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S.72:夏日最后的玫瑰
清风穿过梧桐树层层堆叠的掌形叶片,绿色亲密地摩挲着彼此, 如同群铃的轻颤, 喑哑着发出恬静的声响。随着树冠的轻晃, 阳光被拦截落下的影子变成一幅摇晃的光影画作。
树下的摩拉维亚青年小提琴家深受这些斑驳树影的青睐,它们在他的肩上、提琴上晕染出漂亮的暗色的花来。
连成片的明明暗暗, 附带着在阳光下越发馥郁的盈香,还要加上那把精致的瓜奈里琴弦上飞出的晶莹旋律, 共同编织成一个关于夏日的梦境。
美妙的音符幻化一群破茧而出的彩蝶,诞生自恩斯特修长有力的左手切弦,展翅于他温柔深情的右手引弓。它们轻盈地挥动着双翼, 在这秘密的花园里翩翩起舞。
夏洛琳被失了魔法般,沉浸在恩斯特制造的梦境里。被旋律环绕着的她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这些在空气中透明的音符。直到被这些主题旋律的蝴蝶煽动的轻柔翅膀亲吻了脸颊, 她才为这曲中隐晦而热烈的深情而震惊到差点忘记呼吸。
引导主旋律的八分音符, 填充着装饰性的十六分音符,以G大调主和弦作为开头,共同构成了这首曲子的引子部分。这个在第一小节就出现的由ff到p的强烈表情对比,是夏洛琳听过的最自然、最贴切的和谐演绎。
隐伏性的主题动机出现在随后的第三小节,清晰干净得宛如水晶般的左手拨弦音作为低音声部的伴奏织体。蝴蝶的振翅在耳边化作闪亮的粉尘在空气中炸开,隐约间留下一声察不可闻的叹息。
少女的心被触动,她被主宰了全部视听——能听到作曲家亲自演奏这首曲子是多么幸运——这是她演奏过千百遍的、植根在记忆里永不会忘却的曲子。
海因里希·恩斯特的无伴奏复调作品,题献给巴齐尼的第六首练习曲《Variations on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是摩拉维亚小提琴家夏日里最绚烂的一朵玫瑰。
*
从拿起这把瓜奈里开始演奏的那刻起, 恩斯特就再也没有其它的杂念了。或者说他只有这个念头:把他的心意用这首曲子呈诉, 把他的情感讲给他的缪斯听。
或许从帕格尼尼音乐会上第一次见到夏洛琳起, 恩斯特就把她装进自己的心里了。也是从那天起, 他的创作欲如同年轻的活火山,朝夕间全都是热情。
他第一次见可以把帕格尼尼精彩演绎的小提琴家,第一次见从不吝啬、隐藏自己演奏技巧的音乐家,让他怎么不印象深刻?
这一深刻,就停留在心里,永远忘不掉了。
和她一起演奏小提琴的时光、和她一起写过的信件、和她一起讨论过的曲子,都变成了他记忆里的闪光,化作了他谱纸上的音符。
就像乐思和灵感永远无穷无尽一样,这些如此平常的点滴都是不凡。生日宴上听她唱出这支歌,这首搁笔许久的变奏曲瞬间就被唤醒,就像从未遭受过瓶颈一般。
喜欢巴赫,喜欢古典主义,也喜欢帕格尼尼式炫技的精彩。习惯用小提琴的四根弦去写华丽的复调,擅长用瓜奈里演奏所有音乐里的深情,珍视用真心遇见的生命奇迹……
夏洛琳,这就是我——海因里希·恩斯特。
灵活的双手在琴弦上演绎着那朵独自绽放的玫瑰。指尖轻易就带出了疏密相间、繁简交替的旋律,宛如玫瑰带着颤动旋开的花瓣。伴随着明亮的左手拨弦,被点缀装饰的乐句化作花瓣上透亮的晨露,反折着太阳的光辉。
自由变奏的主题被恩斯特的琴弓巧妙地切出错落有致的重音,与原本忧郁的性格的曲子形成了鲜明对比,它们极富舞蹈性,就像那朵玫瑰在风中绰约的摇曳。
夏洛琳彻底被迷住了。
她不禁去猜想,恩斯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演奏这首曲子。
琶音跳弓稳健地带出曲中的轻响快慢的变化,响亮有力的拨奏变成精致的装饰,快速连弓换弦中的泛音极其清澈……这是她听过的最好的、最动人的夏日玫瑰。
她闭上眼细细去捕捉音乐里缱绻的情感,品读着它们从游丝般的隐秘汇聚成炙热的告白——她在这一瞬间猛地睁开了眼。这个猜想太过于意外,她颤抖着望向树下演奏的青年。
恩斯特刚好完美地拉完最后一个音符。他的目光真挚而热烈,在抓住夏洛琳视线的那一瞬间就让她无法逃离了。
“夏洛琳,你就是我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青年有些腼腆,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声音里浪漫的味道,他期待地问道,“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珍惜你?”
“海、海因里希……你……说什么?”少女不可置信地呢喃着,仿佛无法确认幻听与真实。
恩斯特笑了笑,他慢慢走近夏洛琳,一字一词,清清晰晰郑重地向她告白——
“我说,夏洛琳,Je t\'aime!”
一颗心期待着爱的回应。
一颗心震惊到忘记言语。
一颗心恐惧到无法呼吸。
*
树后隐藏着自己的李斯特饱受着煎熬,从他听到琴声起他就已经深感不妙了。
这样的告白完美得无从拒绝。他们都是小提琴家,如果他们走在一起会是件多么完美的事——他们了解对方会像了解自己一样,这样的爱情简直就是典范。
钢琴家的心揪成一团,苦楚的味道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要一想到以后的日子不再有某个小提琴家的陪伴,他就恐惧得无法顺畅呼吸。
想到夏洛琳会和别人牵手、会和别人亲密拥抱、会和别人甜蜜拥吻……愤怒与嫉妒就开始焚烧着他的理智。
他迫切想冲过去,想带她逃离这里,想把她锁进阁楼里,想让她里里外外都属于自己。
可是,不能。
他只能在这树后做一个隐秘的偷听者,艰难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他只能无助地拽着那些可怜的玫瑰花朵,在手中将它们碾碎落到土里,被细密的花刺以痛亲吻手心,来维持他最后残存的礼节。
*
“一、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海因里希。”夏洛琳惊慌到语无伦次,“喜欢?爱?我?等等,让我捋一捋,这真的不是幻听?”
“夏洛琳,我喜欢你。”
恩斯特再一次清楚地表达了他的心情,让夏洛琳的挣扎显得苍白无力。
“我想好好珍惜你,和你一起合奏,和你一起游历,和你一起分享音乐人生。”
他向她宣告着他内心里所有的期待,明明确确地告诉她不是幻听。
是爱——
是关于恩斯特爱上了夏洛琳。
少女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原来,她的感知没有错。这首曲子里最终透露的,真的就是她永远无法真切表达的——爱情。
神啊,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最好的继承者,竟然说他喜欢我?
我何德何能,能够配得起这样的殊荣?
“海因里希,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我——”
长考的沉默之后,她挣扎着的话让他打断。
“夏洛琳,这首曲子灵感是你给的,旋律是你给的,我的情感和音符都是你给的。爱就是这么奇妙,它真实地存在你面前,为何你还会怀疑呢?”
“海因里希,我没有怀疑你的心意——只是这对我而言,美好得想梦一样……”
“既然像梦一样美好,那就回应我吧。”他急切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我为你写出了这首曲子,就像我想要将它题献给你——夏洛琳,我是真实的,只要你回应我!”
她哑口地看着他,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被刺激了神经。
“这首曲子不属于我,海因里希。”她的话语飘忽,有些伤感,“永远不要把它题献给我,我不配的。”
“夏洛琳?你在说什么胡话?”
“海因里希,你是那么耀眼的小提琴家,你独一无二,会有人带给你真正的爱情。”
“我像个过客一样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有什么资格停留在你身边……”
她想起自己因一个盹而来到这个世界,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在哪里。
爱情是最深的羁绊,她在没有安定前,又怎么能随意回应一个人。
更何况是,那么好的恩斯特。
“海因里希,谢谢你愿意给我如此珍贵的心意。”她望向他的眼睛,里面满满都是歉疚,“请你原谅这个懦弱的我。”
“你的优秀让我望尘莫及。我没有足够的勇气,能回应你同样的爱情。”
“真的真的,不要在问我原因了。对不起,海因里希,对不起。”
少女的声腔近乎破碎。她的理由说不出口,她的歉疚填满了整个花园。
恩斯特轻叹一声,轻轻将夏洛琳揽进怀里,礼貌克制地拥抱了她。
她的挣扎被他看在眼里。她似乎有着不能说的秘密。
在不能得到她和看见她的无助之间,果然还是后者更让他难以接受。
“那么,夏洛琳,给我最后一个拥抱吧。我不再追问了,爱情本就如此,你有拒绝的权利。”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我的告白是不是过于平淡无奇了,才会这么容易就被拒绝了?”
恩斯特故作轻松的调侃,仿佛无声的安慰,温柔地平复着夏洛琳内心的挣扎。
她几乎控制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吸了一下鼻子之后,回抱了他。
“不,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告白。海因里希,你的告白,足以让任何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孩沦陷。”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奈地笑了笑,似乎被安慰到了又似乎没有。
夏洛琳啊,你所评价的我那足以让人沦陷的最好的告白,还是被我喜欢的女孩,拒绝了呀。
*
发生在花园里的爱情露出了它甜蜜的面容后有化作了虚幻的泡影。告白和被告白的人先后离开了这里,一切重归宁静,只有玫瑰依旧无声地怒放着。
李斯特在听到夏洛琳给出拒绝的答案后终于活了过来。他在心中将上帝感谢了亿万次,在四肢恢复知觉、告白散场后悄悄跟随着夏洛琳离开。
落单的小提琴家有些失魂地走着,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尾随她的漆黑的身影。
穿着神袍的李斯特静静跟在夏洛琳身后,他无奈地发现,让她觉察到自己的存在近乎不可能。
无奈地叹息了一瞬,他终于停下脚步,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轻咳。
夏洛琳因这一声咳嗽从思绪中抽离,也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在她刚想回头看看时,熟悉的法语音调在她身后响起。
“前面的那位小姐,请您往身后看一看,您是不是遗落了什么?”
她因这极富磁性的调侃声线而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子,却因看到的一切而惊喜地捂起嘴,眼中瞬间因起雾的湿润而模糊了视线。
那是正对着她微笑的匈牙利钢琴家。他身着一身神圣的长袍,白色的衣领和袖口是无暇的点缀,灿烂的金发仿佛揉进了最温暖的阳光。他出现在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俊美的宛若天神。
“久别后的重逢,我亲爱的夏洛琳,你难道不觉得我们需要一个拥抱吗?”
李斯特笑着边说边张开了手臂,慢慢地向夏洛琳靠近。
“弗朗茨,别动!”
她大声制止了他的行动,言语里的指示让他吓了一跳,却如她所愿怔愣着站在原地。
“让我飞奔过来拥抱你——”
蓝绿色的眸子因这直白的话语而睁大,话音未落他便瞧见了径直往他怀里奔跑的身影。这是含蓄的她第一次如此热情,竟让他意外到不知所措。
但李斯特依旧在夏洛琳钻进他怀里的一瞬间牢牢地抱住了她。她的手臂环住他修长的颈,他的手臂在她纤细的腰间收拢。似乎这样还不够,他借助冲撞的力道顺势将她抱起转了一个圈。漆黑的神袍与女裙漂亮的褶皱交错翻飞,融合成一道道浪漫的弧线。
“你回来了,弗朗茨,你真的回来了!”
她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想起绵密的呼唤,一声声砸进他的心里。
所有内心的空荡都被她这个亲密的拥抱而填满,他在她的发间嗅到她身上恬淡的香气,无处安放的心终于能够歇息,他彻底地有了回到巴黎的真实感。
“因为你还欠我一个正式告别的拥抱。为了提醒你记得,我便回来了。”
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得像一汪可以沉溺万物的春水。
“我记得,我没忘,白字黑字写在给你的信上。弗朗茨,需要我现在就兑现吗?”
她松开手臂,在他怀中仰起头来。
“不,夏洛琳,不需要。”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眼角,带着琴茧的指腹轻柔地带走遗落在此的晶莹。
“这个拥抱就……永远欠着我吧。”
你永远欠我一个告别的拥抱,为了实现承诺,那便意味着你永远要记得与我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