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十)
女孩爬进了浴缸里, 艰难地把水漏关闭,双手扒着浴缸边缘。
浴缸里的水也被打开,很快苏倾半个身子浸在了水里,她的裙摆像海藻一样飘荡, 头发也打湿了。
她闭着眼睛,水珠顺着她的鼻尖、嘴唇流下去, 顺着尖细的下巴汇流而下, 汩汩流进浴缸里, 砸出一个个水涡。
Y坚持不懈地拿水浇着她的脸, 直到那红色的警告字样慢慢淡去, 最终消失。
他松了口气, 慢慢放下花洒,甩了甩酸痛的手臂, 感觉整件事相当荒诞。
苏倾也这么觉得, 蔫蔫地扒着浴缸沿口,身上让水浇得狼狈不堪,嘴还撅着, 仿佛在说:“我再也不碰那鬼东西了。”
片刻后,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两人一齐笑起来, Y扶着洗手池边缘,微微弯下腰去,笑得肚子都痛了。
苏倾仰躺在浴缸里,边笑边用小腿胡乱撩着水玩, 弄得满地都是水渍。
Y把手上的水洒在她脸上,警告:“别玩了,快起来。”
苏倾拿手臂挡了一下,撩了一捧水回击,Y毫无防备,瞬间被浇了一头一脸,T恤湿了一大片,苏倾马上露出了歉意的神色。
Y低头看了一眼那水渍,回头一把抓起了花洒。
苏倾审时度势,美人鱼一般转了个向,灵巧地往浴缸尾端游,哪里快得过水柱?她从背后受到攻击,辫子都被水柱打散了。
不一会演变成了一场大战。
直到Y踩在水泊里,气喘吁吁地关掉了花洒,将它扔进了水池里,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休战:“快起来。”
她不能在水里泡太久,否则他不敢保证里面的电路板会不会有事。
苏倾担心的则是另一件事,她从浴缸中跨出来,挂着沉甸甸的**的衣裳,蹲下身看他的腿:“你的膝盖又疼了吗?”
每逢雨天,抑或空气里湿度大的时候时候,他的膝盖处的旧伤都会爆发剧烈的疼痛,医生也束手无策。
“不疼。”Y像触电般地缩回膝盖去,躲开了她的手。
因为在她跨出来的刹那——
他从紧绷的情绪中解放出来后,忽然注意到她的衣裙**地贴在身上,那从未示人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
那是一具极其诱人的女性躯体,遮掩在半透明的水蓝衣裙下,细掐的腰,纤长的腿,还有胸前山丘般的起伏,是浴水而生的阿芙洛狄忒,配合这一张明艳的的、奶白的脸颊,对一切男人有着最原始的冲击力,而她自己毫无觉察。
苏倾疑惑地仰起头,随即一条宽大的浴巾从上面盖下来,蒙住了她的脑袋。
“快自己擦干。”他僵硬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走出了浴室。
等苏倾从浴巾里钻出来,Y已经不见了踪影,浴室里一片狼藉,连远处墙上的瓷砖上都迸溅着水珠。
她慢慢地起身,拆开了自己头发,胡乱擦了擦,随即开始打开烘干机,处理墙面和地板。
她赤足站在水泊里,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
就好像是刚才太热闹了,现在她才会在这片寂静中感到一丝寂寥,这寂寥使她心里鼓涨涨的,就好像被雨水泡发的皱起的墙皮,她被这种奇怪的滋味惊了一跳。
“干什么呢?”门让人用力敲了两下,她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
Y站在门口,他的手臂伸进来,手上放着一叠干衣服,而他别着头,看向门外,脸色因为恼怒而染上一层薄红:“让你把自己擦干,你管墙干什么?”
“为什么给我你的衣服?”**的女孩天真地揪起一件衣服看,浴室的暖风开着,镜子前腾起了一片雾,像是朦胧的蓬莱仙境。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再次出现,她感到那种寂寞情绪被瞬间清空了。
Y几乎被气笑了:“你有衣服换吗?”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苏倾的生活资源是严重稀缺的,她身上这件衣服是她当年从实验室带出来的,特殊纤维制作的防护服,带有小范围的自净功能,还可以保护她柔软皮肤下的芯片不被干扰。
而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照顾了她整整七年的人来说,她甚至没有穿过新衣服。
制作一件防护服,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不是吗?他心底生出一种近乎刺痛的愧疚。
“还是你小时候的。”苏倾喃喃。
他曾经穿这套衣服参加过初中的毕业典礼,仅穿过一次。那是他的第一套正装,头一次将那个小少年的脸衬得成熟冷峻,故而她对它很有印象。
“你想要现在的,那也有。”Y面无表情地答她的话,“自己选。”
“还是这个吧。”苏倾衡量了一下尺寸,喜悦地接受了这两件衣服,反手拉下背后的拉链,一边雪白的肩膀袒已经露了出来。
“等人走了再换衣服!”Y倒吸一口冷气,眉心一跳,衣服撂在水池边上,“砰”地将门关上了。
苏倾半干的的头发挽起,在头顶松散地梳成个髻,男孩子的衬衣和西裤简洁,领口敞开一颗纽扣,露出半截漂亮的锁骨,领子前挂着那只蓝盈盈的温度计。
这使得她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模样,仿佛更加成熟,又好像变得更纯净稚嫩。
脱去防护服的关系,这两日她在屋里无所事事地徘徊着,稍有些不安,尤其是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陌生的模样时。
而Y拿去了她的裙子,拿了好多天,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直到一个周末的早晨,苏倾将面包和牛奶送进Y的房间。
“早上好,怎么还不起……”
她推门而入时,阳光倾泻而下,散落在床上,将少年的短发照得发栗。他一反常态地坐在床上发呆,听到门响,他的眼神一闪,苍白的脸颊瞬间涨红充血。
她走近时,赫然看见床单上的痕迹。
“谁许你进来的?”Y面红耳赤地扯过被子盖住腿根,“快出去。”
苏倾笑着朝他靠近,柔声安抚道:“不用害怕,青少年的正常现象,一般发生在14岁以后,这标志着你已经进入了青春期……”
“谁害怕了!”Y咬牙切齿地从床上蹦了起来,将被子朝腰间胡乱一围,大部分拖在了地上,他恶狠狠地抓住着她的细弱的肩膀,将她推到了门外。
门“哐当”一声闭上了。
苏倾“当当”地敲着门,细细地说:“嘿Y,我帮你换床单……”
回应她的是一声咆哮:“不用你管!”
苏倾转了个向,鼓着腮帮子慢慢地朝厨房去了。
一面走一面默默地在数据库里搜寻书单。
“多吃含锌和含精氨酸的食物,有利于□□官的正常发育。”
水池里女孩的手按着一只牡蛎洗刷着,她低垂着睫毛,捏起牡蛎壳来对着光看了一看,那壳子发出漂亮的珍珠般的颜色,她笑了笑,随即将它小心地放进了锅里。
洗碗机、消毒柜嗡嗡作响,她哼着轻柔的曲调,纤细的手指一板一眼地剥着小核桃,看上去毫无忧愁。
Y穿着夏天的短裤站在地板上,风将窗帘微微掀动,初秋冷清的空气灌入他的裤脚。
地板干净得发亮,投映出少年模糊的、笔直而修长的腿。
他单手拎起工作台上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冷冷地瞧了两眼,随即撂下它,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大口咬着,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
他拿手指转着空空的玻璃杯子,冷哼着想,都怪你。
都怪你,你的新衣服没有了。
*
毕业前夕,家里迎来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批客人。
事实上,这是群不速之客。
那天Y放学回来时,被屋里的喧闹声吓了一跳,随即他看见客厅的沙发、地板,甚至厨房门口,都被他熟悉的高中男生女生的面孔占领,像一场噩梦一样。
他们手上端着饮料,面前放着装甜点的碟子,吵吵闹闹,笑嘻嘻地齐声道:“surprise!”
“谁让你们来的?”他默了两秒,沉下了脸。
那一刻,他心里有种强烈的,近乎慌乱的被入侵感。
随后厨房的门被打开,那个熟悉的人影穿着小熊围裙,鼻尖上还蹭着一点面粉。
她手里被两个托盘占满,托盘里堆满了精致的小蛋糕,兴奋得面颊红扑扑的:“还想吃什么吗?我去做!”
甫一出来,就被客厅里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了。
“太棒了吧!还有蛋糕。”
“我要黑森林,谢谢姐姐。”
秋原侧坐在沙发扶手上,两腿晃荡着,坏笑着朝Y吹一声口哨:“有个这么漂亮的姐姐,怎么藏着掖着。”
“Y。”苏倾在Y变了脸色之前喊了他一声,她的眼睛里满是快乐,仿佛真是他的家人,以招待他的同学为乐,“叫你的朋友们一起吃饭了。”
“知道了。”他面上所有的戾气烟消云散,垂下眼帘,闷闷应了一声。
这个可坐二十人的长条大餐桌第一次排上用场,上面堆满了精致的吃食,有碳烧牛排,法式蜗牛,也有中国传统的糖醋鲤鱼,红烧排骨,甚至在苏倾的默许下开了一瓶红酒,好在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并没有起疑,只是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不住地赞许苏倾的厨艺好。
“Y,你真幸福。”叫小西的女生笑着说开玩笑,“把你姐姐送给我好不好?”
男生也说:“是啊,没想到你在家里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升入高中后,孩子们的眼界变宽,心理也更加成熟,Y再也没有因为腿的缘故被孤立或嘲笑。
相反,他的孤僻和寡言,在青春期的孩子们看来,是个性和帅气的表现,他也因此而获得了许多人的簇拥。
Y的确不反感这样的热闹,但这种热闹和家里的寂静,好像向来泾渭分明,而今天,这中间的界限被彻底打破了,他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Y闷头吃着饭,忽而瞥见秋原的位置空了,他条件反射地扭头向厨房看去,透过磨砂玻璃,看见了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
日本男孩很瘦,腰细腿长,穿着一件跨栏背心,松垮垮的裤子上悬着一根金属细链,双手揣在口袋里,正在不紧不慢地聊着“美军的飞机”“摇滚的起源”还有“棒球应该怎么打”。
他剃着利落的平头,面容干净,声音悦耳,言语很幽默,正在烘烤蛋挞的女孩听得全神贯注,摘下厚重的隔热手套,用那双天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不会打棒球。”
秋原笑道:“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
“当然了。我随时在学校。”他低头扫她一眼,真诚地微笑道,“你的麻花辫很可爱。”
苏倾则摸了摸自己两边的辫子,露出个愉悦的笑涡来。
“当当。”门被人屈起指头用力敲了两下,秋原回过头,Y站在厨房门口,顶灯落在他漆黑的发上,朝他扬起下巴:“你先出来,我有点事跟她说。”
秋原走了。苏倾将蛋挞装盘,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声音,疑惑地回头一看,Y倚在厨房门框上,侧身正抽烟。
“你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Y看着她默了一会儿,丝毫没有走近的意思,依旧只是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瞧着她,没好气地轻掸烟灰:“做你的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