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天下大义
洛都-------锦衣巷
洛都城有“四衣巷”,青衣、乌衣、红衣、锦衣,虽不在一个坊中,彼此也相距甚远,却因为同带一个“衣”字而齐名,其中锦衣巷最为出名,不仅仅因为它靠近天明宫,而是在这里置办府邸的人大多是一些高官显贵。锦衣巷,历来都是公卿云集的所在。
锦衣巷虽以巷命名,可那是百年前留下的称呼,如今这里是楼宇林立、阡陌纵横。光是大大小小的胡同、短街就有十几条之多。
洛都是实行宵禁的,可锦衣巷除外,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公卿世家,属于特权阶级,当然不会把宵禁这种小戒律放在眼里。
放眼整个洛都,每晚亥时实行宵禁的时候,也只有这里还有车马的行迹,不用问,肯定是哪家的大人赴宴晚归,喝多了后醉醺醺的往家中赶。
骡车慢慢悠悠的在西街口的一栋宅院前停住,车把式当先跳下车来,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尾巴之后,才轻轻踏上门前的石阶。
如果车把式再警觉一点,将头转向他身后西南方,在那片起伏的屋檐上,或许会发现有个半蹲的人形阴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骡车驶进宅院,大门悄无声息的重新紧闭。屋檐上的人影站了起来,一抹轻浮的笑意挂到了嘴边。
“果然不出大宗伯所料,鱼,已经上钩了。”
“那还等什么?”
在那片屋檐的低凹处,赫然还站着另外两人,从身形可以看出,应该是一男一女。
“不急。”当先那人露出令人玩味的笑容,缓缓道:“等鱼都碰头了,才好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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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多多摔门而出,站在院子里的桂树下,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
陈巳跟在她的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实在没有想到,乔雄的脾气竟然这么硬。
“想不到威名赫赫的乔大将军,竟然是一个只知愚忠不知变通的蠢物。难为我们甘冒大险将他救了出来,想想真是不值。”
陈巳赶忙道:“小姐,小声一点,你真怕乔公听不到吗?”
钱多多不屑道:“我就是说给乔老头听的。”
陈巳摇头苦笑,钱家大小姐从小娇惯坏了,以为这天下没有她不可为的事,谁都要顺着她的意思,可这个乔雄也是老而弥坚的脾气,两人刚刚见面,十句话不到,钱多多便拂袖离去。
和乔雄见面以后,钱多多毫不避讳,不仅将身份坦然相告,还将和宗贤制定的计划和盘托出,当得知乔鲁和许嬴之意欲带兵逼宫之后,乔雄勃然大怒,只三句话便将钱多多骂得面红耳赤。
钱多多自小心高气傲,又有几人拂逆过她,当下也是火冒三丈,反唇相讥,一时间气氛闹的极僵,在陈巳的劝说下,钱多多悻悻离开了房间。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是忠心为主、把名声看的比性命还重的老将,一个是将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并为此不择手段的妙龄少女。两人的想法截然不同,又怎能在短时间内达成共识?
按照钱多多的想法,既然将乔雄救了出来,就要极大限度利用他的价值。救人不仅仅是为了免除乔鲁等人的后顾之忧,还可以利用乔雄的身份,策动洛都天策府的势力,在宗贤大军临城的时候,里应外合,一举夺下洛都城。
当然,这只是钱多多心中的小算盘,并没有对宗贤三人提及,在她看来,这无疑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杂家出力救人,乔雄理当有所回报,何况这也是为了他好,太后摆明了要拿乔家开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何况他们扶持的是拿着文帝遗诏的宗贤,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乔雄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可乔雄还是拒绝了,而且拒绝的理由让钱多多几欲崩溃。
“乔家世代为将,不能为国开疆守土已是无能,还要参与皇位之争,带领同袍与手足相残,这是为将者的耻辱!”
现在想起来,钱多多还是有些好笑,这是什么屁话?简直没有道理可言,任家要杀你,你伸着脖子去死也就罢了,可还让自己的儿子、亲人同样伸着脖子等死,这就是大胥军中百战无忌的名将?简直比蠢物还不如。
“陈叔,你不必管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见小姐下了逐客令,陈巳也不好多说,只得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一时间后院格外冷清,除了如水的月光和那株开满白花的月桂树,只剩钱多多一人站在那里静思。
褚海心端着茶具来到廊下,正看见钱多多脸色不善的站在院子里,他依稀听见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却不知道该站在谁的一边。
“我想给乔公送壶茶水。”
钱多多转身乜了他一眼,正想发火,随即眼珠一转,淡淡道:“这是你的事,不用告诉我。”
褚海心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厅门。
乔雄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一个兵者最完美的坐姿,四十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这种习惯,哪怕身处大牢之中,他都会把自己的脊梁挺得笔直。
“晚辈给乔公煮茶。”
褚海心的声音很轻,生怕打扰了这难得的安静,虽然这种安静中内藏尴尬,可他的神色却很从容。
五尺长的白帛铺在地上,诸般茶具一一摆上,褚海心按照古礼席地而坐,将炭火正旺的泥炉立于一侧。
温壶、烫杯、分茶、煮水,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少年人一丝不苟的完成着茶道的每一道工序,手上的动作恰如行云流水,除了茶具偶尔轻碰发出的脆响外,整个房间内,只剩煮水的汩汩声。
一直佯装闭目养神的乔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忙于茶道的少年,如玉般温润的气质让人心生好感,他的眼神清澈透明,好像雪瓷盏中新煮的茶水。他的动作优雅轻缓,面上神色宠辱不惊,仿佛此时身处的不是幽室,而是徜徉在高山流水之间。
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宗贤文名传天下,当然也算名士之一,对茶之一道甚为喜爱,闲暇无事时便会坐卧青山绿水之间,品茶静心。褚海心日日随在身侧,也深得此道精髓。他煮的茶,连宗贤都赞不绝口。
“少年人,你叫什么?”望着前面推过来的茶盏,乔鲁终于忍不住问道。
“晚辈姓褚,名海心,表字有容。”褚海心抱拳及额,躬身行了大礼。
乔雄点点头,将茶盏放在鼻端一嗅:“茶好,煮茶的技艺更好。褚海心,你的身上没有杂家的江湖市侩气,举手投足间颇有世家风范,很好,很好。”
褚海心暗自苦笑,乔雄虽是武人,可也是世家出身,对于杂家的评价依然摆脱不了世俗的偏见,虽然杂家拥有雄厚的财力和人力,甚至要远胜一些世家大户,可他们还是从骨子就看不起杂家,杂家被称为“杂商”,要知道大胥商贾地位低下,被安上一个“商”字,本身就是对杂家莫大的侮辱。
钱多多执意要资助宗贤起兵,很大程度上就是要改变杂家目前的地位。大胥之所以能立国,完全是依靠世家的力量,而且宗氏皇族本身就出自于幽州的豪门,所以大胥的世家力量十分庞大,甚至可以轻易影响皇帝的决策。当年的太宗皇帝英明神武,驱蛮胡、抗敖国(即众山之国),减赋税、开海运,文治武功无不震古烁今,可依旧拿世家阀门无可奈何。
从他的母后到他的皇后,再到他儿子的皇后任娬,都是世家出身,可以说大胥开国至今,世家的力量不断壮大,从经济到政治,从民生到军事,乃至教育舆论,世家的影子无处不在。文帝当年默认宗晖和魏妆儿的亲事,其实也是对世家集团一种变相的抗拒,而今日女主当政的局面,可以说是金临世家集团干政造成的结果。
世家之害,已成大胥的疥癣之疾,太宗、文帝两任皇帝都想将其铲除,无奈疥癣已经遍布全身,如果要痛下狠手,恐怕整个大胥也会被连根拔起。
褚海心在宗贤身边求学的时候,宗贤经常给他讲这些东西,耳濡目染之下,褚海心对于世家也没有好感,在他看来,世家子弟只凭祖上的福荫,就可以被举荐入朝做官,有些人的德行根本不足以服众,虽然太宗曾开科举试,遴选天下儒士为官,可取士是万中取其一,与世家动不动便可举荐本族五六个子弟入仕的情况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也是天下儒林的悲哀吧,褚海心心道。受宗贤的影响,他一直也以儒家门人自居,对大胥这种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从骨子里是反感的。不过褚海心却忘了,他的祖上也是世家出身,只不过早已没落了而已。
再次行礼,这次却是标准的儒士礼节。褚海心不卑不亢道:“晚辈并不是杂家中人,先祖褚善,是太宗朝的中枢侍郎,先父褚文怀,曾任太子洗笔。”
“哦?”乔雄浓眉一挑,惊奇道:“你竟是褚侍郎的后人?说起来,你的父亲还要叫老夫一声世伯。可是你怎么和杂家的人混在一起?”
褚海心微笑道:“晚辈的父亲早逝,自幼在宗贤老师的身边长大,这次是奉老师之命,协助杂家营救乔老将军。老师曾说,老将军性子刚烈,恐怕不会轻易听从钱姑娘的安排,特意让晚辈从中协调,希望老将军看在两家世交的面子上,以大义为先,暂且委曲求全,听从钱姑娘的安排。”
乔雄冷哼一声,放下手中未动的茶汤:“原来又是一个说客。”
褚海心微笑摇头:“乔老将军不必多心,老师的话,晚辈已经带到。至于如何行事,是乔老将军自己的事。从现在起,晚辈再也不会多嘴。”
说完,双手再次捧起茶盏。恭恭敬敬举到乔雄身前,低头道:“乔老将军请茶。”
望着少年诚恳的面容,再想到他的祖父褚善,乔雄不由接过了茶盏。不过他眼中的疑虑越发明显。从近处看,这少年清秀俊朗,皮肤极为白皙,而且身形挺拔。和他的祖父、父亲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要知道褚家原本也是南州的世家,天生带有南人明显的特征,比如说皮肤黝黑,个头矮小。褚善更是如此,不仅肤黑个小,还生着一副鹰钩鼻,这算是褚家最鲜明的遗传特征,他的五个儿子皆是如此,怎么到了孙子辈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况且刚刚见到褚海心的时候,乔雄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又细看几眼,发觉他不但不像是褚家的子孙,倒长的和那人有五分的相像,特别是那英挺的鼻子和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念及于此,乔雄猛的一怔,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都胡思乱想些什么,赶忙摇了摇头,下意识的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褚海心却不知道乔雄心中所想,见他接过了茶盏,脸上的神色不由多了几分轻松。
他依旧跪坐在白帛上,随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袍服,好像儒生论道一般,用清朗的声音道:“刚才乔老将军和钱小姐的对话,晚辈依稀耳闻,对此晚辈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希望老将军能够指教。”
乔雄抿了口茶,点头道:“老夫洗耳恭听。”
“如今任家把持朝政,太后乾坤独断,宗氏皇族居于微末,世家豪门霸占朝堂。老师身负先帝遗命,欲一己之力独挽狂澜,老将军身为天策府众将之首,对朝廷素来忠心耿耿,为什么在此关键时刻,却要独善其身呢?何况太后用莫须有的罪名加害于老将军,如果不是杂家出手相救,恐怕..。。”
“恐怕老夫早晚都要不得好死。”乔雄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涩。“你说的没错,如果只看这些,老夫即便反一百次都不亏。可少年人你告诉我,钱家的小姑娘如此热衷于战争,一心想帮太子殿下夺回王位,到底意欲为何?”
褚海心一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乔雄接着说道:“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杂家,已经富甲天下,何必还要挑起争端?”
“可这是两码事啊?”褚海心急道:“老师毕竟身负大义,有先帝遗诏在身,起兵反任是义不容辞的事。”
“不错,你们说的都对,作为殿下来说,重新夺回宗家的江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可是此举却是建立在千万将士生命之上,是建立在血与火的战争之上。少年人..你没有上过战场,不会明白战场上的残酷,与敌厮杀,心中还有保卫家园和父老的信念,与手足同袍相残,心中又作何感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义?”
乔雄喟然一叹,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凄然道:“大义,从来只是一个人的大义,是当权者糊弄百姓的借口。兵家心中的大义,在于为民守土,为国开疆。而老夫心中的大义.。。只是希望少些战争,少些伤亡。”
褚海心呆滞的望着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百战老将说出的话。在一瞬间,他清楚看到了乔雄眼中的疲惫,甚至连一贯直挺的脊梁如今也有些伛偻。
为将之人,却有一颗厌战之心。对于他的君主来说,这是不幸。可对于他的手下和百姓来说,这又是何等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