他忽然转了话头问张济悬道:“如今先生的子女都在做什么?”
张济悬诧异,但仍回道:“早些年我远去时,家父还在,他们都学了医术。如今我儿子就在城中一个医馆,给人跑腿。女儿还在家中帮忙。”
他忍不住落泪道:“是我连累了他们。叫我儿大好的医术,只能在一个医馆跑腿,连坐堂大夫都做不得。姑娘如今已经二十好几了,前些年竟瞒着家里,要跑去城外自梳了!亏得她娘发现及时,拦住了。却也变得沉默寡言,不肯嫁人。我回来了已经是回天乏力,看着姑娘就忍不住恨得想要杀了自己了事!”
此言却正中王玚下怀,更令他知道张济悬是断不可能跟义忠亲王旧部混在一处,而是受了圣命,站在承元帝一方了。
他笑道:“我替先生想个出路如何?”
张济悬忙抬头看他。
王玚道:“先生家中子女不如就也到我家里来?我虽不管家事,但也记得,城中那家德善堂是家母的铺子。就叫令公子到德善堂做一个坐堂大夫罢。先生放心,我家医馆一向仁厚,薪资不敢说最高,但也是拔尖儿的。”
张济悬哪里能不知道德善堂呢?就是城西最大的一家医馆,常有达官贵人去那里寻医问药,又另有分馆,卖些廉价的药材给百姓,名声极好。
他一时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王玚接着道:“还有女公子,不如跟着我妹妹?就是林如海林大人家的千金,先生也知道的,她身子常要调养,家里正少一个女医。如今女孩子学了这个的少,遍寻不得,正好叫女公子跟着我妹子罢?”
张济悬高兴得脸上放出光来,“公子仁善!您只管放心,小女别的不说,医术是极好的,就是她兄长也多有不及。不敢说现在就能比太医们好到哪里去,只再等两年,必定医术卓越的!”
王玚笑着点头,当下便商定了后日就叫张济悬家的子女去做事。
张济悬此生最牵挂的莫过于他的老妻和一双子女,如今子女都在王家,王玚才不怕他受了旁人的威胁,反过来对付自家。
张济悬高兴地无以言表,连声向王玚道谢。
王玚推脱半晌,他方才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