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有些事情, 若是一直没有说破到能相安无事, 可一旦彼此坦诚相见, 反而不知要从何处开始开口。
比如曾经的刘秀,比如现在的郭嘉。
对秋胧来说, 活得太久其实是个很微妙的事情。
人生太短,她的时间又太长。很多时候他们看不开的事情,她能很坦然的面对;可一旦她以她的方式认真对待某一件事情,那么反而会有很多人无法承受她的认真。
王莽始终是她生命里的那个特例,从两百年前到两百年后,不能否认的是这个男人的确对她意义非凡;可是这并不是凡人之间的感情。她养龙草,锁地牢, 受制于人,这些事情她在意却又不在意, 两百年对普通人来说那么长,可对于秋胧来说,却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可这两百年的等待和坚持, 落在凡人眼中, 却又总容易生出些不同的意义。
秋胧不晓得如今的郭嘉懂不懂她,她希望他懂, 却又希望他不懂。
懂,她便问心无愧;不懂,便说明属于王莽的过去, 那已经是前尘旧梦, 过往云烟。
被带回房间的郭嘉瘫在床上, 状如挺尸。
秋胧端坐在窗边,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不远,却也算不得近。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地宫。”最终,还是郭嘉主动开口打碎了两人之间凝滞尴尬的空气,他挠挠脸颊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秋胧就只是定定的看着他,许久之后,取出了骨白长剑卸下上面点缀的装饰和小骷髅,堆在了郭嘉的面前。
郭嘉讶然:“玄姬?这是什么?”
“巨君的骨头。”秋胧言简意赅的说道:“你死的很惨,我也没来得及为你收敛尸骨,不过你既然已经转世重生,那么这些东西似乎也没什么留着的必要。”
郭嘉盯着面前这一堆骨头,苦大仇深。
“你留这东西做什么。”
秋胧道:“龙草养魂,骸骨为依,双方相合便可活死人肉白骨,我准备这些是想让原本的王巨君重生为人……你说过的,若是有朝一日你死了要等我去救你,我既然允诺了,便要做到。”
郭嘉的表情满是感动:“玄姬……”
秋胧扭开了头:“不过你自己既然活了还晓得找药吃,那也就用不着我帮你了,等一下我便送你回去,反正你在这儿呆的时间也不长,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郭嘉:“……玄姬你能不能让我的感动多停留一会。”
秋胧无辜回望。
郭嘉叹口气,挠了挠脑袋,“让你和我一起回去,不大可能了对吧?”
秋胧点头。
“在很久之前我还想过,若是你还在的话,与我一起为曹孟德效力,说不定这天下和未来也能跟着换个可能。”
在他残存的记忆之中,这段英雄辈出风起云涌的三国时代之后,便是西晋八王之乱,紧跟着便是五胡乱华。
人皆相食,饿殍遍野。
“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
他骨子里,厌恶着那样的未来。
也许正因为这一份发自内心的不甘,他两百年前才心甘情愿的承认自己是王莽,做出了历史上王莽会做的事情。
如今阅读史书,看见史官对那段历史上的“自己”诸多口诛笔伐,要说他后悔么?
其实不。
只有这两件事情,始终没有后悔。
“我见过孟德,很久之前见过。”秋胧温声开口,像是陷入回忆:“我被何皇后带出地宫,其实在汉宫呆了很久,看了很久……从十常侍到何进,从何进到董卓,孟德是那群人之中,最出色的一个。”
秋胧闭了闭眼睛停顿片刻,这才继续说道。
“但是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路人。”
曹操那时候还很年轻,一腔热血忠心耿耿,资质早早显露,不说锋芒毕露却也是锐气十足,瞧着小皇帝的眼睛里还藏着光,。
秋胧必须承认自己很喜欢很欣赏他,但是也仅限于这份点到为止的欣赏。
那个时候,天下还没有乱,但是她已经存了要灭亡汉室的心思。
——秋胧没有同路人。
她要走的路,和当初的王莽很像,却又不太像。
郭嘉的反应很平静。
“猜到了,所以我也没有强求你和我回去,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
他苦笑起来:“在我察觉到你的动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和我主公之间必然会有一战,就算天下人都说他是逆贼,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曹孟德对汉室到底是什么心思。”
秋胧歪了歪脑袋,轻轻一笑。“是。”
“哎呀,说到这里反而有些不高兴了。”郭嘉抓抓头,长吁一声:“反而像是你们两个是知己一样,我倒是个局外人了……”
“老友。”
秋胧轻声叫了曾经的称呼,郭嘉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看着她。
“你也很好。”
你晓得我的位置,你理解我的不甘,你不求我,不怨我,不怪我……这样很好。
郭嘉怔怔地瞧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垂下眼睫苦笑道。
“……明明是我的错才是。”
秋胧摇摇头:“前尘旧事,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底,你和我还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郭嘉笑道:“两百年前你被迫站在了刘秀那边,两百年后你我又因为立场不同要兵戈相接——命运这东西,还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
郭嘉随口问道:“何事?”
秋胧淡然问道:“我身份既然已经暴露,那你应当晓得刘辩没死不说反而落在我的手里,你应当也能猜到我要走和曹孟德一样的路子,到了那时候,你作为孟德的谋臣,准备让他如何自处?”
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理直气壮,倏地转成了违逆天命的逆贼叛臣,曹操身为一方枭雄,要他俯首称臣是绝对不可能的。
郭嘉隐隐察觉到了秋胧想说什么,他拉平嘴角严肃了表情,眸子却亮晶晶的。
他想象过这样的结局,真的到了这一刻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意。
——玄姬没有变,自己也没有变,这很好。
没人说非要执手相看泪眼那样的结局才是好的,她还是她,我还是我,秋胧不会因为昔年旧事而在此时此刻心慈手软,郭奉孝也不会因为曾经情谊恩德便舍弃了如今的理想和道义。
他们这样的人,总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凌驾于私情之上。这一生也许会有些许遗憾,却绝对不会有后悔。
“我不会让我主低头,他也不可能低头,这是底线不是么。”
他笑眯眯的回答了秋胧的问题,“倒是你,我印象中的玄姬可是一向不愿意站在前面的位置的,如今要为了身后这群人和我们打么?”
“这一仗根本避免不了吧?”
秋胧反问道。
郭嘉道:“你我愿意避开这一战,可其他人却不可能愿意。”
“那便如此吧。”
秋胧起身,和郭嘉并肩离开了房间。
“你我之间,已经没什么好商量的。”
郭嘉莞尔。
“要我替你在我家主公面前说些好话吗?”
秋胧摇头,撇撇嘴。
“你只需要替我带一句话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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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朝堂之上,郭奉孝神态自若,掐去一些不可言说的地方,三言两语讲完了这几日在荆州的遭遇后,最后冲着曹操复述了秋胧的话。
“那位托我问您一句‘昔日洛阳酒馆欠下的酒钱,不知孟德何日归还’?”
曹操一拍桌板,义愤填膺的对军师祭酒的报告做了最后总结。
“——什么欠酒钱!明明就是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