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 蛮部山焒(上)
日头西斜的时候,商队在一座背山环水的高岗上扎了营。赶了一天的路,众人早有些吃不消了,其实走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后悔没在天门口过夜,一众掌柜的毕竟都不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平日也都优越惯了,猛地这般赶路,也实在是有些扛不住。
在罗渤的指挥下,众人将装货的车辆排成一圈,在圈内安营扎寨,几个馋嘴的掌柜撺掇着镖师去打几只野味回来,其中一个做烧酒生意的,还专门从自己的货车上卸下一坛烧春,只待烤上几只野味佐酒。
罗渤沉着脸,怀抱那柄鲨鞘长剑,对众掌柜的要求置若罔闻,最后还是苏周萍出面,才不情不愿的挎上长弓,带着几位镖师呼啸而去。
苏周萍坐在架起的篝火旁,冲着褚海心尴尬一笑,解释道:“这家伙就这样,像是人人都欠了他钱似的。不过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忠义之士。”
褚海心微笑不语,这次钱家派往赢州的人数大约有五十人左右,苏周萍毫无疑问是这个团队的首领,而罗渤就是他的副手,剩下的除了自己和几个伙计账房之外,就是清一色的镖师,其实从他们的行为习惯来看,这些人倒像是杂家训练的私人武装,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府兵的风采。
几名镖师回来的时候,每匹马的屁股上都拴着几只狍子和野兔,大家欢呼着迎了上去,七手八脚开始摆弄晚餐,等到弦月高挂夜空的时候,营地内一片欢歌笑语,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一群大老爷们儿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喝酒吃肉了,有道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在苍茫荒凉的原野之上,头顶明月,脚踏青山,举杯共饮,分外畅快。
这些平时锱铢必较、连一个铜子儿都不愿吃亏的商客们,此刻也都尽显豪情,一碗一碗的烧酒下肚,醺红着脸大着舌头,只把那牛皮吹的破了天。褚海心端着酒碗,看着篝火旁边那一个个憨态可掬的人影,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这种感觉让他仿佛重回雾泉山,重新回到了那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可惜岁月无痕,人也渐行渐远,往昔的时光已成追忆,慢慢咽下一口甘冽的烧酒,体味那刀刮喉咙的火烧火燎,向来不喜酒滋味的褚海心竟觉得此刻就这么醉去也好。
在众人高歌饮酒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周围半人高的荒草棵子中,一双双如狼目一般的眼睛正在静静的打量着他们,这些人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中,只在领头那人挥手的时候,才猫腰向前移动几步,他们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甚至连草地上哪里有耗子洞都摸得一清二楚。转眼之间,成扇形包围了商队,屏息静气等待首领的命令。
罗渤抱着剑,懒洋洋的靠在一辆货车上,他处在营地的最外围,身旁搁着一碗烧酒,却是尝也未尝。有差事时不饮酒,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今夜大家都高兴,在众商家的一直劝说下,他也没有破例,却是挑拣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看着众人嬉闹。
此地位于赢州西北,虽然靠近北疆,但是距离蛮胡的游牧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倒不虞有蛮人袭击,而且这条商路由来已久,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些大的匪帮在附近盘踞,所以尽管依旧小心警惕,但罗渤心中还是很放松的。对于众人的放浪形骸也不以为意,毕竟赶了一天的路,适当的放松一下也有助于睡个好觉。
可随即而来的警觉像是一根无形的针,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几乎完全是出于本能,他没有任何预兆地拔出了剑,清亮的月光之下,剑光如水般妖娆,而就在长剑出鞘的那一瞬间,他的腿和腰被人牢牢抱住。
“遇袭!”罗渤在大吼一声的同时,拧腰甩退抱着他腿的那人,然后左膝狠狠撞在锁住他腰的那人的腹部,他还没看清对手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是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羊膻味使他暗自心惊,那是蛮胡身上特有的味道,只有整日与牛羊打交道的蛮人才有如此浓重的腥臊味。
褚海心离罗渤不远,第一个听到报警,他腾的站起身来,扭头往罗渤那边望去,手中的烧酒洒了一身犹自不觉。却见一条黑影豹子一样扑来,按住他的双肩将他压在地上,褚海心下意识想伸手推开来人,不料一柄弯刀已架在喉间。
“不想死就别动。”来人低声嘶吼,竟然是女子的声音,借着篝火的光亮,褚海心看到一张如雌豹般充满野性美的俏脸。女子极为不雅的盘在他的腰间,手中利刃紧紧贴着他的咽喉,灵动的眸子闪若亮星,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俊俏的少年郎。
几乎在同一时间,商队所有人都受到了袭击,一个镖师刚刚抽出兵刃,便被群狼一样的袭击者给扑倒在地,另外几名离的较远的镖师搭弓放箭,却被这些人用极其怪异的姿势轻易躲过,他们躬身极低,胸膛几乎紧贴地面,奔跑的形态像是山间矫捷的猞猁,手上弯刀迎着火光,发出动人心魄的红亮,对于胆敢反抗的镖师,下手绝不容情,像是镰刀收割稻麦一样轻易划过他们的喉咙。一时之间,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商队营地,转眼便成了鬼哭狼嚎的修罗场。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做?”话一出口,褚海心就感觉自己傻到了家,他虽然看不见营地四周的情况,可却听得到那一声声惊呼。商队遇袭,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闭嘴,我们不想杀人。”女子说话的腔调很怪,要仔细听才能听的明白,褚海心余光一扫,发现她穿着羊皮短衣,一头长发不挽不盘,就那么随意纷落在肩上,而眉心处刺着一朵火焰般的图腾刺青,心中顿时恍然,知道商队是遇到蛮人了,只是不知是哪个部落的。
“我们不想杀人!别再反抗!”洪钟一般的声音震住了场内的每一个商队成员,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拖着一柄五尺长短的青铜刀出现在营地正中,举目四顾之下,每一个接触到他眼神的人都下意识的想要闪避,他的眼神实在太狠,像是一匹择人而噬的狼。
“放下兵刃,不要做无谓的反抗!”这次说话的是苏周萍,他还保持着刚才盘腿的坐姿,只是身后蹲着一名脸上满是刺青的家伙,一柄弯刀同样横在喉间。
罗渤略一犹豫,小腹上便挨了狠狠一拳,他疼的弓起了腰,同时脖颈上又挨了一肘,闷哼一声,扑倒在地。站在篝火边上的王英生、李建武等人早吓的呆若木鸡,他们的对面站着几个穿着皮袍的弓箭手,弓弦满长,箭在弦上,手指只需顺势一松,恐怕那扁平的箭头就会死死咬在肉里。
“看来你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壮汉乜了一眼苏周萍,拖着那柄长长的斩马刀,往前每走一步,刀刃就会在地上滑开厚厚一层泥土。他来到苏周萍的面前,可能感觉这样站着说话有些难受,遂蹲下身躯,依然用俯视的目光在苏周萍的脸上转了一圈,问道:“你是他们的头领?”
苏周萍笑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平静道:“头领算不上,但在下说话也有些用处。”
“那就好!”壮汉点了点头,摸着胡子拉茬的宽厚下巴,扬声道:“我们不想多伤人命,只要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听话,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苏周萍摇头苦笑:“想不到堂堂山焒部竟然干起了劫道的买卖,东西你们拿走吧,顺便把我褡裢里的那封信捎给你们百锦的汗王,还有那些礼物也一并带给他,省得我们跑远路。”他走南闯北见识极广,对北疆蛮胡各部也十分熟悉,从这些人额头上的刺青图腾已经认出了他们的来历。
蛮族壮汉一愣,一把揪起苏周萍的领子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百锦的汗王?”
苏周萍冷冷一笑,眼睛往自己腰侧的皮袋一瞄,“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看看,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壮汉长的五大三粗,却不是鲁莽之辈,略一犹豫,伸手探进苏周萍腰间的皮囊内,身后那满脸刺青的蛮族汉子把刀一紧,生恐苏周萍玩什么诡计。壮汉摸出一样东西,慢慢摊开掌心,只见一枚用黄金浇铸的白鹤草形状的家徽,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你们是白家商号的人?”壮汉皱眉头问了一句。
“不错,在下苏周萍,正是白当家手下的档头。”
杂家“五花”中的白鹤草白家,几乎垄断了北疆一带的皮货生意,和蛮族三大部中的朔部、百锦关系十分密切,私下交往也非常频繁,在北疆草原一带,提起白家商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用盐油米粮、丝绸茶叶、瓷器铁锅等生活物品,从蛮人手中换取毛皮筋角等物,有时候也会偷偷交换一些马匹和金银矿石,不过数量都不大。可以说蛮人的吃穿用度大部分都是和白家交换所得,这也是此行苏周萍打着白家旗号的原因。
“你们此次可是前往百锦榷场?”
“正是。”
壮汉浓眉一挑,长出了口气道:“那就对不住了,货我们留下了,人.。全都得死!”
苏周萍一怔,随即惊道:“什么?你们疯了吗?这些年你们百锦部从白家那里得了多少的好处,吃穿用度哪些不是我们运来的?如今想要过河拆桥吗?只怕你答应你百锦的汗王也不答应。”
壮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指头肚大小的白牙,“忘了告诉你,我们山焒部已经脱离了百锦,如今天大地大,就数老子最大!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