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巷子的风仿佛越刮越大,吹起楚弈衣袂,却吹不散他面上滚烫的热气。
他久久没有回答,赵乐君似乎不耐了,吩咐进府的声音隔着窗传了出来。
赶车的侍卫应声,马车吱呀一声,四角挂着的银色铃铛发出一阵清响。楚弈此时喊了声:“且慢。”
马车应声再次停下。
他探手到怀里,将那张一直灼着他的借据拿了出来,从窗子递过去。
忍住让人欲拔腿就逃的羞愧说:“这是我该给你的银钱数额。我不知这两年家里花销是这种情况,银钱数额过大,我一时也凑不齐,特写下此借据,必会及早归还。”
赵乐君看着递进来的薄薄一张纸,着实是愣了一下。
她和离拿走自己的东西,包括银子都是应该的,让他赔偿门扇确实也是有意借此告诉他自己的付出。
两人是因为利益结合,可她也没有占他便宜,她受了委屈自然要说明白。眼下的结果是她预见的,却也有她未曾预料到。
比如他算清她在楚家这两年的支出,立下字据要归还。
赵乐君凝视着那张字据,这可能也是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吧。
她犹豫片刻,决定收下。
一纸账目,自此两清。
也没有什么不好。
赵乐君伸手,在碰到那张纸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手也随之落下。
楚弈禀着呼吸,看着她抬手,却又落下。他手里的纸动了动,像是被她推了一下。
他皱眉,还来不及细想,听到她喊了声锦银:“帮我收了。”
她的使女当即走过来。
楚弈一张脸霎时变得铁青。
——她是什么意思,连接过都不屑吗?!
即便他知道自己这一趟会在她跟前显得卑微,却没考虑过她会狠决至此。
银锦在她身边久了,从她说话的声音中就听出不对,连忙要接过楚弈手中的借据。偏这会楚弈用力攥着,让银锦一时没有抽出来。
“银锦。”
赵乐君又十分难受地喊一声,连声音都弱了下去。
银锦着急,冲着楚弈大喊一声:“楚将军!”
楚弈魂魄归位,瞬间松了手,咬牙切齿看了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眼,扬鞭策马冲了出去。
银锦接过字据,慌乱地爬上车,就见到赵乐君身子一晃往前栽倒。她连忙接住压下来的身躯,见到她脸色惨白紧闭双眼,高喊:“公主!”
惶惶的喊声随风飘远,冲出巷子的楚弈似乎听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有女使奔跑,身下的战马这时带他远离,眼前被热闹的街景取代。
他重新目视前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冷漠,寒风一样凛冽。
罢了,她既是无情物,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卿绝!
**
赵乐君突然昏厥,吓得银锦一众伺候的手脚冰凉,好在刚把她安置在床榻上就见转醒。
银锦眼睛都红了,使女侍卫在外头焦急地喊请医士。赵乐君睁眼看着帐顶说:“让他们别忙了,我没事。让窦正旭过来。”
“公主!你这个样子还喊窦副将过来做什么?”
银锦大急,赵乐君已经坐了起来,神色淡淡:“去吧。”
她向来说一不二,银锦知道劝不动,抿唇目光幽幽看了她一眼,出去让各归各位,再派人去请人。
窦正旭是姬家军其中的一名副将,受命常驻长公主府,一来是保护,二来能第一时间和军中互通消息。
等人来到的时候,赵乐君已经端坐在桌案前,案上放着她昨夜赶出来的舆图。
“公主有何吩咐。”
窦正旭身形高大,站在她面前挡了大半的光线。
她抬头微微一笑,请他坐下,伸手往舆图上一处城池点了点:“魏冲已经到了西平。”
窦正旭望着她细白指尖下的区域,有一丝疑惑。
魏冲他自然知道,公主早年救下的落难公子,才智机敏,算是公主的谋士。
前两个月他突然离开了洛城,本来他也常被公主派出去四处游走,记下各处地形回来帮助公主绘制我国舆图。他也没有在意这魏公子又干嘛去了。
但现在公主说起他来……
窦正旭眉骨处有一处征战后留下的刀疤,此时皱眉不解,茫然的样子和他威武身形一点也不相配。
赵乐君没有多卖关子,手在舆图上移动画出一道距离:“汝南、南阳两郡,铁矿主出地,基本都是朝廷在开采。但在西平、舞阴有两处是特例。分别为世家闵氏和武将霍廷所占。”
她说到这里,窦正旭哪里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准备对圣上逼迫太子收开采权谋划了。
他脊背又挺直了一些,全神贯注。
赵乐君徐徐地说:“本来两处都该是闵家的,是霍廷耍了诡计让闵家人书信慢了一步到洛城,两家为此结仇,私下发生过打斗。”
但是没有兵权的世家,最终败在蛮力下,闵家输了。
“世家和单靠军功后起的武将本来就不和。圣上既然一心要收权,那我们正好利用他们的私仇,把世家和武将间长久矛盾的那层纸给捅破,激化两方对立。”
“世家的开采权是开国就有的,闹大了也不怕圣上会收回,圣上也不敢冒着得罪武将还得罪世家的风险收回。所以世家为了利益压迫武将,根本不必要太子出声,就会有人站出来让圣上收了武将手上这些开采权,其他世家为了家族长久利益绝对会跟随上疏。”
“铁矿一事也就解决了。”
满足她父皇要压制武将的本意,也为修补摇摇欲坠的皇权添砖添瓦。
窦正旭双眼一亮,把笼罩他们许久的阴霾都给撕开了,盯着舆图上的西平和舞阴两县,内心深处有什么蠢蠢欲动:“公主要怎么做。”
赵乐君略显苍白的唇扬起一个弧度:“劫他们的矿!”
祸水东引,让他们自己去猜忌,再打个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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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弈策马头也不回归了府,正心烦意乱,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兄!”
他错愕回头。
身后是风尘仆仆的少年,露着爽朗笑容。
楚弈看着,阴郁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抬手重重在少年肩头一拍:“你小子这就赶上来了。”
谢星嘿嘿地笑,去接过他手中马鞭:“怕回来晚了你担心。”
谢星是楚弈的义弟,少年不过十九,却已经随着他征战数年。
楚弈就揽了他的肩头,带着里处走:“阿兄请你喝酒,给你接风。”
谢星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减地应承着,走到半途才说:“阿兄,我怎么一进洛城就听到说你跟长公主和离了。”
笑着的楚弈神色立刻冷了下去,脚步亦停下来:“洛城里已经传开了?”
“应该是传开了。”谢星端详着他的神色点点头,他一进城连走路的百姓都在讨论。
楚弈用舌尖抵了抵脸颊,目光沉沉。
他没有往外说,必然是赵乐君那里宣扬的,还真是符合她无情的性格。
“传开了就传开了。”他再抬脚。
男子汉何患无妻。
谢星只好再跟上。他和长公主接触少,夫妻间的事情他更不好多嘴,再挑了一事说道:“阿兄早朝有没有见到太子,我听闻太子因为收拢铁矿开采权的事情急得病倒了,一路经过几处,也听到守城门的士兵会讨论这个事情。”
太子病倒了?
楚弈回来就在和离一事上纠缠,根本没有留意其它,一回想,早上确实没有见到太子。
他沉着脸没有说话,谢星说:“阿兄回来见到长公主了吧,她没有提起这些吗,也没有说要怎么帮着太子解决铁矿的事情?”
其实铁矿谁开采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驻守地有铁山,但那是朝廷把守着的,不是他们能动的。
别的人养兵靠铁,他们养兵纯粹靠一次一次的胜仗去掠夺和农耕自给自足,朝廷的供给根本就不够。
楚弈闻言依旧没有说话。赵乐君一个字也没有跟他提,而且她有新的依靠了,要怎么解决,能不能解决关他屁事!
他闷声回到院子,当即喊人拿酒来。
谢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自己说的话可能还戳到他痛处了,很有自知之明的闭上嘴巴,准备就只陪着喝酒。
楚弈坐下后却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嚯一下又站起了,沿着走廊到了书房。谢星只好跟着过去,见到他取出舆图,翻出其中的两张,摊开在长案上细细地看。
他探头瞥了两眼,对标着汝南和南阳的舆图还算熟悉,他们已经暗中对这两处地形摸了几回。
谢星见阿兄看得入神,想到他们伺机已久的谋划,胸膛里的血液似乎就沸腾了起来,压着激动低声问:“阿兄,你不是说现在还不是机会,还不到真正动荡的时候。”
楚弈凝视拼着两张舆图,一言不发。
脑海里闪过自己原本的打算。
武帝想要跟以前那样牵制武将,连他都是被猜忌的一员。早在察觉武帝的心思时,他就已经在未雨绸缪,绝不允许根基浅的自己成了武帝拿来儆猴的鸡!
他要壮大兵力,并且不能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也已经在做了,暗中招募,韬光养晦,但离他不可摧毁还有差距。而在他足够强大前,能够给他提供掩护的就是更能挑起帝王忌惮的其他人。
从传出帝王欲收回铁矿开采权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看准了汝南和南阳。
那里有铁,有武将,有世家,离洛城也十分近。只要那两边乱了,引起帝王注意,就足够弱化他的存在。
在有这个打算的时候,他还和赵乐君共进退,他准备这次回来跟她坦白,因为这两处对她来说也有用处。
如今……楚弈耳边又回响她引用刺耳的那句‘自甘下贱’,用力握了握拳头,视线依旧凝视着被细细描绘出来的舆图。
对他来说,现在确实不是动汝南和南阳的时机,会缩短他培植自己势力的时间。
下刻,他把舆图唰地收了起来,到底是做了决定,沉声说:“二郎,你暗中去汝南。”
谢星咧嘴一笑,笑容里是跃跃欲试:“阿兄,还按你先前说的那样吗?”
劫矿,挑起纷端!
楚弈:“是。”
纷端起,余下的就看她会不会把握了,就当是补偿她受的委屈罢。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卿绝。最后一句应该是相思与君绝,引用《有所思》,为矫情的糙汉给改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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