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孺子可教
或许离乡太久,包括陈璧君在内的陈家人谈兴越来越浓。
从大伯公街和打铁街一带的龙山堂邱公司、谢公司、叶公司、杨公司、林公司、陈公司,一直聊到码头附近海边的姓氏桥村落,姓林桥、姓周桥、姓陈桥、姓杨桥、姓李桥、杂姓桥……幸好记忆全部融合了,否则陈继祖这个表少爷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继祖,‘蓝屋’你去过没有?记得小时候,表姐就喜欢去那玩,想想也真不懂事,每去一次回来都会问你表姨父,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像张家一样成为‘南洋首富’。”
蓝屋是已故富豪张弼士的产业,许多人不太熟悉“张弼士”这个名字,但提到“张裕葡萄酒”,绝大部分中国人都知道。而张裕集团的前身“张裕酿酒公司”,就是张弼士在1892年创办的。
他出生于广东大埔县,十六岁只身远赴南洋谋生。从雅加达一家米店的勤杂工干起,经过艰苦打拼,先后在印尼、苏门答腊、爪哇创办垦殖公司,在槟城、雅加达、亚齐开办远洋轮船公司,在新加坡、雅加达、香港和广州开设药行,号称“南洋首富”。
后来他亦商亦官,走上仕途,先后担任过清廷驻槟榔屿领事、新加坡总领事等职。在获得清廷授予官衔的所有南洋富商中,数张弼士地位最高。
陈璧君的父亲陈耕基也算南洋富豪,但跟全盛时的张家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值得一提的是,富不过三代,无论张家还是陈家后人,似乎都没能守住祖辈们的家业,或许跟他(她)们热衷于政治有很大关系吧。
吃了陈璧君的家宴,进了头号汉奸们的圈子,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陈继祖依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儿,还有些心不在焉,便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道:“依稀记得去过,毕竟跟家父来沪时才十岁,很多童时记忆都模糊了。”
“哦,那应该是你娘去世后不久。”
陈璧君显然下过一番功夫,连素未谋面,几天前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的远房姨妈——卫月桂去世的时间都了如指掌。
“嗯,”陈继祖点了点头,看着对面陪笑脸的陈昌祖和陈耀祖兄弟,不禁暗想自己这名字被取得,不当汉奸还真可惜了!
正说着闲话,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快步走进餐厅,给众人微微弯下腰,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凑到陈璧君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们先吃着,”陈璧君站起身来,满面笑容地说:“继祖,你姐夫忙完了,表姐带你过去坐会儿。”
“这合适吗?”
要去见汉奸榜上的头号Boss,陈继祖有些紧张,不过在外人看来更像诚惶诚恐。陈昌祖拍了拍他肩膀,善意地说:“你姐夫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很好相处的。”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璧君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刚迈进客厅,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戴着眼镜,身着黑西服,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更像一个中学老师的男人出现在面前,并和声细语地笑着问:“夫人,这位就是表少爷吧,幸会,幸会。”
“是啊,”陈璧君点点头,介绍道:“周佛海周先生,你姐夫的得力助手。”
真正的大人物,陈大少爷是如雷贯耳,连忙客套道:“小弟陈继祖,见过周先生。”
“汪先生正在等你,进去吧,我们改日再叙。”
真是“公务繁忙”啊,都这么晚了,居然连饭都顾不上吃,陈大少爷刚把他目送出门外,又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微笑着迎来,“表少爷能支持‘和运’,汪先生是如虎添翼呀!鄙人梅思平,欢迎表少爷加入。”
“梅先生好。”
火烧赵家楼的干将,五四运动的旗手!陈大少爷不禁多看这位仁兄了几眼,要不是汪精卫还饿着肚子在里面等他,管梅大汉奸要个签名也不一定呢。
“四哥,咱表弟继祖来了。”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棱角分明,眼神很清澈。苍白且略带憔悴的脸庞,给他增添了几分沧桑和忧郁,帅……真是帅呆了!百闻不如一见,不愧为民国有名的帅哥。相比之下,重庆那位的长相实在有些对不起观众,面对着笑脸相迎的“表姐夫”,陈大少爷突然想起句诗: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继祖贤弟,随便坐,冰如常在耳边提起你,今天总算见面了,不要拘束。”
正如陈昌祖所言,汪精卫不仅没半点架子,甚至还亲自沏起茶来。陈大少爷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家父生前也常说起姐夫,且总拿姐夫来作我们的榜样,记得小时候除了要背《三字经》、《百家姓》外,还要背姐夫的诗作,可惜小弟愚钝,只记得‘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几句。”
提起他最光辉的历史,这记马屁显然拍对了,汪精卫的神情自然了很多,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用带着广东味儿的国语感叹道:“子晋公古道热肠,一生光明磊落,没曾想却遭此横祸,真是天妒英才啊。”
陈璧君接过话茬,抚着陈大少爷的肩膀埋怨说:“四哥,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久别重逢,家人团聚,今天是高兴的日子,表弟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散散心,我们就不要再提那些伤心事了。”
“也是,也是。”
汪精卫虽同意地点了点头,可又不知该如何接着往下说,毕竟陈大少爷在十里洋场的荒唐事太多,总不能谈那些下三滥的吃喝嫖赌抽吧?
陈璧君让丈夫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而自己却大提特提起来,“表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可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放任。据说你还抽大烟,听表姐的话,早早的把大烟给戒掉……”
循循善诱,俨然以大姐自居,陈大少爷唯唯是诺,一个劲地点头称是。态度如此之好,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诸多毛病,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远房表亲的汪精卫,都感觉孺子可教。
更何况对华人华侨,他历来是重视的,由在香港《南华日报》上发表《举一个例子》后的第三天,又发表的另一篇文章《复华侨某君书》中可见一斑。
现在南洋华人社团槟城颍川堂的嫡系传人送上门来,自然要百般拉拢,于是不失时机地打断了陈璧君的说教,把话题转向了时局。
“令尊大人的悲剧无疑是军统一手策划并造成的,但归根结底还是重庆。而谈起重庆又不得不提当下的时局,明眼人都能看出,中国的国力也不能再战了!假使日本人再进攻重庆,我们便要亡国,蒋先生就像一个赌鬼,战败不承认战败,越赌越输,越输越赌,宁可输个精光,断断乎不可收手,连‘如不能战、则不如和’的道理都不清楚。”
又是“抗战必败”的谬论,但陈大少爷却很乐意听。如果汪精卫不跟他提这些,那就意味着人家根本看不上自己,也就意味着别指望通过汪精卫安全地离开上海了。
正因为如此,陈继祖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时不时的还点点头,表示对其观点的认同。
“……对于国家的困难处境,他全然不顾!他的全部计策全在提携gcD,还说什么日本没兵打仗了,连句负责任的老实话都不肯说,幻想支配了一切,我们所有的努力和进言都成了画饼,眼看国家沦陷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为天下苍生计,我们才下决心出此下策。”
陈大少爷再次点头附和道:“是啊,蒋先生也太误国了,净唱那些个高调,对姐夫你除了谩骂之外,看不见一点理性的话头。”
“谁说我家继祖不学无术?”陈璧君似乎对此非常满意,突然接口说道:“四哥,咱表弟识大体、明事理,我举贤不避亲,你看着给他安排个差使做做吧。”
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能给什么差使?
影佐祯昭甚至连把海关关馀退还给他们作活动经费的承诺都没兑现,没钱什么都干不了!以至于迄今为止,只设立了一个由褚民谊和陈春圃分任正副秘书长,梅思平、朱朴任组织,林柏生和还远在香港的陶希圣任宣传的“中央党部”。
眼前这位家财万贯的表弟,既非党员、又无影响,安排进党部只会贻笑大方,汪精卫沉思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呵呵笑道:“表弟毕业于同文书院,想必精通日语,要不暂给佛海打打下手,一同对日交涉财政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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