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洛都风云 (下)
许赢之隐在面甲下的脸生硬如铁,他的手指始终扣着一支“铁羽箭”,一旦找到明显的目标,就会毫不留情的将其射落马下。乔鲁策马来到他的身旁,顺手将头上铁盔摘了下来,微微一笑道:“想不到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对面的士气大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任惟义这些年来还真有所长进啊。”
许赢之摇头,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对方将领的踪迹,“这是打仗,不是打架。就算士气直冲霄汉,可还是手底下才能见分晓。庸才就是庸才,想当年羽林卫在李老将军的手下是何等的擅战,可如今在任惟义的手下却变成了一群徒逞匹夫之勇的莽夫,这样算是有所长进吗?”
乔鲁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这个人不管怎么努力,在你我的眼里终究是个笑话,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逼死了苏恒,于公于私,我都要将他毙于马下。”
许赢之看了他一眼,道:“这或许是你要杀他的原因,但我却有所不同。”面对乔鲁疑问的目光,续道:“一个庸才,却手握数万兵马,这是对他麾下将士极大的不负责任,在他的指挥下,手下的兵士只会毫无意义的送命,只此一条,这个为将者就该死。”
乔鲁一怔,喟然叹道:“有道是慈不掌兵,但在你这里,这句话要反过来听。”
仿佛是为了验证许赢之的话,守军凶猛的攻势像海浪撞击到了礁石上,随即便被礁石反震成了碎末。战场之上,仅凭个人的豪勇是根本无法取胜,就像是拿鸡蛋碰石头,一万个人的豪勇依旧如此,不过是拿一万个鸡蛋去碰石头,最终还是难逃粉身碎骨的下场。真正的战场之道,是将万人溶为一体,做到令行禁止、如臂指使,这样的军队好似一块磐石,即便个头再小,又怎会惧怕鸡蛋的碰击?
“攻!”一声令喝,整排的长矛手踏着节奏,同声发出喊杀声,手中的长矛从斜角刺出。冲在最前面的守军赫然发现他们的身前架起了一排闪着寒光的钢铁“栅栏”,下一个瞬间,已被身后的袍泽如潮水一般的攻势硬生生挤到了死亡的边缘,血水在两军交汇处泼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血线以南,是壁垒森严的长矛大阵,血线以北,是各自为战的羽林守军。
长矛徐徐如林,铮亮的矛锋被血浆覆满,每一次进击都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动作,成百上千的矛兵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脚下的尸体越堆越多。但守军悍不畏死的打法也让他们很难受,有些人拼着被刺得肠穿肚烂也要冲上去狠狠砍你一刀,而且守军也慢慢变得聪明起来,大量的长矛手纷纷从后面赶来,有样学样的也自发排列成阵,双方用长兵器开始交替厮杀,重新开始又一轮的拉锯战。
眼见阵型受阻,许赢之再次下令,随着旗兵不断变化的旗语,两侧的传令兵开始用鼓点传递主将的军令,乔鲁将头盔重新戴好,双腿一夹马腹,手擎“霸王”重锏,在己方阵营中缓缓提速。
两队骑兵学着他的样子,紧跟在他身后缓缓提速,马蹄踏着鼓点,一点一点地加快速度,随着最后一声鼓点重重的落下,前面林立的长矛手突然闪开两条道路,乔鲁一松缰绳,胯下坐骑扬开四蹄冲了出去。
“骑兵随我冲锋!”
如果太平长街是一条窄街的话,这样的骑兵战术是毫无意义的,排不开阵型不仅对步兵来说是一场灾难,对于骑兵亦同样如此,战争是有规则的游戏,双方必须按照既定的规则出牌,特别是正面战场上的交锋,拼的是阳谋和策略,一味靠阴谋诡计去打压对手在这里是不成立的,老祖宗千年来留下的战争经验,不是凭借一两个天才就能推翻的,骑兵在某种程度上来看,的确要比步兵的杀伤力更为强悍,可是同样需要一定的阵型和规模,而太平长街宽敞的街道,刚好符合这个条件。
两队轻骑好似两条翻滚的黑龙,从长矛手组成的“林”阵中杀出,其势如风,其掠如火。他们刚一登场,就改变了整个战争的局面,洛都守军的阵型本来就比较松懈,被轻骑疾风暴雨一般的冲击下,很快被打乱了阵型,骑兵不做任何停留,杀进去以后,兜头反冲回来,不做任何停留,他们的本意就是将守军的阵型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小块儿,剩下的,就交给身后的袍泽。
任惟义气的咬牙切齿,好不容易集结的阵型轻易被人打破,守军很快又陷入了各自为战的被动局面,天策卫并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的喘息时间,“林”阵从中分裂,分成三个三角形的“山”阵,步步进逼,一方面迅速掩护骑兵后撤,另一方面毫不留情的砍杀对方落单的散兵。
每一刀下去,斩断的都是一条鲜活生命对尘世的留恋,战争,从来都是当权者的游戏,但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却是生与死之间的考验,没有人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有狠狠地举起刀、端起矛,朝着对方身体上的要害部位奋力劈去,这个时候,深陷其中的人们没有时间抬起头去看看对手同样年轻的脸,甚至会忽略他们身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盔甲,说着同样的语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炼狱场中活下来,哪怕是不完整的活下来,所以每个人都抛却了心中的那丝卑微的怜悯,努力将对手砍翻在地,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的主将赢得胜利,为自己赢得活下来的权利。
天边如血的朝霞逐渐消褪,红日在地平线的一端冉冉升起,一切都预示着今天将是晴朗的好天气,浴血厮杀的好天气。天空中的飞鸟潇洒的从高空中掠过,有时也会好奇的向下观望,在鸟儿的记忆里,身下的洛都城从来都是繁华热闹的所在,即使偶尔落地也要小心提防顽皮孩童手中的捕网,可今天的热闹似乎有些不太一样,整座城池的人似乎都聚集在了城市的三座大门前,反而平日里热闹非凡的长街和坊巷此时却格外冷清。一户院子里还晾晒着来不及收拾的谷物,此刻成了大量雀鸟驻足的天堂。
洛都城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天策卫进城的时候,天刚朦朦发亮,一些人家的灶房里还没有飘出渺渺的炊烟,可随后发生的战争完全让他们惊呆了,在一百个人的脑袋里冒出不同的一百种念头,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本能的选择了逃避。洛都城其余的两道城门前,拥堵了大量拖家携口的百姓,他们哭喊着、叫骂着让守军开门,群情汹涌之下,有人带头冲击城门,门楼上的守军无计可施,只好躲在高高的女墙上,任由城下的百姓唾骂。
天明宫中,任娬面如寒霜,她的身旁站着“任家四虎”中的老大任惟贤,当罗生福手忙脚乱的将外袍给她披上的时候,她狠狠甩了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太监一耳光,罗生福眼都没眨,任由太后尖利的指甲在他白胖的大脸上留下三道血痕,依旧轻手轻脚的将外袍给任娬系好。
奴才,能活下去就是靠主子的恩宠,当主子不高兴的时候,难道还不能拿你撒气?
任娬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眉间,她有些头晕,看着大殿内的漆金彩柱都有些晃晃悠悠的,可她知道自己丝毫不能有一丝软弱的表现,得到消息匆忙赶来的满朝文武都在偷偷的注视着她,这些墙头草一般的东西别的不会干,落井下石的本领却是一贯的高明,所以她只能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将耳边垂落的云丝重新归拢整齐,大胥的太后披着金色的华袍,一言不发,从容向天明宫的大门、望龙台的方向走去。低眉臊眼的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在此时说话,却不约而同的迈出步子,紧紧跟随在太后的身后,唯恐将自己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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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惟义知道自己顶不住了,在这一刻,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与许赢之等人之间的差距。
“怪不得他们会对我不屑一顾,原来我在他们手上,是这般的不堪一击,”他自嘲的笑了笑,望着前方被冲杀的不成样子的溃兵,决定以身殉国。
凭勇气抗敌的洛都守军终于溃败下来,勇气终究只是一时之气,不能成为决定胜败的关键。还有将士兀自结成小队在拼命抵抗,可在钢铁洪流一般的战阵面前,他们就像是撼树的蚍蜉,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悲又可笑。
就在守军即将绝望而放弃抵抗的时候,太平长街临近玉趾道的拐角处却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街道上尘烟四起,奔驰的马蹄声犹如雷鼓,五千金吾和城中各处守军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太平长街之上。
任惟义呆呆的坐在马上,手中的长刀无力的垂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直到任惟名驱马来到他的身前,他才清醒过来。“二哥,我.。”
“废物!”任惟名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喘着粗气道:“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守城不利,而是因为你连老三的为人都不清楚,他若是受了重伤,以他一贯心高气傲的性子,一定是择地就医,免得病恹恹的让我们看了笑话,可恨你平素和他最为亲近,连别人冒名顶替都分不出来,真是枉为亲兄弟!”
任惟义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任惟名平复了怒气,一抖缰绳道:“还傻愣着干什么?你此时还是主将,我们兵力占优,一切犹未可知。难道就这么轻易的把这洛都城交到别人的手上?”
任惟义不再多说,转身对亲兵吩咐:“鸣鼓,全军集结。退守长街中段,布‘军志’大阵迎敌!步弓手择地上房,对敌军进行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