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七)
一个礼拜后Y为苏倾装上了检查过后的芯片。
那枚芯片泛着漂亮的金属色, 电路板排布的形状令人想到流动烟云的星球, 表面被清洁得甚至看不见一丝指纹。
“你感觉怎么样?”他看着苏倾问。
这是一枚相当精妙高级的芯片,但他在里面并没有找到报道中所说的人类意识残片。
可见诺尔教授的那场极具野心和挑战性的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眼前的这个, 不过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人类女孩粗制滥造的替代品。
“我感觉好多了……”她极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冲他兴奋地笑起来, “浑身充满了力量!”
“那是因为充饱了电吧。”Y冷冷地反驳,偏过头去, 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正因如此,他想。
正因如此,苏倾谁都不是, 她是她自己。
从他捡回来的那一天起就属于他的, 她自己。
除了被擦干净的芯片之外, 苏倾对一些事情很费解。
譬如现在她横着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将清洁过后的双腿搭在垫子上, 任由儿童在她脚跟上涂上奇奇怪怪的紫色颜料。
“你最好不要在我脚上画画。”她小声提醒。
“你闭嘴。”拿着棉签的Y忽然脸色涨红, “你的脚裂了。”
“你以为我愿意吗?”他狠狠地边涂紫药水边说着, “要不是你自己够不着这个地方。”
苏倾翘了翘白嫩的脚趾, 嗅着那味道:“是很古老的外用药。”
Y不快地将她乱动的双脚捉住:“人类的皮肤就要用人类的方法来治。”
她没有代谢系统,却有强大的愈合功能,以维持这个身体。必须要借助外物使她尽快恢复。
每天晚上,苏倾会辅导他半个小时的编程作业,随后匆匆走开。
她有很多事情要忙,要协调扫地机器人、吸尘器、洗碗机、清洁柜, 要去修剪外面的茂盛的植物,她还给自己增加了一个任务——
清扫地下室。
她喜欢闻那股旧书的味道。像是下雨和泥土混杂的味道,又不太像。
她时常推着吸尘器在书柜前伫立,拿下一两本来,偷偷扫描进自己的数据库,直到脖子上红点闪烁。
Y又再叫她了。
“你自己觉得哪里错了?”她半弯着腰看着屏幕上的代码,身上还穿着粉红色荷叶褶的围裙,这条绣着小熊的围裙配合她的小辫子,竟然意外地和谐。
Y转过来和她对视着。
苏倾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蝶翅般的睫毛上下浮动。
Y戳了戳着红色的错误小点,半晌无语:“我知道还叫你干什么?”
“啊。”她笑着挤着坐在他身边,“这个其实很简单的……”
后来,Y发现他总玩的兵人游戏机被人改过了,由对战模式变成了闯关模式,角色的行为、动作完全由他编写程序操纵。
开始时,他饶有兴趣地、没日没夜地玩了几天,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第一个角色是个日本剑客,他辛辛苦苦地爬山,一路上对拽着藤蔓飞下的怪物左闪右避,好不容易杀尽了怪物,却在拐弯的时候被落石砸碎了脑袋;
第二个角色是个杀手,他要将所有的西瓜吃掉,将蜜桃装进袋子里,砍掉人头,却被伪装成蜜桃的□□炸死了;
……
第八个角色是女孩儿,在黑暗的鬼屋里根据信息判断出谁是鬼,贴上符咒,判断出来后刚迈一步,踩到下陷的地板跌得粉身碎骨。
……
他只玩到第八个。
“苏倾!”她的围裙被人用力拽了一下。
苏倾回过头去,厨房里饭香盈满,男孩拿着游戏机,仰头看着她,怒气冲冲:“你玩我。”
“剩下九十二关其实都是一样的对不对?只要有同一个逻辑错误就会死。”
“那你为什么总是死?”苏倾将绿油油的花椰菜装盘,慢慢地回头看着他笑道,“现在记住了吗?”
“……”Y忽然意识到,这个错误,正是他最近的作业中总是重复出现的错误。
她俏皮地笑着,喂给他一片切好的培根:“记忆强化。”
“……真没意思。”他哼着,嚼着培根,扭身出了厨房。
Y在年底六年级结业。
这意味着他即将变成一个初中生了。
小学的最后一节手工玻璃课上,老师教大家锻造一样玻璃器皿,作为结课作业,并可以带回去做毕业纪念。
许多女孩子将玻璃切割成漂亮的多面体,使他们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也有人做了玻璃摆件兔子,玻璃钟表,一个中国学生甚至雕刻了玻璃制的花鸟屏风,受到了大家的围观和赞赏,孩子们拍下照片上传到了社交网站。
奥地利的女老师则在手工教室的角落驻足,她饶有兴趣地停留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孩子身边。
“让我看看这件作品。”
她小心地拿起他操作台上的玻璃环来看,它并不像其他孩子的作品一样是某个具体的物象,而是非常抽象的、几何化的有缺口的圆形,而且它是有颜色的,一端呈现出沉淀的浅蓝色。
她惊奇地发现,随着她的手的触摸,那蓝色迅速向另一端蔓延了:“天哪,这是什么?”
“温度计。”那个男孩子坐在座位上淡淡地答。孩子们都聚拢过来,好奇地看着,
“你在里面灌了什么?”老师问。
“酒精。”他垂下眼睛。在心里补充,和0.5cc的蓝黑色墨水。
“我知道。”有人说,“其实就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嘛。”
“可是外面到处都是温度计,为什么不直接买一个呢?”
孩子们是无法理解的。
老师五味杂陈地想。温度计是精密仪器,而精密仪器是科学的象征,并非一节手工课可以承担。
这个玻璃圆环锻造得光滑且完美,厚度均匀,刻度的间距和位置都经过复杂的计算,他借助了计算机和锻造仪器,且一定操作得很熟练。
这个叫Y的混血男孩在班级里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走路有一点轻微的不自然,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出过严重的车祸。但他的科学类科目成绩非常优异,已经被联合政府国立中学录取。
这样的孩子,同别人一定是有点不同的。
老师将温度计小心地交还给他:“Y,让我们为你优秀的作品设计一个漂亮的包装盒吧。”
“加一个蝴蝶结可以吗?”他忽然抬头道。
“当然可以。”老师眯眼笑起来,去材料室取纸盒和彩色绸带。
“为什么把它做成环形呢?”这个时候,那个做花鸟屏风的中国男孩好奇地问Y,“我从来没有见过圆形的温度计,恐怕它在准确性上有些问题。”
“不需要太准确。”Y说,“只是好玩。”
也许是因为文化相通,他没有多少抵触心理,甚至同这个男孩聊了起来:“你不觉得它很像‘加载中’的图标么?”
“哈哈,确实。”男孩笑起来,仔细地凝眸看着这漂亮的圆环,“不过,我觉得更像中国古代的一种玉制品‘玦’。”
Y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枚被包装在海军蓝盒子里、扎着银色绸带的温度计,最后被摆在了家里的茶几上。
“这是我手工课的作业。”他飞快地瞥了苏倾一眼,随意道,“送你了。”
苏倾拆开包装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惊喜,她一面拆一面轻笑着,黑色的眼瞳纯净得像一汪湖:“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的礼物。”
“嗯,你拆吧,我先写作业了。”男孩没有再看她,挺直脊背走进房间里。
第二天他发现它被一条细细的渔线绳精心拴着,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随着她弯腰铺床的动作来回摆动。
“这是温度计。”他诧异地喊起来。
“我知道。”她笑起来,低头看看它,笑涡愈加天真愉快,“太好啦,我现在看温度非常方便。”
“哪有把温度计挂在脖子上的?”他扑过去就要把它卸下来,“快给我摘下来,蠢到家了。”
“不。”苏倾摇着头,捉迷藏似的躲着他,最后被他逼到角落里,还坚持抬手格挡住他的手,牢牢护住了胸口。
“这是Y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他的动作猛然停止了,将头偏向一边。
“又不是只有这个。”他的睫毛颤了颤,极小声地嘟囔道,“这算什么?”
以后还有更好的。
——多的是更好的。
夜幕降临时,苏倾敲敲门,轻手轻脚地走进Y的房间。
缩在被子里的男孩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苏倾抚平裙子,慢慢地坐在了床头,帮他透出的瘦弱脊柱的后背盖好被子,随后从一片树叶书签那里,展开了那本铜板纸书。
床头灯发出昏黄的光亮,映照着她的侧脸和长睫,使得这幅画面格外安稳静谧。
“老木匠给匹诺曹买漂亮的衣服,买来书包、书本,让他去上学……”
她细柔的声音响起来,睫毛轻轻颤动着,那双黑色眼睛格外专注,与其说是在念,不如说是自己沉浸其中。
一开始提出要哄他睡觉的时候,睡衣裤脚拖到地上的Y表现出极大的抗拒:“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的年龄就是属于儿童的类别。”她看了看手上的彩色的绘本,“如果你真不想要的话,那就算了。”
“……”
最后,他还是允许她在床头念绘本,因为他的父母从未这样做过,他心里也感到一丝好奇。
直到她念完了一本厚厚的格林童话,又念完了一本安徒生,最后拿起了她从地下室偷出来的这本《匹诺曹》。
Y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转过身来,拿额头偎着她的裙摆——他似处在虚幻中,越来越分不清楚她和真人之间的区别,也懒得分清。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时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听到她的心跳声。
铜版纸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书页上露出女孩乌黑的专注的眼睛,她的眼尾稍稍挑起,这双明艳的眼睛里,却盛着懵懂的、略显娇憨的神色。
“‘爸爸,我去上学了!’小木偶背起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