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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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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来,杜鹃枝叶晃动。

男孩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 熄灭了平板电脑的的屏幕上, 倒影出窗外一块明亮的天, 以及晃动的叶影。

他回过神来, 伸手摁亮屏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钟表——马上就要三点钟了。

他回头看着明晃晃的天。

大暴雨?那个家伙的程序得打补丁了。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今天的天文课就到这里了。”

幻灯片上蔚蓝的地球显出一行斜体的“goodbye”,老师在讲台上鞠了个躬,夹着轻薄如纸的电脑走出教室。

直发的、卷发的、各肤色的孩子们瞬间嘈杂起来, 从椅子上跳下来游戏,金发女孩穿着粉色露背装和网球裙, 几乎露出半个背部。

这个时代,由于人口稀缺,个性化被着重强调。统一的校服被视为不人道的表现, 孩子们可以穿任何他们想穿的衣服。

并且,学校的教员和领导默许女孩子穿得性感一些。

“今天早上, 我的妈妈生下了第三个孩子。”这个女孩骄傲地说。

大家“哇”地发出了惊叹声,并清脆地鼓起掌来:“英雄母亲!”

生育率高的女人,在联合政府那里,将会受到堪比战斗英雄的嘉奖。

“你妈妈一定拿到了奖励金。”

“那当然。”她抬起下巴向大家展示着自己脖子上的新的钻石项链, “我和我姐姐一人一条。”

女孩们羡慕地围绕着她, Y无趣地低着眼,切换屏幕上的内容。无论哪一个网站的天气预报上都画着卡通的太阳。

他轻轻一嗤,纤长的睫毛眨动一下。

关掉网页,开始敲起补丁代码来。随即他愕然想起来——那个烦人的程序已经被他永久删除了。

他非常无趣地一字字删去打下的字母。

也许需要一次全身电路和芯片的检查。

“放学打篮球吗, Y?”一个抱着篮球的蓝眼睛男孩气喘吁吁地立在他的桌前。

Y抬头看看他,他身后另一个高挑的男孩拍了拍前者的肩膀——这个男孩发育得很早,长出喉结并已经开始变声,看起来更像初中生。他意味深长地说:“瘸子跑得动吗,别闹了。”

蓝眼睛的男孩犹豫了一下。

Y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漠然低下眼,继续敲动屏幕。

“从前不是跑得很快吗?”高个子的男孩笑道,“不过现在连长跑测试都及不了格。”

“可是……”抱着球的男孩开口。

“我不去。”Y头也不抬,冷冷地说。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消失在门口,仅沉默地咬了咬后牙。

长跑。

过去可以一马当先的、猎豹一样的男孩子再也无法享受那被疾风吹过脸庞的快感。

跑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打了钢钉的膝盖会非常疼痛。但是,即使医生开具了可以免体育课的假条,他依然如常参加考试。

即使跑最后一名。

这时,轰然一声雷响,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响起:“啊——”

他被吓了一跳,迅速抬眼看向四周。

随即教室里的灯灭了,悬挂式消毒灯左右摇摆着,教室里昏暗暗的的,被窗外发黄的天色笼罩,那是一种贴近于尘土的颜色。

“停电了吗?”

“好像是的,”她们雷声中捂紧耳朵,“外面好可怕。”

外面的风在卷啸着,发出咻咻的声音,树枝被折断,拍击着窗户,班长忙按下了关窗按钮,窗子挣扎着关紧了,但依稀可见外面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我看是要下雨了。”

“我打电话让我爸爸来接我。”

大家纷纷按动电子手表。

零落的雨星开始斜落在玻璃上,Y怔怔地看着窗户。

与此同时,他周身被湿热的潮气侵袭,膝盖锐痛了一下,随即又一下,随后连间隔也没有了,疼痛剧烈增长,他低呼一声扶住了腿,大口喘息着。

那股深入骨髓的疼痛并没有停,仿佛有一只小虫钻进碎骨的缝隙里,将骨头生生挤裂开来。

他开始重重拍击自己的膝盖,企图将它驱逐,可怕的是,这拍击和疼痛比起来相当于没有丝毫感觉。

豆大的雨点拍击在窗户上,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哗哗”的声音。地上积水汇集成漩涡,旋转着涌入排水灌倒里。

雷声震耳欲聋,教室里一明一暗,间隙夹杂着微弱的通知声:“极限天气警告。”

通知重复了一遍,“无法使用空中轨道,通知家长开地面车,携带特质避雷伞前来。”

学生们如乖顺的羊羔,茫然地趴在桌前等待。穿露背装的女生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被湿冷的空气冻得开始哆嗦。

中央空调喷射出暖气,但那暖气和呼啸的继续掀起整个教学楼的风相比,简直就像吹出的一口气。

“麦克!”一个湿哒哒的中年男人首先出现在门口,他扶着门框,头发散乱,气喘吁吁。

“爸爸。”男孩扑进他怀里,短暂地拥抱后,他被抱起来离开了教室。

“安安?”后来的赤足女士肩膀上充满水渍,手里拎着一双高跟鞋。

一朵一朵的灰色的伞盖出现在楼下,无数沉默而焦急的人涌成一股溪流,往教学楼里汇集而来。

极限天气和可能造成的灾难,这些家长已经草木皆兵,即使是一次普通的大暴雨,在雨越下越大之前,他们也趟过雨水汇成的河前来。

一个又一个孩子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变得空空荡荡的。

“Y,嘿,不走吗?”班长离去时,发觉还有一个人没有走。这个男孩安静地坐在桌前,脸色惨白,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灰色体恤,几乎和昏黄的背景融为一体。

就像落满灰尘的仓库里,蜷缩在角落的一只流浪猫。

他瞳色涣散地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班长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寒冷中,他的额发竟然全被汗打湿了。

“你很热吗?”他被吓了一跳,俯下身来看他的脸。

“儿子,你在等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非常焦急地走进教室里来催促着,口里不住道,“地面通道一定会拥堵,我们得快点回家。”

“你走吧。”Y坐得极板正,脊梁骨像是被谁戒尺逼着一样挺得笔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才回过神来,“我等一会儿再走。”

浑身细胞都在收缩着,他从未感受过这样持续难捱的疼痛,腿上的绵长的疼痛占据了他的意识,甚至逼得他有点想吐。

在重影中,他看见班长被他壮硕的、穿碎花裙子的母亲牵着走出教室,随后一滴汗水从发梢滴落进眼睛里,他被刺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下意识地,他也举起了智能手表。自父母离去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启用过联系人功能。

可是这次他竟然下意识地干了傻事——想要打电话求助。他茫然在联系人S中寻找了一圈,满屏都是没有意义的姓名,没有他想要的那个。

他想起了放置在门口的那把避雷伞,闭着眼睛,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描摹出她在后面追他的样子,她拖着拿把伞奔跑着,两条辫子跃动,同时扶着自己因风鼓起的裙子,很快被他甩在了身后。

他马上清醒过来,迟钝地想起,她没有来得及被存进联系人中。

她甚至连“人”都不算。

他冷冷地、刻薄地勾起嘴角,就比如此刻,没有联系方式,她只能傻傻地待在家里等待指令,就像扫地机器人被卡在地毯里就不会转弯一样。

他看着外面汇集的雨水,疲倦地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桌子被震得微微晃动着,窗棂发出咯吱的轻响。

“我一个人。”

他再一次对自己咬牙,“你必须自己熬过去。”

等雨停了,雷也熄了,再回家去。

他在连绵的雷声中昏沉沉地想,暴雨来去匆匆,它总会停。

“Y。”

一声细细的,微弱的声音响起。

他怀疑自己幻听,然而马上又是另外一声更加清晰的声音,“Y?”

怯怯的,担忧的的声音,像是猫咪的叫声。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脖颈,他被凉得一个激灵,抬起快要裂开的头来。

被挤压的眼球满是重影,他慢慢地看见一张白皙的脸,和两只垂在肩头的辫子。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头发被打湿了,几根散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看着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她慌乱地伸手摸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一把抓住了她滑腻的手,她掌心湿漉漉的,真实的冰凉的触感,迅速反握住了他,眼珠微微一滞信息更新了一次:“我们得快点回去了。”担忧的声音没在雷声里:“一会儿雨会更大。”

她把桌子搬开,忙拉他的手臂,没能拉动。

Y糊里糊涂地看着她,他的反应迟钝,脑子也昏昏沉沉,很想探个究竟,又很想就这样什么都不管地相信着她,简单粗暴地把她当成一个人。

有人堪依靠的安全感涌上心头,然而却不能全然放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扶着自己的膝盖,喘息道,“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

“我追踪了你的ID。”她蹲下身来,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你现在腿疼对不对?”

她肩膀上的衣服也是潮湿的,摸起来又软又凉。

“判断你可能得了关节炎,需要用药调理。”

“你干什么?”

他错愕向后躲着,然而手腕被她紧紧攥在手里,随后被她架在肩膀上,她不容置疑地建议,“你上来,我带你回去。”

她的力气一直很大,从前在医院里,她就能直接将他架到厕所,那感觉像是被一辆起重机给吊了起来。

然而此刻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因为九岁男孩整个地压在她背上,她的肩膀不宽,腰则更细,当Y吊住她脖子的时候,感觉到有些不太稳当,竟然有些担心自己会把她压折了。

随后他手里被人塞进一把伞,伞柄湿漉漉的,她托起他的膝弯,快步走出了教室。

外面的风则更潮更冷,扑面而来。

那把伞“哗”地撑开,眼前雨丝浓密如帘,城市高耸的建筑变成盘踞天边的黑影,乌云密布的天就像电影里画出来的场景。

苏倾身上没有任何味道,也没有呼吸起伏,只有皮肤上被雨打湿的一点点冷,但仅仅是因为他趴着的这具少女的骨骼纤弱,好像一根会被风吹弯的秧苗,让他忽然忧心起了她的脆弱。

假如是一辆车,他想,我会毫不心疼地直接把它开进泥水里,买它不就是为了用的?

哪怕是一双爱惜的球鞋,他也不会更留恋,洗干净总能再穿,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鞋子进水的感觉。

但为什么当苏倾毫不犹豫地踏进积水里,抬起脚向前走时,浓雾使他看不清前路,只能隐约看到她白而细的小腿从水中抽出,一下又一下,他感觉到一阵非常强烈的不情愿。

那感觉就像……就像……

心爱的游戏机被别人借走,当着他的面,肆意往电钮上浇水的感觉。

坐立难安,恐惧的,心被悬在空中的感觉。

“你怎么进的学校?”他不由得搂进了一些,两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想起来门口有门禁,那是为了防止猖獗的儿童拐卖。

“说来话长。”少女的眼睛微微发着蓝光,在浓雾里探索前路。

“……”

“啊,如果你真的很好奇的话。”她微笑起来,当她笑时那蓝光便灭了,看起来更像一个羞涩的人类少女,“我花了三小时破解了门禁的密码。”

“然后呢?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教室?”他的小臂已经发僵,仍然牢牢举着伞,伞下是一块安逸的空间,她的辫子有时会碰到他的胳膊,一种迷乱的真实感。

他感觉自己真的被一个女孩背在背上。她完全知道回家的路。

苏倾又笑起来,走上了那条木栈道,黄白的芦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的头发也被风吹得混乱,她的眼睛闪闪的:“我猜到的。”

她很高兴。

她很少这样高兴过,但是当她成功地将Y解救出来,他安全地趴在她背上时,她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什么都不再担心了。

在实验室里,她没有吹过风,也没有淋过雨,没有感受到双脚泡在水里的感觉,更没有背着一个男孩走路,这些会触发警告的刺激,令她感到着迷。

水天一色,都是朦胧的灰,他们慢慢地走在岸边,像是一副拥有纯净背景的画。

在十米的距离内,电子表终于感应到了她,建立了关联。他默不作声调取了她的数据程序,慢慢下滑。

这是一个长得令他震惊的列表,他翻了几百页还没到尽头。

过去的五个小时里,她曾经进行过数百次感应联系,都失败了,还有近千次失败的面部识别。

“你对着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识别了一遍?!”

“我没有。”

“你再说没有?”心中一阵焦躁,他用手臂蛮横地勒紧她的脖子,忽然想起来她不怕勒,又恨恨地松开。

这样一个行为异常的人,眼睛会发光,竟然还主动同几千个人对视,如果哪怕被一个人发现了。他想,万一发现了身份?

他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说不定会被拉回实验室。

说不定会被处理掉。

他的呼吸咻咻地喷在她脖颈上,心跳也加速了,飚到了200每分,苏倾的眼睛微微睁大,对他突然的反应感到有些失措。

人类不喜欢撒谎的行为。

她忽然想起这句话,不安地抿了抿唇,“我就是站在每个班级门口扫一眼,然后就退出来了。”

她忽然回过头来,脸颊擦着他的嘴唇而过,他皱眉闪躲了一下。

原来只是站在门口扫一下。

你真蠢。他嘲笑自己一句,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

苏倾轻轻地问:“你的腿还疼吗?”

那声音像落在皮肤上的一片雪花,一点令人舒服的沁凉。不提还好,一提他又想了起来。

Y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大情愿的“唔”,将伞柄烦躁地转了转。

“闭上眼睛睡一觉吧。”她将他向上抬了抬,加快了脚步,下载好了数本按摩教程,并存下了医院骨科的急救电话。

“等你醒来,”她的脚跟已经裂开,小腿上沾满泥水。当她看到了远处的房子的轮廓,便微笑起来,声音朦朦胧胧的,像在讲童话故事,“等你醒来,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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