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点绛唇(十六)
明宴反手按着衣领, 怕里面的模样吓着了她:“闭上眼睛看。”
苏倾却微微睁大了眼:“闭着眼睛, 怎么看。”她默了一下, 覆上他的手指, 想将他的手指硬掰开, “大人给我看了, 我便也给你看就是。”
空气静默了片刻, 明宴睨着她:“你说的。”
他的手指挪开,宽了衣袍, 大司空瞧着偏瘦,身体却绝不羸弱, 陈年旧伤留下淡淡疤痕,密布于硬邦邦的肌肉表面。他垂着眼, 苍白的脸上, 是鼻梁的阴影、睫毛的阴影。
苏倾将帕子拧得刚刚好, 小心地擦去血污,血丝在水里漾开。
最早的时候, 他换药都是西风几个来的, 小崽子们下手没个轻重,他拧眉忍着,沉着脸不作声,他们便从不知道。
那时候做十二卫都统,受伤的机会不多。只有五年前那一次, 他深夜从王宫返还, 身上与剑上都披着夜露。
烛光摇曳着, 北风和南风正盘腿坐在一处斗小木剑,他记得还算清楚,那时苏倾坐在塌上对着光紧赶慢赶地纳鞋底,一张小脸绷得认真严肃,鸦翅般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偶尔才颤动一下。
他将北风和南风烦躁地拂到一边。北风的鼻子小狗似的抽动着:“大人身上有血腥味儿。”
纳鞋底的女孩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一双乌黑的眼。
南风问:“大人又受伤啦?”
明宴很渴,呷一口茶,茶是烫的,他停一停,又喝一口,语气越发不耐:“打了一架。”
男孩子们对这样的事最有兴趣:“怎么打的,跟谁打的呀。”
他不作声。脑袋里涨涨的,仿佛还盘旋着王宫大殿上的剑啸,十二卫一只三十人的小队,直到后半夜才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了最后,他持剑的腕子都麻了,变成一只野兽,杀人像是砍菜切瓜。
“大人,告诉我嘛!”
“告诉我嘛!”
他的目光茫然落在两张小脸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地差点就要改换了。他没办法说,不知同谁说。
他那时也不知道,护着幼太子上龙椅那随手一拎,会让他明宴的名字永远留在史书上,以至改写了整个南国命运。
那一夜,他只是觉得烦躁头晕。
“你们先回去吧。”一向沉默的苏倾忽然说话了,还是那柔柔的腔调,“让大人歇一歇。”
她跳下榻,接过他手上空杯,替他添了一杯水温正好的水。
南风不高兴了:“你这丫头,凭什么我们回去你不回去?”
北风急着听打架的详情,也跟着起哄,他看着苏倾涨红了脸,似乎头一次有些生气似的拉住他们的衣服角,把他们从塌上扯下来,顶牛似的用力推到了门外,把门关上了。
南风在门外敲门:“死丫头,你有种……”
苏倾的背紧紧靠着门,门被顶弄得一下一下的,她单薄的身子也跟着颤抖,她守着门,远远地同他对视了。
屋里霎时清净下来,她睁着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很轻地问:“大人需要换药吗?”
那一夜,头一次由苏倾给他换药。
她刚满十二岁,个头才刚过他的腰,那双眼睛里的灵,却已能无声地同他对话,理解他全部已说或未说的心事。
他害怕这双眼睛,心底却又战栗着兴奋,抑或渴望。
解开衣服时他也不情不愿,冷眼道:“出去随便换个人进来吧,仔细吓着。”
苏倾把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会是全府最小心的,一定不让大人痛。”
他嗤笑一声:“你试试?”
苏倾点一下头。沾湿的帕子轻轻地盖在他伤口周围,羽毛划过似的痒。
原来由女孩子换药,果真是一点儿不痛的。
“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阖着眼睛问,苏倾的声音就那样轻轻地响着,呼吸落在他胸前:“不知道。”
他低低冷笑,恐吓,卖弄,抑或有别的什么:“宫倾了。”
苏倾默然半晌:“噢。”
她清理得极认真,说话的时候就像分不出神,他便不再同她说话了。左右她还不懂。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倦意便上了头,屋子里静得只有烛火燃烧时偶有的噼啪声,她似乎在端详他的伤口,良久才极小声地说:“大人疼么?”
她知道宫倾的。
天地改换,人命如蝼蚁。明宴胸前的纱布,早让血就浸透了,拿下的时候湿漉漉,她的手指尖都麻了。
他听到了这轻轻一声,眼睛闭着没作声,蓦然感到一滴水落在伤口,沿着纹理蔓延开刺痛。
他睁开眼,看见她正惊惶地拭去脸上的泪痕,望着指尖发呆,似乎自己也诧异得很,又咬唇望望他的伤口,帕子绞在手指上,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怎么回事?”他骤然开口,声线是冷的,苏倾忙道,“对不起,大人……”
他的手指在她发顶轻轻一拍,倒像是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怎得还给我伤口上撒盐。”
……
苏倾绞着帕子的手指,正蜻蜓点水似的触碰他:“疼吗?”
这多年来,她低眉的样子一点儿没变,垂下的两排睫毛弯弯的。
明宴伸手去摸:“不疼。”
苏倾闭了闭眼睛,手法娴熟干脆,咬着唇快速上了药,几下缠好了他胸前的刀伤。还拿一块干净帕子蘸了温水,仔细拭去他额上的汗,呼了一口气:“大人还需静养几日,最好不要风寒发热。”
明宴“嗯”一声,利落地换下染血的衣裳,朝她扬了扬下颌:“苏尚仪坐那边等我检查。”
苏倾回头,见他指的地方是床榻,脸倏地红了。
只是既答应了他,不好反悔,只得坐上了榻,手局促地放在裙摆上,将那竹叶子揉成一团。
明宴打点好一切上了榻,她仍僵直地坐着,脸憋得通红:“不知道大人想怎么看?”
明宴瞧着她:“你想给我怎么看?”
苏倾默了一下,小声说:“我说没有疹子,便罢了。”
“嘴上说怎么作数?”他淡淡道,瞥着她小巧的耳垂红得像要滴血,薄唇轻碰两下,她便抖起来。
他抵住她膝慢慢往上推,裙子卷起来,露出白玉般的双足和小腿,还是在暴室里的姿势,原来还是记她的仇,“这次不许遮。”
他的手抚过她的小腿,借着光仔细看了一回,原来的疹子淡了许多,只剩一道浅浅的印子了。
苏倾手里抓着裙子边,只推到这里,不肯再向上了,两膝局促地相互抵着。他的手小蛇一样顺着小腿上山,又缓缓下山,到了腿根,她蓦地鼓了一大口气,猛地吹熄了帐边烛火。
眼前顿时昏暗一片。明宴的动作停住,俊容半淹没在黑暗里,眼底含着一点笑:“熄灯了?”
苏倾心仍在咚咚跳动着:“大人身上有伤,不可劳动,就躺平睡吧。”
停了片刻,烛光又亮起来。苏倾眯着眼,正看见他拿着根火柴点蜡,摇曳的烛光把他头上簪冠的影子投在深红色帐子上。
他反手拉着她的裙摆放下来,转身把她放平到床里侧,将被子拉起来,给她盖到肩膀。
“来人。”他平淡地招呼,“拿个冰袋来,让厨房煎着风寒的药,明天早上用。”
他接了冰袋,置在苏倾额头上,她登时觉得一阵凉气从额头注入了四肢百骸,明宴的手轻轻按在冰袋上,语气平平道:“仔细脑袋烧坏了。”
他身上有伤,咬紧牙关,手撑着慢慢躺下来,伸臂摸到了她的腰,将她搂到了身边,这才扬袖灭了帘外烛火:“夜里不舒服,叫我一声,知道了?”
苏倾紧挨着他躺着,眼睛慢慢地眨了眨:“大人不舒服也要叫我。”
明宴似乎笑了一声,不再搭话。
睡了两夜稻草,苏倾沾了柔软的床榻,不足半刻钟便沉入梦乡。
带着铁锈味的沉水香环绕了她,朦胧中感到他俯身下来,在她唇上轻轻地贴着,久久没有放开。
*
这一夜,外人看来平静无波,太阳升起时,集市照常开张,只是听闻安定门前夜里失了火,现在已经扑灭。
宫里传来消息,燕成堇夜半咯血三次,几乎没有醒来过,早朝未能成行。清早传来宋都统暴毙的消息,文武百官侯手持笏,在大殿门口议论纷纷。
宫人垂首低头,着清烟般的宫装,在桥上、廊上轻而无声地穿行,面色惨白地来去匆匆,荷叶下的跳鲤蛰伏不出。
昨夜宫门紧闭,门口的金戈碰撞和喊杀声如同一个噩梦,清早只留下满地鲜血断臂。几个宫人将尸体抬做一堆。
明宴手里的茶杯里浮着两片茶叶,他晃晃杯子,将它们沉下去,低头扫着面前的两个战战兢兢的太医:“找我说什么?”
太医斗胆望向上座的大司空,他身上伤口并未感染,只是失血,嘴唇的颜色极淡,整体看上去,比面如金纸的王上好得多。
“回大人,王上肾虚脾弱,多年来用药不得好转,加之情绪郁积于心,有中风先兆,一朝爆发咯血,至今未醒,恐怕……”
“王上还未大婚,宫中没有主事之人。”太医拱手,硬着头皮道,“臣等思来想去,只得来禀告大人。”
宫中无主,大权旁落于谁,人人心里有数。统治南国近百年的燕氏一族,从即日起走向式微。
明宴沉默着,默得两个太医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才冷冷一掀眼皮:“参汤呢?吊着。”
太医对视一眼,松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明府的厨房满是药味,人人都在忙着送纱布、换洗衣裳和热水,前院里的月季花枯死了一大片。
他们看出来,大司空府也元气大伤。
丫鬟用托盘里端了两碗药来,苏倾掀了帘子坐起来,服侍明宴用了一碗,自己喝了一碗,明宴伸手按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还烫着?”
苏倾奇怪地瞧他一眼,柔声道:“大人再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