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Op.63:跨越边境的思念
在刚刚踏进瑞士的领土到达落脚的行馆后, 有些疲乏的李斯特强打着精神等着贝洛尼办理完入住手续后, 率先提着他那一箱手稿进了楼上的房间。
他把曲谱箱放在房里的写字台上后, 就把自己摔进了房间里那张柔软的大床里。
蓬松的被子瞬间抚慰了他那因为长时间马车的颠簸而酸痛的身体, 连带着那颗有些厌烦的心都神奇地舒畅了起来。
钢琴家就这样在床上惬意地闭上了眼, 一点都不想动弹了。
没想到这一闭眼, 一直到敲门声演变成疾风骤雨一般, 他才醒来。
在这趟马不停蹄地变换着地点的演出旅途里,长时间处于安逸状态的李斯特很久没有品尝过这种劳累酸痛感了, 但他却对这一切十分享受。奔波、修整,准备、练习, 演出、上路,他的日子最近十分富有规律, 就是随着地点的变换而重复循环以上。
小憩一会后果然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短暂却优质的休息让全身的细胞都复苏清醒过来。他笑着听那阵敲门愈演愈烈, 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子理了理头发,闲庭信步地开门。
“弗朗茨, 弗朗茨?”
听这敲门的习惯和声音就知道是谁, 李斯特稍微迟疑了下,然后猛地拉开了门。
陡然打开的门让敲门人瞬间失去借力点而踉跄了一下,他在不经意间翻了个白眼。
“哦,上帝呀,这个人又来这一出, 简直幼稚!”
贝洛尼再一次在心里腹诽了他的合伙人。
“我亲爱的贝洛尼, 到达瑞士就让你如此欣喜吗, 以至于让你对我都如此热情?”
倚着门框的年轻钢琴家带着他完美的假笑调侃着他的经纪人。
“可惜了,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或者你混淆了我的房间和你原本应该去房间?”
“行了,弗朗茨,你这一路都在对我发着这样的、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扫了一通天花板的贝洛尼撇撇嘴,十分好脾气地承受着李斯特的区别对待。
“真不知道那位小姐看到你这样会不会把你的原有形象崩塌掉。啊,或者说,你这一路的小反常就是因为某位小姐不在身边?”
想通了其中缘由的经纪人,目光炯炯地看着钢琴家。调侃的角色瞬间转换,这次轮到高挑的金发先生哑口无言了。
“如果某位先生想要找人谈天论地打发时间,我推荐你去酒馆。请不要占据一位可怜的劳累的音乐家休息和练琴的时间,谢谢?”
热情变成冷淡,李斯特现场表现出的神情转换就和他在钢琴上对调情感一般容易自然。故作关门的他让贝洛尼举手投降了。
“行了行了,两件事。第一,你一会是在房里用餐还是下楼吃?”
看着钢琴家眯起的蓝绿色眸子,经纪人立马收到信息。
“好的,我知道了,一会我让他们给你送上来。”
“这第二件事嘛……”
故意将话语说得意犹未尽的贝洛尼,十分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合伙人眼神满含期待。
“这是?”
钢琴家急促地问道。
“来自巴黎的信件,我刚刚给你取过来的,它提前到了几天,署名是你的那位——”
洋洋洒洒了一大通的贝洛尼还没说出寄信人的名字,信件就被李斯特长臂一挥稳当地夹在指尖。
“?”
他脸上的表情充满着不可置信。
“谢了,我亲爱的贝洛尼。她叫‘夏洛琳’,你有必要好好记住这个名字。餐点可以迟些送过来,我这会想好好读信。回见。”
灿烂的笑意在金发的钢琴家脸上绽放,还没等经纪人欣赏这少有的热情,大门瞬间在他眼前关上。
伴随着门内反锁的声音,贝洛尼像被李斯特施了魔法一样,化作一尊雕像矗立在门外良久……
*
自拿到这略厚的信封起,钢琴家的心已经飞扬了起来。
快乐自心底涌现,那种像吃了糖一样的甜蜜感不知从何处来,久久萦绕着自身不见它消退。
李斯特将窗户打开。天际黛色的远山在苍穹的边界起起伏伏,满眼碧色的原野让人心情开阔。他听见风穿过林间,叶子如同摇曳的铃铛徐徐响起,把清新从远方带给他。
这里离他表演的演奏厅很有些距离,他喜欢在这种幽静的环境下养精蓄锐后再入城市中的繁华。陌生的国度,要赢得观众的掌声就需要打起全部的心神。
“夏洛琳,你的信到得正是时候。”
李斯特摩挲着坚韧的信封自言自语,纸张的触感让他的心情十分愉悦。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直接去演奏会上表演了。你看,就是这么神奇。”
他将信件抬至眼前,只觉得一股股鼓舞的力量从指间传遍全身。
拆开信封,顺势坐到了琴凳上,将信封随意置在钢琴上,就着清风开始阅读起那娟秀的文字。
“致全世界最好的钢琴家”李斯特只看了个抬头的起笔,唇角的笑就由浅淡变为热烈。
所有人的称赞,都不及她,尽管这形容词有些夸张,但他就喜欢她这般回应他的张扬。
“愿收到信件的你,鉴于我前面只写了‘钢琴家’,这里我需要强调一下这个你特指‘弗朗茨·李斯特’,没有别人——独得众神的荣光,一路鲜花盛开,享受这趟音乐的旅行。”
她的笔触永远都是这样欢快,见字如人。
嗯,夏洛琳,就和你祝福的一样,我这一路所到之处都是鲜花和掌声。我和我的钢琴,没有人会不喜欢。
“你离开的这些日子,让我们分外想念有你的时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念头,弗朗茨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朋友。
就像谱号后面少了拍号般不自然,三和弦少了一个音就不完美,曲谱上的音符因为少了连音线而失了圆润与平滑——所有的一切都在叫嚣,弗朗茨的离开让我们失去了某些习以为常的精彩。
好吧,写到这里,我认为我们都该坦率一点。不然某位拿着信纸的天才钢琴家一定在心里笑着我们:得了吧,那么多词汇的本质,不就是一个词可以概括的吗?老老实实承认会有这么难?
嗯,不难。但如果按照这样写了,收到信件的弗朗茨可能心中的喜悦会有所消减。这种情形是我们绝对要避免的。
好的,我们诚实一些,你做好看到这句话的准备了吗?
我想你了,弗朗茨。”
钢琴家阅及此处,眼中的柔情已经化作春水荡漾开来。他用左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将那般深切的迷人眼神藏在指掌指尖。
夏洛琳,我该怎么办。
你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想插上翅膀飞回巴黎,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他叹了口气,甜蜜与苦涩交织在这声细微里。
我本以为,见到你的信我会在爱的思念里好过一些,却没想到对你的想念又深了几许。
他理了理心境,继续往下读。
“你应该猜不到我在哪写下这封信,别看下面,就停在这里,猜一猜?猜对了的话,会有奖励。”
他轻笑出声。
在哪写信?你除了家里的书桌、钢琴上,还能在哪写?难道是躺在自己的床上?
“嗯,揭晓答案——在弗里德家里。
你一定没猜到对吧?要诚实哦,弗朗茨,这可是美德!
写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让我们的好友也出面一下,毕竟他就在我的面前。但弗里德说信件的笔迹还是统一为好,那我只好继续写下去。
这段是来自弗里德的问候,他隔着遥远的距离拥抱你,祝你音乐会一切顺利。”
他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就像刚刚要品尝一份美味的菜肴,虽然外形做得引人瞩目,但尝起来却发现忘了放调味料——瞬间索然无味。
你,在波兰人家里,给我写信?
还那么轻巧地在信里提到他,带上他的问候?
劳烦他若是真的想我就单独给我写信可以吗?
他突然觉得有口气憋在心里,堵的慌。
“这里是来自夏洛琳的奖励——虽然你没有猜对,但我还是愿意随即送上拥抱。
这个拥抱等你回来领取。永远有效,你可以自行定义时长。”
看到这里,他的心里舒坦了许多。
算你有点良心。
夏洛琳,你这样轻易地把支配权交给我,不怕我一旦抱着你,就不放手了吗?
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神开始迷蒙起来。
“我们的弗朗茨永远有一颗好奇心,我可以猜到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在弗里德家给你写信。我可不会吊你胃口,弗朗茨,快准备祝贺你的朋友——
我收到了沙龙演奏的邀请了!小提琴独奏!
弗里德也会出席这场沙龙音乐!
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是有多激动,我迫切想把这个消息与人分享。只可惜你不在身边,我只好来找弗里德宣泄我的激动了。
顺带一提,是弗里德提点了我,我可以用信件把这种喜悦传递给你——虽然你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但我想你一定会愿意为我高兴的。
这也算是给你在外的旅行带来些惊喜了,弗朗茨的笑容会是对我最好的褒奖。”
他没有笑,反而因这纸上的消息而错愕。
夏洛琳,若我在你身边,我一定比谁都快乐。
可是现在,你让我怎么能高兴?
遗憾、失落甚至是嫉妒。
我错过了你的第一次正式的沙龙独奏,这叫我怎么能平息?
他的心有些莫明的闷,这丝浅淡的火气无从发泄,只能自尝懊恼。
“在外请好好照顾自己,弗朗茨总是会忽略那些小事。谁让你的注意力永远都在音乐上,往往总是会忽略自己的身体。
出门旅行奔波,你的练习就不要那么拼命了。弗朗茨,你的技艺已经扎根在你的双手上了,有时候稍微休息一下,反而会比高强度的训练要好的多。
我是如此想要听听你现在的钢琴声,相比之前你的世界一定又更美丽些了。我会记得给你准备好犒劳的礼物,回来之后务必分给你可怜的朋友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品味一下你又渐丰满的音乐。
说到音乐,我最近在帕格尼尼老师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位小提琴家。不知道这个名字你是否听过,海因里希·恩斯特。这位青年的提琴非常值得一听,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们最近经常会见面交流,海因里希偶尔会上门来拜访,教我一些很有用的心得技巧。最近的我也是在飞快进步的呢,等你回来,你可以看到一个更加成熟的小提琴家夏洛琳,我的琴声里面会和你的钢琴一样,多一些更加美妙的东西。
好了,就写到这吧。弗里德要给我庆祝,我会带上你的那份让他好好招待‘咱们’一顿晚餐。
以拥抱的力度证明我对你的思念和祝愿。
另,瑞士很美,非常值得变成你的音乐呢。”
一字一句看下来,纸张已经被他抓出了褶皱。
他额头的青筋开始了跳动,头痛、不耐、烦闷瞬间袭来,让他有些无从招架。
原本期待欣喜的信件 ,由蜜糖变为苦药。
呵,小提琴家,青年,海因里希?
他的胸口开始逐渐加快了起伏,呼吸逐渐加重。
懊恼不已的他泄愤式地砸响的琴键。低气压的钢琴震音宛若雷暴的密云,让人喘不过气。
在我家?会面?拜访?这么快就互称名字?
夏洛琳,我不在,你的日子就变得这般有声有色?
等着,等我回来,让我好好在钢琴上和你把这些都探讨清楚。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好好保护自己,乖乖在家等我?
我啊,除了你的小提琴,谁都不喜欢呢!
他看向手里因气愤揉作一团的信纸,心下一怔,而后又是一软。
唉——
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仔仔细细地捋平这揉皱的信纸,一点点地将那些褶皱用指尖碾平。一寸一寸,一张一张,仿若雕琢稀世宝石一般慎重珍惜。
毕竟,这是你写给我的信,弄坏了它,心疼的还是我。
良久过后,信纸虽然还有折痕,但已经恢复了平整。他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打开乐谱手稿箱,妥善地放进了里面的夹层。
扣上箱子,李斯特双手撑在桌上,眼中酝酿着风暴。
贝洛尼,我们加快进度吧。
我想,尽快回到巴黎了。
他笑了笑,睥睨的气场由双脚划开这一室的寂静,锋芒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前方,以一个王者的气势下楼去用餐。
想回巴黎。
但死亡的风已从法兰西的南部吹拂向上,直侵这文化与艺术的世界之都。
法兰西开始笼罩在阴云之下,全境开始封锁。
李斯特,你已被阻挡在边境之外。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