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G」
乌锐清抛出鱼饵,静静等待对方表现出焦虑。然而电话里安静了数秒后,男人并没有如意料中东拉西扯,而是有些沮丧地叹口气,“行吧,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约好时间提前告诉我,我要做足心理准备去见讨厌的人。”
乌锐清闻言沉默,顾卓立这个人就像在和他拉锯,他在天平两端来回摇摆,每当稍微下点决心,男人就会立刻给他一个相反的信号,让他再次动摇。
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怀疑,于是答应道:“好。”
在上海多留一天是计划之外,行程更改都是秘书办的,结果乌锐清第二天和顾卓立一对,两人又是同一趟航班,而且巧合地又都没买到头等舱。
乌锐清看着男人只比他大了一个数字的座位码,无力道:“这怎么搞的……”
顾卓立挑眉,“小马订的机票,你问我干什么?”
马可笑呵呵地推着行李,“董事长,小乌总,黄金时段就这一趟,头等舱上周就订空了,经济舱前天也满了,二位这是商务舱最后两张。”
乌锐清漠然道:“那你呢?”
马可心态比他老板更好,“我送你们,然后坐半夜的航班回去。”
他说着走到乌锐清面前,“拜托小乌总路上照看着点我老板,他矫情,空姐可能无法完全满足他的要求,您多担待。”
乌锐清:“……”
他实在搞不懂坐个飞机还能有什么空姐满足不了的要求。
顾卓立板着脸,“张口说瞎话,滚蛋。”
时隔十七年,二人又一次同乘,和当年如出一辙的商务舱。
这次他们坐前后位,乌锐清想起当年的肿眼泡小胖子,心想岁月真是神之手。而坐在他背后的顾卓立却在心里感慨:啊,时间带走了一切,却没有带走小乌总的魅力。不,他比小时候更招人喜欢了。
乌锐清系好安全带,点开一份报告准备仔细审阅。他刚看个开头,一只手就从天而降,拍了拍他肩膀。
乌锐清吓一跳,“干什么你?”
某人瘪着嘴,“这个破航班好烦啊,咱俩不是最后两张商务舱吗,为什么不连座啊。”
两人都是过道位,身边的靠窗位都空着。乌锐清正要说话,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士就走到了顾卓立身边,“您好,让我进一下。”
男人那句“要不你来我这坐吧”都到嘴边了,被噎了个生无可恋,满面笑容瞬间变成面无表情,一边站起来一边小声逼逼:“马可该死,回去扣空他的奖金。”
“……”
乌锐清重新点开报告,身后那家伙又用膝盖顶他的座椅,“小乌总,小乌总……”
他无奈地回过头,发现后面靠窗的精英男正偷偷瞟着顾卓立,估计是没见过这号的。乌锐清一下子又有点想笑,低声问:“又干什么?”
顾卓立问:“你玩过剧本杀吗?”
“……没有。”
男人立刻兴奋,“我找了个两人剧本,预计一个半小时,你有没有兴趣?”
乌锐清想说我没什么兴趣,男人又从后面把手机伸过来,“你就用我这个看剧本,我保证不偷看。那什么,快点看,等会就要离线了。”
乌锐清:“……两个人有什么可玩的,不玩。”
顾卓立刚一伸胳膊,手腕上那块雅克德罗露了出来。精英男下意识仔细看了他两眼,数秒后,他突然认出了顾卓立的身份。
精英男突然说道:“我也想玩,三个人就可以玩一个复杂点的剧本了,刚好够降落。”
他话音落,本以为顾卓立会高兴,却不想男人一下子冷下脸,满脸冷漠地盯着他。
无情道:“闭眼睡觉不好吗?”
精英男:“……”
乌锐清一个没忍住,垂眸低笑出了声。他正无奈地要收起手机接受男人的荼毒,却忽然听身后空姐低声说:“您的位置在倒数第二排这位先生右边,请您尽快入座,我们马上就要关闭舱门了哦。”
高跟鞋声从背后响起。乌锐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中年女人提着一只红色的铂金包,身穿某牌经典风衣,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
——大概是女人本身气质单薄,乌锐清一眼看过去就只记住了那些logo。他意识到是自己身边的乘客,没有说什么,礼貌地起身把人放了进去。
女人站在座位前随便地回了下头,却在看见顾卓立的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喜道:“卓立?”
乌锐清看她摘下墨镜,心里一惊。
——这个女人跟顾卓立的长相相似程度几乎到了七八成。他一瞬间笃定这是顾卓立的母亲,可很快又觉得纳闷,因为女人周身气质实在与顾家不搭。
顾卓立刚才的轻松嬉笑消失殆尽,紧绷地靠着座椅,低头翻飞机上的杂志,没有回应的打算。
乌锐清顿了顿,正要说话,那女人忽然把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惊喜地挑眉,“这不是Pierres的乌总吗?天啊,我和您一趟飞机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墨镜折回镜盒里,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手包,拍拍身边的座椅,“乌总快坐下,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顾卓立脸色难看到了一定地步,乌锐清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正纠结要不要回去坐,男人忽然冷声道:“招呼别人入座,你是空姐吗?”
女人的亢奋只被打断了半秒钟,她继续对乌锐清笑,“原来乌总和卓立是一起的啊,哎呀真巧,你们竟然认识!也对也对,优秀的人总是会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
女人音量不小,前排零星有几个人回头看过来。乌锐清有些尴尬,但却碍着她是顾卓立母亲这一层,只是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在女人拍过几次的座位上坐下,温声道:“阿姨您好。”
“哎!你好你好!”女人脸上堆起笑容,深邃的眉眼和男人简直一模一样,然而却违和地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市侩。
女人等乌锐清坐好了,又说:“我看那些商业杂志上评价你是雾都教堂飞回来的夜莺,果然哦!一看就是优雅得体的人,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肯定是从小受到精英教育……”
男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可以闭嘴吗?”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乌锐清不动声色地把头往身后偏了一个细微的角度,透过两个座椅之间的缝隙,他看见男人低头看着腿上的杂志,攥着杂志边缘的手青筋暴起,骨节泛白。
女人被噎了一下,转而又笑开,“好呀,哎我反正也要睡觉的嘛。卓立你最近都不接妈妈电话,等会下飞机你要和妈妈出去吃顿饭的知道吧?”
顾卓立冷着脸:“公司快倒闭了,我要回去遣散员工,没时间陪你吃饭。”
——这绝对是乌锐清听过的男人扯过最不着边际的一次谎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无奈,就听身边女人惊叫,“真的假的?我怎么没有看见新闻呀!我的天啊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那资产情况怎么样呀?你们账户还有流动性吗?大楼也要抵押给银行吗?”
劈里啪啦,爆炸般的问题从女人嘴里砸出来,每一个问题都紧扣着钱。乌锐清听得呆了,这一次他连头都没回就能感受到身后男人的僵硬,终于忍不住道:“阿姨。”
“小顾董和您开玩笑呢。飞机要开了,您休息一会吧。”
“哦——”女人松了口气,炮仗一样的嘴终于消停了,她回头瞪了顾卓立一眼,“有钱就不养娘了,我就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回头下飞机我们再好好说说。”
她又对乌锐清眯眼一笑,“小乌总,我们也要保持联系的哦。”
乌锐清淡然点头,“好。”
身后的空气凝固了足足两个小时,直到飞机降落,空姐通知商务舱的乘客可以下飞机,男人猛然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来。
女人正要开口说话,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女人的手里,乌锐清只瞟到一个角落,像是运通的借记卡。
女人仿佛习以为常,把卡塞进包里,“哦,给钱了就不想联系了是吧,你这样我要去你家找你的,你听到我说话吗?”
“听不到。”男人的语气像是结了冰,转身就走。
乌锐清连忙追出去,男人走得很快,一转眼功夫两人之间已经夹了十来个人,他不好拨开人去追,只能隔着十几米跟着。
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搜索了望煊集团的公开资料。
现任董事长,顾卓立。
前任董事长,顾出色。
点开“顾出色”的子链接,个人资料那里黑白分明两个字——“离异。”
等乌锐清回过神来,男人已经彻底不见了。他把机场大厅和几个洗手间都找一遍,终于在某个关闭的廊桥口旁边看见了男人。
顾卓立站在玻璃窗和水泥墙的夹角里,茫然地看着窗外。高大的背影透露出沉重的落寞,在看清的一瞬间,乌锐清心上仿佛挨了一击重拳,竟让他呼吸都随之一顿。
他按压下异样的情绪,缓缓靠近,“你……还好吗?”
走近才发现顾卓立在一次次深呼吸,闭着眼,眼周猩红,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受控地颤抖着。
这些并不是忍泪造成的,而是痛苦怨恨的情绪太深时会出现的表现。乌锐清知道这些,因为他这些年不止一次经历过怨愤冲头的时刻。
他无声地在男人身边站住。两人身高没差太多,足以并肩。他漠然无措了一会,而后用略带生涩的活泼语气说道:“好啦……”
顾卓立睁开眼,沉静地朝他望过来。
那双黑眸中刚刚搭建起的刚毅仿佛在与他对视的一瞬再次分崩离析。乌锐清确认,他在男人眼中看到了深刻的绝望。
顾卓立低头惨然一笑,“为什么……”
乌锐清:“什么为什么?”
男人望着他,久久不语,片刻后苦笑着把头偏了回去。
“你不懂的。”
乌锐清利落干净的衣摆静静地躺在顾卓立的余光中——他是他前半生见过的最纯净美好的人,每次相处在一起,他仿佛都能彻底忘记当年那个被生母嫌弃又丑又土的小子。
童年里一次次被她侮辱的无措,派出所里亲眼见她冷漠否认母亲身份时的茫然,还有看着她决然拎包出走的崩溃……这些往事,在和小乌总相处时仿佛都变成了虚空的幻影。
龌龊都是假的,只有小乌总垂眸轻轻笑起来的样子才是真的。
可偏偏,乌锐清成了第一个正面撞见那个女人的人。他生命中永远挣不脱的一滴油污,就那样在他眼睁睁之下,滴落在他视若珍宝的水晶上。
乌锐清安静地看了他很久,而后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轻柔而有力地拢上男人的肩膀,按着男人的脖子,迫使他低了低头。
——孤儿院的老师对付伤心的孩子时会用这种办法。额头碰额头,好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会拉近一些,关怀就能更快地传递出去。
乌锐清体温比顾卓立低了一些,有些微凉的额头抵在男人额头上,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很快就松开。
乌锐清低声温柔道:“好啦。谁还没点不痛快的往事呢?”
顾卓立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片刻后轻轻舔了下唇角,问道:“你有吗?”
乌锐清平静地笑,“我有,还不止一件。”他说着不客气地从男人手上拿过行李,“上次我去超市囤了几瓶你爱喝的那种酒,来我家一起做数据吗?”
男人的眼眸深邃似海,背后翻涌着一重又一重复杂的情绪。
他的喉结动了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