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似火烧身
“六郎,已经一天了, 你快出来用些膳食罢。”
望着紧闭的屋门, 褚二娘忧心忡忡地曲起指节敲了一敲。
屋内, 安安静静的, 没有任何动静, 但正是这安静却使得褚二娘心中更加担忧。
前两天,高家三娘突然去了,而六郎得知此事后, 竟是面色遽变,回头就将自己在屋里锁了整整一天,任谁来说也不理。
那高三娘她不认得, 只依稀有个印象,似是高家才从外面认回来的血脉,不得家里看重。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高家对外称她得了急病, 药石罔效。但褚二娘听旁人传言道高三娘的死另有原因。
似乎是死得得不太光彩, 高家这才借了急病的幌子, 赶紧挡了下来。
她晓得六郎与高家二郎交好,却从没听闻他还与那高三娘还有些干系。
眼见六郎已经有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褚二娘急得原地打转。
她不肯放弃,仍继续扣门, “六郎——”
手指停在了半空。
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了。
褚二娘一抬眼, 就对上了弟弟的面容, 顿时愣在原地, 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六郎?”
她那往日神采飞扬的弟弟,此刻面色憔悴,就像换了个人,怔怔的,木木的。
他瞧见她,一开口,便问:“二姊,我能去高家看看吗?”
嗓音喑哑得厉害。
高三娘毕竟未出阁,只在家中停灵,不受旁人吊唁。
望着褚乐心,褚二娘一时语塞。
少年失魂落魄,秀美的眼中满是懊悔之意。
他自顾自地低声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当日我若陪着她,她也不会……我明明晓得的,却还是让她一个去了……都怪我……”
褚二娘小心翼翼地唤道,“六郎?”
“六郎?”
此时,褚乐心才蓦然回神。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已经失去了光彩。
“我没事,二姊。”他涩声道,“刚刚我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言毕,竟是又回到了房中,锁上了门。
六郎性格纯善。
她虽不知晓此间缘由,却大概知道前两天京中行像时,正是高家三娘去的那一天。
六郎那天和高家人待在一起,想来,高三娘当时也去了。
他眼下定是将高家三娘的死全拦在了自己身上,此时此刻,正自责地无以复加。
褚二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知无法劝解他,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放向了东北角。
*
京城东北角,高府内。
少女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她眼眸紧闭,鸦羽样的眼睫低垂,脸上并无痛苦之色,安静地宛若陷入了沉睡。
魂帛竖立在堂中,高高地扬起。
矜贵英武的高家二郎,像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守护在侧。
他来晚了。
本该护着她的时候,他没出现,如今只能在黄泉路前护着她再走上一段路。
高骞的目光从她发髻上掠了下来。
少女乌黑的鬓发间,点缀着金银玉珠。
她换了件新衣。
上着束领藕色素面短袄,下着薄绢白纱裙,腰间压着他当日亲手交予她的白玉麒麟玉佩。
高骞的面皮绷得紧紧的。
遗玉她从没穿戴过这么好的首饰。
从回高家的那天起,她就没过上好日子。
当初,他曾经暗暗立誓,定要好好弥补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妹,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誓言。
少女乌黑的发丝被人有意地放在胸前,目的是为了挡住了脖颈上青紫色的勒痕。
高家三娘死得不光彩,尸身被人用草席卷了一卷,丢到了荒野上。
紧接着,高家便得了信,赶紧去收敛。
去的时候,她脖颈上有勒痕,唇角有酒渍,似是被人灌下毒酒后,硬生生地勒死了。
高家人怕她是被歹人掠去淫.辱,特地在沐浴时,查看了她的身子,见她清白才松了口气。
生前已受了此等折磨,死后又要受如此羞辱。
高骞收紧了手指。
心上如钝刀子割肉一般,一刀一刀地剔。
她那天,给他送了信。
她是给他送了信的。
她在对他求救。
可是他却没有拆信,甚至都没多看那信一眼。
一直到风波平息后他才想起来。
是他一念之差,害死了遗玉。
她尸身收回来的时候,也是这般安详的模样。到底是受了多大的痛楚,以至于死时竟好似松了一口气。
信上的墨痕好似凝结成了泪痕,一字一字地在啼着血泪。
高骞后槽牙梗得紧紧的,他阖上双眸,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懊悔与羞愧将他整个吞没,他对不起遗玉,他没颜面看她。
高骞沉默地洗干净了手,将灵床上的少女抱起,亲手放入了棺木中。
棺盖合上,该下钉时,他却迟迟没从棺木前离开。
那个平日以冷硬著称的高家二郎,唇角死死地抿成一线,五指紧紧地攀着棺木,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泛起了淡淡的青白色。
高莹担忧地看着他:“二……二哥……”
高骞好似终于回过神来,他俯身,将她颊侧散乱的发丝勾至耳后,才松开棺木,站起了身,目睹棺盖重重地落下。
高三娘死前未出嫁,死后不得入祖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高家家特地挑了个风水宝地,将她入葬。
南边的人多信巫鬼,测其魂魄复还之日,定要举家回避,世家大族向来以此为耻,但想到她是枉死的,高家到底还是有所不安,特地上空山寺请了僧人为其作法,追荐亡魂。
法会格外盛大,死前未得重视,死后倒是极尽了哀荣。
法事在夜间举行。
黄昏时,空山寺的僧人来了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那抹清疏爽拔的身影。
高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触间,两人都并未多言。
卫檀生跟在师长身后,迈步踏入了堂中。
当日,随队伍入了宫闱后不久,他便被官家召去。
昔日卫家三郎的神童之名,官家也曾听闻,得知他入了宫,顿时兴致勃勃地召他他入殿面圣。
官家面见,他脱不开身,只能暗中派了个小沙弥去送信。小沙弥回来时,却道没看见高家三娘,许是早就已经离开了。
等从殿前退下,又得知吴怀翡出了事,既然她已经离去,他未加多想,忙赶去了药坊,只等明日再另行解释。
却没想到,他没等到解释的机会。
高遗玉死了。
听到这消息时,就算是卫檀生,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死了?
她死得如此荒谬突然,以至于卫檀生起初并不相信。
直到,高家派人上山请僧众下山为其作法,施放焰口,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确实是死了。
几日后,山门前有人塞给了慧如一个红木盒,点名道姓地要转交给他。
盒内垫了张旧纸,纸上压着一串佛珠和一根木簪。
卫檀生双眉急急一剔,当即追了出去,送信的人却早有所准备,已然下了山。
他回到寮房,往日常含笑意的唇角难得压了下来。
指腹摩挲着木盒,卫檀生心中略感忙然,一时却说不上来是何心情。
他曾经想过杀了她,却没料想到她会以这么短促突然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她不该死,至少也不该就这么死去。
或许,他对她的死是在意的。
至于从何时起……
卫檀生合眼慢慢地想。
似乎是他出关那日。
他踏入石室,在石床上闭目趺坐,数日的苦修,面对的都是昏暗的岩壁,夜间呼啸而过的冰冷山风。
一朝出关,他在石室外的暖阳下,看到了那抹鬓角的流云,对上她温和明亮的笑。
她站在石室外,不知道已等了多长时候。
那一瞬间,竟让卫檀生心头同时浮现出摧毁与爱怜两种欲.念。
他怔了一怔,终是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
如今那抹流云不再游动,停下了脚步,被锁入了盒中。
卫檀生冷眼合上了红木盒,没看压在底下的旧纸。
在此之前,除了那山匪之外,还没有人的死能值得他如此在意。
心上泛起的……
愧意与悔意?
倘若他当日赶去了山门前……
思及,卫檀生一怔。
他竟也有愧意?
本该平静无波的内心,泛起了细细的波澜。
然而除却愧意,胸腔中震荡着的更是无来由的嗔怒,在胸中席卷翻滚。
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竟如常人无疑。
高府内,堂中法事将启。
僧人伫立在阶前,腕上重新悬上了珠串。
月华如霜雪覆满了庭院。
溶溶月色中,他眼前蓦然浮现的是灯火明明灭灭的河畔。
回到了堂屋,灵台上的灵牌,刺眼得让他恨不得立时拂袖毁去,踩入脚底。
铃声清脆,伴随着幽幽暗香,透过了暗夜,奉请地藏王菩萨,引亡魂与孤魂来此。
“一心召请,前王后伯之孤魂等众:累朝帝王,历代侯王……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
“一心召请,英雄将帅之孤魂等众……”
“……”
“一心召请,裙衩妇女之孤魂等众……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而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
众僧开卷诵唱,眉宇冷肃,面有慈悲哀戚之色,唯独他一人容色冷淡如冰。
最后,将灵牌焚烧,再将作为供品的糖糕抛撒在堂内,由众人抢拾,法事才算圆满。
其中一颗蜜饯落入了火盆,卫檀生鬼使神差地弯腰将那蜜饯捡起。
蜜饯上沾落了不少灵牌被焚烧后的木灰,也被熏烤成了漆黑。
俯身时,袖中露出一截纸角。
他终究还是将旧纸带了出来,拢在了袖中。
如今见袖中旧纸探出一角,卫檀生微感迟疑,他是不信世上有亡魂的,但此时也忍不住去想,这是她的用意?
将蜜饯喂入口中,他将旧纸缓缓展开。
口中含入的是牌位焚尽后的灰屑。
一嚼一咽间,仿佛也将灵位的主人拆吃入腹。
纸上的字迹虚浮无力,拖曳出长长的墨痕。
他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写出。
目光死死地落在旧纸上。
短短二十个字,可知其一笔一划是何等刻骨铭心。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卫檀生紧紧地攥住了佛珠。
他倒没想到,她竟是有如此心思。
死前也不让他得安生吗?
卫檀生低下眼,冷哂。
她确实做到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手一松,串线登时崩裂,白玉似的珠子当啷作响,滚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