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章 活着
活的死人。
说法,透着一丝惊悚,透过字里行间,方然能感受到此人在写下这段文字时,内心涌动的紧张与焦灼。
即便行文稍欠条理,他还是能读懂“匿名者”的核心思想:
一个人,哪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无法脱离人类世界、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存。
素昧平生,对“匿名者”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追寻永生就是自己与此人唯一的交集,两个人的想法却如此相似,事实上,正是“匿名者”的留言,说出了之前始终在方然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隐忧,继而让他明白,当思考永生的代价时,究竟是什么剥夺了自己那本就寥寥无几的安全感。
永生,不仅是身体的不朽,也不仅是意识的永存,而是要在无限长的时间里……
一直活着。
活着,虽然是盖亚无数生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体验,对人而言,可不是每天早晨醒来,眼睛一睁那样的简单。
对于“什么是活着”,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见解,文学家笔下的洋洋洒洒,哲学家口中的舌灿莲花,对方然这样笃信科学、执着于永生的人来讲,并无一丝一毫的用处;而“匿名者”的留言,则引发了他的思索,指引着他一步步接近问题的核心地带,逐渐看清了人的永生不灭悖论。
归根结底,问题在于人的意识,无一例外都是环境的产物。
意识,是何时从无到有,并没有哪一个人能说清楚,至多只能从统计的角度来判断,人的自我意识大致诞生于两到三岁之间,在那之前,虽然具有人的身体、也具有人的某些行为特征,但自我意识却暂时缺位,人的一切记忆,都无法追溯到更年幼的岁月。
自我意识的从无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学的研究范畴。
但方然看待这一问题时,却没有拘泥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站在客观立场上,他明确的认识到,意识的从无到有并非唯一的关键节点,接下来,按人的成长规律,意识本身也会被外界环境所影响、所塑造,直到近二十岁时才基本定型,些许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意识是环境的产物”,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在塑造意识这一过程中,虽然意识的栖息地是身体,DNA所起的作用,却只不过是构建意识诞生、发展的物质基础;
如果只凭身体、断绝环境的作用,意识甚至都无法真正出现,“狼孩”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外界环境所塑造出的意识,从头到脚,可以说每一条神经回路都带着人类文明的印记,每一次神经冲动都流着人类文明的血液;
这样的意识活动本身,又如何能在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之后,仍能安然无恙呢。
自我,与除自我之外的一切,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按理说,方然这样追寻永生、隐姓埋名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更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触。
所以,对“匿名者”的最后一段话,他起初并无多少共鸣。
“……
活的死人,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这样的前途命运,我个人对此,真的难有哪怕一丝乐观的情绪。
但对我来讲,一切都行将终结;
永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体验,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又有何干。
然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终将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这些概念,也将成为或将被永远遗忘的历史,作为一个人,一个并非凭空降临在这宇宙之中、而是盖亚四十亿年、文明数百万年所塑造出的人类中一份子,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
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类文明,从蒙昧过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终结,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仅存的蓝色盖亚上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为了走向灭亡?
一个人的永生,哪怕是永远成为活死人的永生,对你我而言,也并算不得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毕竟能摆脱死神,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盖亚生命这幅波澜壮阔长卷的最后一笔,反差之突兀,恕我完全无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思考这一切,对我本人而言似乎毫无价值。
但活着又是什么呢,人,区别于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质,岂非就是自我意识的存在,面对死亡时的思考与抉择,岂非就是意识到自身的注定消亡,并非等同于全部同族所组成的人类,以及有史以来所有人所构筑的人类文明的终结?
人,终有一死,人生却并非因此而毫无意义,
只因为,人类,本应该是永存的,人类文明,也本应该有光明的前途。
在露珠般脆弱的有限生命里,意识到这意识的唯一寄托,也终将毁灭于永生的追逐,这才是身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失败者所独有的,任何一个也无法逃脱。
即便经历千辛万苦而获得了永生,代价却无法避免,与无数作为永生之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同类相比,永生与必死的区别,也不过是永恒的面对这一切,永远记得周遭所有分崩离析、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种感触,与凡人们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后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绝望。
一旦脱离外界环境,与人类、人类文明、盖亚生命永远诀别,那样的人,即便能永远沉浸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事实上也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为是‘人’了。
空有人的躯壳,甚至,藉由科学而连这躯壳一并摆脱,面对偌大盖亚、浩瀚宇宙的永恒荒漠,了无生气的世界,到那时,这侥幸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会如何行动,都已经不是你我送推测。
那或许苍凉之极,或许壮阔无匹,但终究已经与‘人’这样的概念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