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52
第五十二章
展岳这个人, 平日里偶尔寡言少语, 但是观察力却最为细致入微。嘉善相信,从展少瑛第一次贸然闯进长春观,与她有了交集起。
展岳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好奇。
原来是身份所限, 他纵然奇怪,也没资格问这句话。现下两人都成亲了, 他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嘉善的眉头轻轻动了动, 想到这儿,本来预备敷衍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后,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嘉善不再遮掩她对展少瑛的厌恶, 眼里的色彩冰凉而冷漠, 她翘起嘴角道:“他肖想我,让我觉得恶心。”
“他不配。”嘉善呷了口热茶。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有骄傲四射的光华——那是来源于骨子里的不屑一顾。
前十几年里, 嘉善和展岳好像活成了两个极端。展岳的生活总像一潭死水,哪怕死水里有时也会泛起波澜, 但是那波澜下的声势浩大,永远都是藏匿在平静的表面下。
你在他脸上, 极少能见到激烈的情绪。那个见不到母亲临终一面,因而狠狠推了一把张氏的展岳, 永远只停留在了他四岁的时候。
他将小小的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长大以后, 曾经的影子与高大的身躯渐行渐远。
嘉善却不一样。
她向来是一个炽热而浓郁的人。爱时是, 恨时也是。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才能让她这样厌恶展少瑛?即便是肖想她一下, 也让她觉得侮辱呢?
展岳纹丝不动地望着她,径直看向她的眼睛,轻声问:“在长春观之前,你们曾见过?”
嘉善心头跳了一下,没料到展岳打算这样刨根问底。
她笑一笑道:“宫廷森严,他去哪里见我。”
“不过是他和他娘,那首鼠两端的气质让我觉得厌烦罢了。”嘉善一顿,对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说,“而且,他们还欺负你。”
展岳微挑眉。
“我为自己抱不平,也为你抱不平。”嘉善把玩着他的手心,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有转一转的意思。
嘉善便悠悠道,“听说展大人升了五军断事官后,总统刑狱。莫非是把盘问犯人的那一招,带到家里来了?”
一句不经意的“家里”,总算让展岳身上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展岳的眉梢轻微动了一下,适才那能堆上一叠小山的眉心,慢慢收拢了开。
他惩罚性地捏了捏嘉善的手指,算是回应了她的打趣儿。
继而,他才淡声道:“展少瑛和齐家姑娘的婚事定在下个月,这也是御前亲赐的喜事儿。今日这种失态的场面,日后不会再出现。”
今天在正厅上,展少瑛那句“四婶”迟迟不叫出口。总会让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展家不愿意接纳嘉善的一种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闻老太君非得逼他表态的原因。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他站在那里,代表的就是安国公府的嫡长孙,而不是单纯的他自己。
嘉善摇了摇头,忽然轻快地笑起来。她望向近在咫尺的展岳,歪着脑袋,懒洋洋问道:“我瞧你奇怪得很呢。”
展岳的喉结动了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示意她把话说完。
嘉善低低道:“从前,表哥的一封信都能让我们展大人抱着醋罐子一飞冲天。怎么如今内敛含蓄起来了,一点儿不像你。”
嘉善这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她昨晚没做好准备,不幸之下,导致了一场“马失前蹄”的事故,因此,也想看展岳闹个红脸。
不想展大人经过昨夜那一役,好似已经变得身经百战。
他先是扣住了嘉善的手腕,细细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很快磨得嘉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而后,展岳用食指绕着她的青丝,在她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有意无意地搔了搔。
人的掌心基本都不怎么长肉,那处的皮肤也轻薄柔软,隐约能算是个敏感部位。嘉善的发根细而软,被展岳故意这样撩一下,她即刻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接着一个激灵,嘉善白皙的两颊上,浮起了朵异样的云。
她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了展岳眼。
展岳这时方人模人样地收了手,颇有正人君子的作风。他慢条斯理地道:“以前是我不知自重,给公主添麻烦了。”
“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当然不会再见外。”展岳刻意咬了一下“见外”的字音,那无辜拖长的语调,好似是在提醒嘉善什么般。
嘉善果然被他这番话引得浮想联翩,连眼角不小心染上的那抹红,都和昨晚被他按在床畔上亲时一模一样。
展岳目光微闪。
嘉善则色厉内荏地在桌子底下轻踩了一下他的脚,告诉他“大庭广众地,别想着胡来”。
未免有些绮念继续蔓延下去,嘉善岔开话题道:“明天去拜见完母亲,要不要转道往傅家走一趟?”
想到傅骁和宋氏送来的“自鸣钟”,嘉善笑着说:“我看舅舅舅母都对你极上心,为表重视,不如我们明天去拜见他们。”
“还有汝阳姑姑,”嘉善道,“她是我们的媒人。我曾应允她,会去长春观里,与她喝杯水酒。”
傅家是展岳的外家,又与他这样亲近。在嘉善看来,安国公府以后,迟早都是要交到展泰和张氏手里的。比起安国公府,自然是傅家更值得相交,于是也有意地想和傅家拉进关系。
展岳静默了少许,轻轻地说:“过几日吧。”
“这些年,西北那边不太平,多有战事发生。”展岳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嘉善温和的问询目光下,他才重新启唇道,“我外祖父故去以后,西北交到了安定侯手上。去年年尾,安定侯回京述职,曾托都督府同知,辗转见了小舅一面。眼下安定侯还在京里,小舅与我说,他有意向,想和安定侯一同前往西北。”
“安定侯和傅家,从前有过交情。”展岳微转视线看向嘉善,他道,“安定侯既然抛出了橄榄枝,小舅另约了他明日见面。”
“当今陛下对傅家并不苛刻,恩准了傅家的男丁从军。外祖父他们,当年是以军功封侯,如今想要把爵位挣回来,自然还要去沙场上拼杀。”展岳说,“我成了亲,亭哥儿也大了。小舅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等这件事敲定了,我们再去拜见小舅不迟。”展岳道。
亭哥儿是傅骁和宋氏的儿子,今年已有六岁。听展岳说,傅骁打算随安定侯去西北,嘉善心里不觉有些宽慰。
傅家虽然经雨打风吹,好在傅家最后的独苗,并没有因此愤世骇俗或者是一蹶不振。
这世上,有人经历磨难,会一生都为磨难所困,也有的人,一生都在战胜挫折。
嘉善嘴角一弯,很为傅骁以及傅家的家风感到庆幸,她面上却不显。反倒人五人六地觑了展岳眼,朗声道:“当今陛下是在唤谁?”
“我今早叫的‘祖母’难道是白叫的,”嘉善戳了戳他的肩头,煞有介事道,“你不是也该同我一般,改口称父皇吗。”
展岳一愣。
父亲这个称呼,自从傅时瑜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宣之于口过了。在他的成长生涯里,母亲、祖母,舅舅舅母,甚至连已逝的外祖父都或多或少占据了席位,唯独父亲是模糊不清地。
可眼前的嘉善神采飞扬,鼓起的两腮还隐约带着点气鼓鼓,大概是觉得他区别对待,大有他不改口,她就不罢休的意思。
展岳的身子不由往后头的红木椅上慢吞吞一靠,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轻声说:“是,父皇。”
嘉善这才满意,她脸上挂起温雅的微笑。随后,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与展岳贴近了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覆在展岳耳旁,不自然地小声道:“还有那件事,要和小舅好好解释。”
“哪件?”展岳狭长的眼睛不紧不慢地眯细了,他饶有兴致地问。
嘉善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知道展岳是装着明白揣糊涂,便暗暗地拽紧展岳的袖子,她道:“你心里清楚。”
展岳散漫地应了声,明白她说的是昨晚那张白绢喜帕的事儿。
他道:“小舅帮我时也提心吊胆着,和我说这约莫能算半个欺君之罪。他要是知道并没有欺君,心里恐怕能踏实下来了。”
“不过,”展岳眉峰轻佻,看着她问,“既然你不是那个意思,当初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那句“短期内无法为你生一儿半女”,终究还是在展岳心里,荡起了一层涟漪。
嘉善的脊背无端僵硬了片刻,想到上一辈的种种。她的眼角,有一丝不明显的黯淡闪过,她容色不变道:“曾有太医告诉我,我的身子须好好调理,方能有子。”
“所以,多少会害怕。”嘉善笑望着他,只是那笑意很浅,一看便知没有入心底,她道,“既然你向我提亲,自然要与你说清楚,免得牵连了你。”
嘉善脸上的神情和煦,她抬眼凝视展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低声道:“如果,我真的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她话音微顿,犹疑不定地问:“你,会不会后悔尚主?”
说完这句话,嘉善的勇气好似一下被耗尽了。她少见地低下头去,眼睑略垂,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几颤,她没有和展岳对视。
前后两辈子,那个无缘的孩子大概都会成为她心里不可抹平的遗憾。
嘉善抿紧了嘴唇。
下一刻,她的下颔,忽然被一双手从下往上地捻起。
将她下巴微抬以后,那双手改为半捧着她的脸——他五根手指的温度都很高,像是昨晚,她触碰到的某个人的心口热度。
“不会。”展岳的黑眸平静,隐隐地有股力量,能将嘉善猛地从那些难堪的回忆里拉扯出来。
他一字一顿道:“有毛病就治。”
“生不出就算了。”展岳微顿。他的手,小心地碰了碰嘉善的嘴唇,他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
展岳沉默半晌,“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会有孩子。”
他生长在一个并不健全的家族里,他有父亲,可父亲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是责任。
见嘉善的表情还一愣一愣,展岳有些笨拙地安慰道:“不要因为这个难过。”
嘉善忽地笑了。
她将展岳的指尖,轻柔地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我们会治好的。”
“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嘉善笑弯了眼睛说,“看得出,阿鲤很喜欢你。证明你平日里是个好叔父。”
“元康也很喜欢我。”提到弟弟,嘉善的语调难免变轻松了许多,她道,“我未来,也会是位好娘亲。”
“元康,”展岳斟酌地问了句,“他的眼睛如何了?”
展岳去宫里迎亲的时候,赵佑泽被宫女牵着,在一旁看着嘉善上了花轿。当时人多口杂,展岳只是按例给了这个小舅子一些厚礼,没能问他“眼睛的感觉怎么样”。
既然嘉善主动提及,展岳便问了。
赵佑泽的眼睛目前正在医治,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双眼若是好了,以他的嫡子出身,想要干涉朝政,是光明正大的作为,大可将治眼睛的事儿过到明路去。
嘉善和颜悦色道:“渐渐在好转。”
想到赵佑泽,不禁又要想到那张药方,她忍了忍,还是直言道:“元康的小聪明最多。”
展岳偏过头看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