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患病的寂静列车 E22.
矩形的玻璃里叠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干瘪的影子。
餐车顶部的橘黄小灯蓦地亮起, 让流溢的光线将这处本该黑暗的空间塞满。
马库斯端正坐好,像是一位迎接客人的小主人,低头认真整理着缠在脖子上的围巾, 将目光从黎渐川身上转移到餐车门上, 疑惑道:“那位夫人也是你们的同伴吗?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我从不认为我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伯利克先生。”
餐车的门把手在他的注视下缓缓转动。
“我很喜欢玩一些游戏。”
马库斯还在小声说着,“伍德先生说你们来到这里, 也是一场游戏。就像角色扮演的通关游戏。但我很好奇, 伯利克先生, 你们是用什么来区分现实和游戏的?你从来没有想过, 或许这里的你才是真实的吗?”
“而外面的一切,或许才是一场游戏。一场伍德先生说的那种,角色扮演的通关游戏。”
黎渐川倏地抬眼。
马库斯小小的下巴从围巾里伸出来,嘴角裂着单纯而好奇的笑容。额前过长的发丝被灯光裁成细长的阴影, 如蜿蜒的毒蛇爬在那张苍白稚嫩的小脸上。
餐车门被嘎吱一声拉开,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进入餐车。
“嘿,看来今晚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了。”
一片高大的阴影在灯下晃了晃, 潦草地披着睡袍的伍德皱了皱他通红的酒糟鼻, 冷漠玩味的眼神瞟过黎渐川,掩饰着一点微不可察的烦躁的恶意, 漫不经心地坐到了马库斯的隔壁。
在他身后,史密斯带着费雯丽走进来。
费雯丽深深低着头, 任由自己的发丝遮盖住面容。
史密斯在她身前, 穿戴整齐, 不见负责和他同住的两位男警官。一进门, 史密斯的目光就牢牢地锁定着马库斯,眼眸里藏着幽深难辨的意味。
他挑了马库斯斜对面的餐桌坐下,随手推了推单片眼镜,面孔斯文温和地一笑:“真的很遗憾,马库斯,你的治疗明明还没有结束。”
他好像令马库斯感到畏惧。
马库斯的后背紧紧靠在椅背上,小小的身子大半被伍德挡住,唯一露出来的侧脸露出一个恶劣冷酷的表情:“我想我还是懦弱的,医生。否则你已经死在了昨晚。但现在或许也不迟。”
“我猜到是你了,马库斯。”史密斯翘起腿,有些高兴地笑起来,“昨天晚上我就很想见到你。但你却一直在躲避我。那些家伙已经都死掉了,你没有任何必要再躲避我,不是吗?”
“而且今晚的你……”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应该也没有能力杀死我,对吗?”
话音刚出,餐车内的灯管突然发出滋啦的刺响,如短路一般不稳定地闪动着,乍明乍暗,将原本沉郁如油画的餐车陡然染上阴森恐怖的色调。
但坐在餐车内的每个人却都视若无睹。
阴翳与刺目的光明在几人脸上交错。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随着光影的变换弹动,马库斯陷在暗处的身体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一道姗姗来迟的清冷声音截断了后续:“如果不是答案已经确认,或许你真的有可能达成你的目的,史密斯先生。”
幽凉浮动的暗香落在身侧。
黎渐川侧目,看见宁准那对漂亮的红宝石袖扣擦过视线,在昏暗的光下闪过诱人的光泽。
“观众已经到齐了,侦探先生。”
宁准落座,抿着丝戏谑促狭的笑将两样东西放在黎渐川面前,口齿间咬着的称呼文雅清晰,夹着点低低的暗昧。
桌面上多的两样东西,其一是一封暗红色的婚礼请柬,其二是一封泛黄显旧的乘车说明。
黎渐川猜测这应该就是刚才的晚餐上四号佩妮夫人承诺的线索。
很显然,无论如何佩妮夫人都打算苟到最后了,即便是明确要解谜的今晚,她也并不打算出现。
这是相当聪明的做法。
她对他和宁准还处于试探防备阶段,信任薄弱,且没有伍德的自信,贸然出现才是愚蠢。
周遭若有似无的注意力聚过来。
顶着一道道阴冷估量的视线,黎渐川拿起两样物品看了眼。
婚礼请柬是一对远在东亚的朋友寄给佩妮夫人的,希望她可以乘坐这趟寂静号列车前往参加他们的婚礼。
在请柬的背面角落,有一行笔迹凌乱的小字,像是处在混乱状态下书写的。
字迹的内容是:“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和事物!我怀疑自己回到了过去……不!我发疯了!”
这行字墨迹还算新,应该是真正的那位佩妮夫人写的。
至于那份乘车说明,和换头游戏那晚佩妮夫人与史密斯所说的内容相差无几,是告知上车的各位乘客,寂静号列车在上一个冬天的运行中失踪了一名乘客这件事。.而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份乘车说明抬头记录着日期,是1932年12月22日。
“我们之间,还有信任这玩意儿吗?”伍德不怀好意地冷笑了声,意有所指。
黎渐川没有理会伍德的挑拨。
事实上,他并不担心这两份线索是真是假。它们对黎渐川和宁准来说,只是属于锦上添花而已。
在傍晚投票时,两人就已经确定了最后的真相。
在黎渐川端详两样物品,清理着最后的思路时,史密斯也在端详着宁准。
他含着丝惊奇的情绪看了眼宁准,嘴角的笑意转深,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洛文先生,说上一句实话,我确实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你是个高傲的,和聪明两个字不太搭边儿的贵族。”
史密斯的话里不无讥讽,“但你既然出现在了这里,肯定也做了一些试图改变的事情。你和我没什么不同。你的身上也并没有流淌着全然无辜的血液。你和我都不会选择束手就擒的毁灭。我很想劝导你,洛文先生,如果你愿意放弃阻拦我,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你完成一件事。”
“我讨厌空头支票。”
宁准拒绝,幽冷的目光在史密斯的脸上转了一圈,轻轻笑道,“而且这样的话,想必史密斯先生已经和许多人说过很多次了。”
“但他们的结局呢?”
宁准笑意散漫,无视史密斯骤然转冷的神情,抬指在餐桌边缘敲了敲:“一杯甜酒,谢谢。”
史密斯张开的嘴一顿,还要说的话卡在嗓子里,古怪诧异地看着宁准。
伍德也莫名其妙地瞟向宁准,不放过任何一个激怒别人的机会:“我说,这里可没有餐车服务人员给你……”
粗鲁的话音戛然而止。
光洁干净,铺着暗红桌布的餐桌突然一阵诡异的蠕动。
在这蠕动中,盛着甜酒的玻璃杯凭空出现在桌面,拓出的波光静谧地停落在宁准白皙的手指上。
伍德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他霍然转头看了眼身旁的马库斯,微调了下坐姿。
他对和马库斯的交易产生了怀疑,但他却仍有信心,没有丝毫阻拦黎渐川和宁准解谜的意思。
这让黎渐川对伍德的目的产生了极大的疑惑。
除此之外,从伍德隐约的防御姿势和肌肉运动轮廓来看,黎渐川更肯定了之前的猜测——七号伍德现实中应该是一名雇佣兵,接受过特殊的军事训练,行动之间有着抹不掉的影子。
“我不太喜欢做些浪费时间的口舌之争,所以——真空时间。”
宁准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下对面的几副面孔,毫不犹豫地启用了自己的真空时间。
奇异的气息倏然弥漫,他随意地说着:“真空时间被称为潘多拉的裁决审判,我一向喜欢这种类似于真相审判的东西,即便他们有时候只是正义与公平的幌子。”
随着宁准的话语,周遭无数斑斓的色彩被剥夺,黑白的无形禁锢瞬息降临。
餐车内顷刻死寂如坟冢。
史密斯惊愕迟疑的表情凝固,费雯丽佝偻不动。
除了三名玩家,只有马库斯的眼珠尚能转动。
“这真有趣。”马库斯惊奇出声,打破了寂静,“我开始好奇所谓的外来者了,先生们。”
三名玩家都没有回应马库斯的话。
从马库斯在真空时间内的表现来看,他确实已经具备一些成为监视者的条件。
但这些条件应该相当薄弱,并且很可能是由本局的伍德带来的。如果马库斯是依靠自己觉醒的,应该至少像圆桌审判内的莫菲夫人一样,可以拥有身体微小动作的部分自由,而不是只能出声和转转眼睛,连表情都不能改变。
黑白空间黯然无声。
一样样被确定为关键线索的物品分别从黎渐川和宁准身上飞出,与请柬和乘车说明并列,躺在了餐桌上,泛着细微的光。
伍德冷沉的视线压在黎渐川身上,褪去了浮于表面的粗糙与野蛮,带着浓重的探究意味:“洗耳恭听。”
黎渐川不耐地皱起眉,瞥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开了个老旧的头儿:“真要算起来,这局游戏严格点说,谜底怎样并不是很难猜。以时间线为最基本的脉络的话,这里的时间线可以一分为二,第一条属于上个冬天,第二条属于第二个冬天,也就是我们所处的现时空。”
“当然,这样说可能并不严谨,只是这样表达起来比较清晰。”
黎渐川开口时,宁准微微侧过了头,一双深黑的眼瞳将黎渐川冷峻沉思的面容尽数刻入了深处,继而那两片睫羽垂落半阖,如敛蕊含苞的桃花,严丝密合地遮挡住了瞳孔中那一簇霍然燃起的火焰。
那火焰一闪而逝,浓烈得像要滴出血来。
它似是燎着了宁准的眼尾,猝然逼出了一线潮湿的红。
像酸楚未尽的久别重逢,又如怀念的茫然激荡。
宁准慢慢眨了眨眼,抿着唇笑。
黎渐川陷在深思之中,没有注意到宁准瞬间的情绪变幻。
无色的线条将他的侧脸勾得冷硬刚毅,他从无数乱丝中拎起了一根线端,看向马库斯道:“而现在这趟列车上的新旧时空属于混乱交杂的状态,如果要进行区分,大致是以投票时间和天亮时间作界限。”
“也就是说,隔离投票时间之后,到列车员多雷通知的天亮之前,这段夜间时间属于第二个冬天。另外的白天部分,属于但却又不完全属于第一个冬天。其中包括每天的早报,还有汤普森的身份,以及一些小事,都不是第一个冬天发生的事。所以某种程度上看,这是还原,而非真实。”
“这份还原应该不是你的能力,而是属于这局游戏的另一方,你的合作伙伴——寂静号。”
马库斯眼珠微动,幽幽地盯住了黎渐川。
列车行进中的轻微颠簸倏忽停滞,一阵充满了潮凉腥气的风在这片寂静禁锢的空间内缓缓吹动。
“被你猜到了,伯利克先生。”马库斯嘴角裂开。
黎渐川眸底微蓝闪烁:“猜到这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肯定一点就可以。”
马库斯好奇道:“哪一点?”
“你在这趟列车中受限很大。”黎渐川简单道,“具体点,第一点令我怀疑的,就是第一次早餐时你的状态,洛文告诉我,你疑似被催眠。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稍有线索的普通乘客,但后来开始对你的身份有了猜测后,这一点就显得格外矛盾且奇怪。”
“第二点,也是你暴露最多的时候,就在换头游戏那一晚。”
“魔盒游戏内的死亡触发并非无缘无故,而是拥有某种特定的规律或条件。换头游戏中,我确定了说话的数量与脖子上的血线蔓延速度有关,这应该就是规律了。按理说,能控制死亡触发的规律或条件应该只有一个,所以在我向后背靠车厢壁,而血线停止时,我就产生了困惑。”
“有关这局游戏另一方的猜测,就是那时萌生出来的。”
黎渐川淡淡道:“只有在这局游戏内存在第二个怪物,且到了第二个怪物的地盘或能力范围,第一个怪物才会受到多余的克制。”
“而车厢壁,指向就包括这趟列车。”
在经历过第二局的雪崩日后,黎渐川可再也不会轻视任何看似死物的东西。谁说死物就不会活过来,化身成为游戏内怪物。
“还有第三点,就是每次天亮时瞬间的清理和变化。不管晚上多血腥,灯一亮,一切恢复如常,还是在许许多多的眼皮子底下。最开始我认为这是时空的变化,毕竟第一个冬天什么都没发生,干干净净合乎逻辑。但当我知道汤普森在第一个冬天是列车员,而不是白天出现时的列车长时,我就知道,实际上,时空并没有真的发生交叉和改变。”
“而除了时间线交叉的不同时空变幻可以解释这一点,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就是这趟列车本身有问题。”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对于我本局的法则有了一定的猜测。”
黎渐川并不担心宁准说破他的法则干掉他,而伍德也无法在他人的真空时间内说破其他玩家的法则,所以他直接道:“不能直视镜面——能称得上镜面的,在列车上,大概只有黑夜中的车窗和盥洗室的镜子。”
“刚拿到这个法则时,我的推测方向有两个。一是我在镜面中看到了什么,与谜底有关。二是我可能在车窗外看到了什么,也与谜底有关。”
“前者在昨晚的夜宵时间得到了验证,而后者——”
目光落在那支单筒望远镜上,黎渐川眉梢微挑:“洛文先生已经帮我使用过了。”
“望远镜从车窗望出去,那些好似真实的遥远的旷野和山川景致,其实全部都是虚幻模糊的。事实上,洛文把玩这支望远镜已经不止一次,但最初我们对此没有任何猜测,单纯以为是望远镜的问题,毕竟我曾经为了研究它而拆卸过,我对望远镜的组装和精致搭不上边儿。”
“可当怀疑的种子滋生之后,有关这趟列车的猜测就一样一样浮现出来,原本看似正常不在意的一切细节被怀疑串联,形成了呼应。”
“单凭一点只是猜想,而每一点的共同之处,才是值得深思的推断。”
“呼应的最后,就得了这个大胆的结论——这趟列车并不是真正行驶在现实的轨道上,而是身处一个诡异的虚拟之处。”
“所以第二个冬天的行程其实全部都是虚假的。这两节车厢内的所有乘客,都是你和寂静号以特殊的方式诱捕上来的。”
“比如劳伦的那封邀请他归家的信和车票,比如佩妮夫人收到的婚礼请柬,还有洛文那封没有寄出的信。为什么明明给自己的家人写了信,却没有寄出?自然是因为通过某种渠道收到了消息,即将踏上归家的旅途。人马上就要到家了,也就没了寄信的必要。”
“第二个冬天或许从寂静号离开始发站的月台起,就已经变成了完全虚构的时空。而它的蓝本,就是第一个冬天。”
“在这整局游戏中,也只有第一个冬天,是完全真实存在发生过的。”
喉间冒出点干渴,黎渐川略微顿了顿。
宁准像是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般,默契地接道:“上个冬天,1931年12月22号,卡萝夫人带着你登上了寂静号列车。”
马库斯视线游移,像是不敢和宁准对视。
他的眼皮微微颤抖着,半垂下。
宁准神情慵懒,缓声道:“你确实如卡萝夫人所说的一样,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是自闭症,但却比自闭症更奇特一些,拥有一定的破坏力。按照卡萝夫人的性格,这本该是被隐瞒的一件事。但在购买车票或登车的时候,你发病了。”
餐桌上汤普森的记录本一页一页自动掀开,字迹显露。
“这件事无法再隐瞒。”
“当时的列车长得知了这件事,与卡萝夫人商议后达成一致。他将会告知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乘客们,列车上有病人存在,希望他们多加注意,但他也将保密患病乘客的身份,尊重你的隐私。”
“而这段对话,被当时的一等车厢列车员汤普森无意中听到了。甚至,汤普森或许见到过你发病的情况,他在记录中把你比喻成食人的恶鬼。”
“出于恐惧心理,或是某种可笑的负责态度,他在第一晚值夜的时候,将你的身份告知了两个车厢的乘客。”
马库斯黑亮的眼睛里浮现一丝讥嘲的冷意,但声音却带着天真的厌恶:“大人都是喜欢骗人的,先生。”
“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就是十假九真的欺诈游戏。”宁准轻笑了声,“你还这么小,不是同样学会了这样的规则吗?”
马库斯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紧绷。
他飞快地看了宁准一眼,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眼瞳里涌现出莫名的忌惮与恐惧。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用力地大声道:“那是……那是他们欠的债!他们、他们欠我和妈妈的!”
“我从没否认过你。”
宁准说:“事实上,第一个冬天的第一晚,应该什么都没有发生。按照汤普森记录的时间来看,那一夜很大概率是平静度过的。只是列车员汤普森的纸条,已经挑动起了太多人心。人心里的善念也好,恶意也好,都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酝酿与爆发的。”
“我一直牢记着这趟列车出发的背景。”
“——这是一趟远离了战火的归乡列车。而战争是死神的盛宴。没有一个正常的人类可以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所有逃离者都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宁准抬起眼:“‘战争也导致了很多疾病在战场上和人心里蔓延’。所有乘客都在压抑着自己身体里出卖了灵魂的恶鬼,而你是释放了它们的钥匙。所以在第一个早上的早餐时间,曾经做过心理医生的史密斯,率先拿起了你这把钥匙。”
“他想打开太多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