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命小和尚
林蕊怒气冲冲地往学校门口奔。
苏木推着自行车赶紧追上:“你别生气啊, 你等等我, 你感冒还没好呢, 赶紧把帽子戴上。”
林蕊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就来气, 哪里肯答应他,充耳不闻地昂着头大踏步往前走。
就连苏木要帮她拿书包, 她也爱搭不理。
两人一个在前头甩开手跑,一个在后面推着自行车追, 两阵风似的刮到学校大门口。
“蕊蕊, 我——”
少年的话没能说完, 先叫人打断了。
“师兄,苏木师兄!”
门房边上, 正跟看门大爷唠嗑《海灯法师》纯属胡说八道的小和尚眼睛发亮, 欢喜地跳起来, 大力挥着手跟苏木打招呼。
他那光葫芦脑袋映在路灯下,真是闪闪发亮。
“无苦!”苏木惊讶地瞪大眼,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和尚兀自跟大爷气鼓鼓地强调:“我就说我师兄在这儿上学嘛, 你偏不信我。”
看门大爷认真瞅了眼苏木,再看看小和尚的光葫芦脑袋, 颇为认真地点点头:“你这师兄还俗怕有几年了, 头发长得倒挺好。”
小和尚急了:“哎呦, 跟你说不清楚, 我师兄是在家人,在家!”
他胡乱挥着手,蹦蹦哒哒地跳到苏木跟前, 一张脸因为欢喜而闪闪发亮:“师兄,你可总算出来了,我都等饿了。”
今儿黄昏时分,他就着咸蛋黄一样的夕阳吃完野山菜拌饭,准备去做晚功课的时候,师父叫住了他。
师父先是看他手上的空碗,然后又盯着庙里头的米缸,就在他以为师父让他明儿去粮店买米的时候,师父的目光又落在了他身上。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他站在师傅面前等着,就得到了一句话:“时候到了,你该下山了。”
然后绷着脸的师叔塞过来一个包裹,拎着他的衣领,将他丢出了寺门外。
无苦稀里糊涂下了山,站在公园门口发了半天呆,确认好东南西北的方向,就打定主意来找苏木。
他从小在庙里头长大,除了偶尔跟师父出去化缘,以及帮缺盐少醋的师叔去公园门口的副食品店买东西外,他基本上没离开过清凉寺,更加谈不上认识什么人。
除了何半仙师徒,他跟庙外头的人没有交情可言。
小和尚不知道苏木住在哪儿。
可他还记得,上次师兄跟班上的同学去清凉公园玩的时候,身上穿的是钢铁厂职工子弟学校的校服。
于是他就一路问人,靠着两条腿,包袱款款地走到学校来。
林蕊看着他两条小短腿,不由得咋舌。
太狠了,清凉寺的老和尚真是堪比葛朗台,居然连车票钱都不给小徒弟。
无苦不过十岁上下,看着不比鹏鹏高。
这么个小豆丁,一路从清凉寺走到这儿,足足有十公里,两条腿还不得软成面条。
无苦一听到“面条”两个字,肚子立刻咕噜噜叫唤。
小和尚可怜巴巴地盯着苏木:“师兄,我肚子饿,你能给我吃的不?”
他仔仔细细摸过师叔塞给他的包袱了,里头只有两套换洗衣服,连个馒头都没。
他先前等的时候就有心去化缘,又怕跟放学的师兄错过了,只能饿着肚子眼巴巴等在冷风里头。
苏木为难地摇摇头。
没钱,他最近都没挣什么外快,上次回外婆家买老豆腐剩下的钱都给蕊蕊买零食吃了。
林蕊叫他那偷偷摸摸的小眼神看得心烦,冷哼一声,扭头掏钱给小和尚买了个小卖部特产高价面包。
递钱过去的时候,她心口痛。明明外头一块钱可以买三个的面包,到了这儿却要五毛钱一个,而且个头看着还比老街那家店里头卖的小。
所以她就说老李他媳妇得赶紧开拓夜宵市场。
半大的小子,吃穷了老子,多大的消费群体,居然眼睁睁地看着钱哗啦啦地往外淌。
林蕊龇牙咧嘴看着无苦。
小和尚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高价面包,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头。
林蕊随手将书包甩在肩膀上,大步朝公交车站走,丢下句话:“你俩骑车回去。”
这大晚上的,人家都巴巴的找上门了,除了带小和尚回去,他们还能怎么的。
无苦还是头回吃中间夹起司的甜面包,稀奇得很,恨不得将装面包的纸袋子都捧在鼻子边好好闻上半个时辰。
听了林蕊的话,小和尚赶紧拍拍手,胡乱一抹嘴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你们骑车,我跟在后头就行。”
林蕊没好气地扭过头:“几点了?麻烦你看看时间,等你走回去天都要亮了。”
无苦瞪圆了眼睛,很是不服气:“你别小瞧人,我肯定能跟得上。”
他每天都要跑山的。
林蕊懒得跟个小弟弟一般见识,一屁.股坐在车后座上,决定给这小子点儿颜色瞧瞧。
省的这些修行中人老以为自己会腾云驾雾,不知道要脚踏实地的走路。
苏木识相地没吭声,脚一蹬,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就飞快地朝前头滚。
惊得林蕊忍不住拍了下他的后背,抱怨道:“你倒是慢点儿,回头丢了他,我们还得折回去找。”
好歹人家还叫你一声师兄呢。
“不妨事的,我跟得上。”无苦甩动两条腿,替他师兄背痛。
少女吓得差点儿从车上掉下来,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走路跟自行车一个速度。
他也不跑,就两条腿快频率地往前移动,胳膊倒是甩得飞快,跟电动马达似的,说话气息纹丝不乱。
林蕊目瞪口呆,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道:“你……你会轻功?”
妈呀,说好的万有引力呢?她物理都及格了,别想这么蒙她!
无苦咧着嘴巴笑:“没有,就是动作比一般人快点儿。我练的是外家功夫,只有跟我师兄那样修炼内功的,才可能真的腾云驾雾。”
“你可得了。”林蕊毫不客气地拆苏木的台,“你师兄还不如你,跑步都没我们班体育委员快。”
苏木脸涨得通红,兀自分辩:“我练的是内功,靠的是耽误。”
这就好比小乘佛教跟大乘佛教的区别。
林蕊嗤之以鼻,说的好像他知道什么是小乘佛教,什么又是大乘佛教一样。
无苦心疼他师兄被怼得哑口无言,忍不住替师兄打抱不平:“师嫂,我师兄很厉害的。”
林蕊惊得差点儿从车上摔下来,结结巴巴地否认:“你……你胡说什么啊。谁是你师嫂?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敢揍你。”
这回换成小和尚茫然了:“不是?不对啊,明明对的上。”
他两只黑溜溜的眼睛还在苏木跟林蕊之间转了一圈,终于恍然大悟,“是了,魂儿本不该在这里。”
这一来林蕊真要跌下车了,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苏木的腰,惊恐地转头看无苦:“你,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说的。”苏木两只脚还在飞快地往前蹬,说话声音叫夜风吹得有点儿变形,“无苦开过天眼,我想请他帮忙看看到底怎样才能送你回去。”
林蕊仔细盯着无苦看了半天,一个鼻子两只眼,除了眼距略宽,瞅着有点儿像比目鱼之外,她愣是没看出来哪儿藏了三只眼。
少女冷哼一声:“你倒是挺着急把我打发走的嘛。”
苏木茫然:“不是你一直急着回去的么。”
上次睡觉的时候,还为这个哭鼻子来着。
林蕊梗着脖子放硬话:“呵,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我也不稀罕再看到你!”
苏木急了,直接捏了刹车,要跟她说清楚:“怎么会见不到呢,再等三十年,我不就能见到你了么。”
三十年而已,也不是很长的啦。
林蕊下意识地将头扭到边上,嘟囔了一句:“太长啦,我可不认识你。”
她交友甚广,记性最差,初中时玩得最好的同学,大学时就已经完全没有联系了。
苏木这回真生气了:“不行,你必须得记得。你不能老是忘记我。”
“忘了你的是我妈,不是我!”林蕊胸口憋了股气儿,跟针似的,刺得她肋骨疼。
她气鼓鼓地跳下车,大踏步朝楼道里走。
不想搭理这个人,跟他说话就来气。
跟在后头的无苦满腹狐疑地看着苏木:“师兄,你跟师嫂为什么吵架啊?”
苏木也急了:“嗐,你那天眼根本就不准,别胡说八道。”
师兄他可是修行之人,哪儿来的师嫂。
上次无苦还说女的跟女的生孩子,敢情和尚以为孩子是石头缝里头蹦出来的啊。
小和尚委屈得很:“可那的确是个女的啊。”
这个是女的,那个也是女的。偏偏师兄说两人有孩子,那只有女的跟女的生了。
他跟着苏木将自行车锁进屋子中,出门恰好碰上卢定安送林鑫回家。
林鑫不放心生病的妹妹,本想去学校接人。
结果老师临时有事调课,今晚她连着上了三个多小时的必修课。想来想去,她还是回家亲眼看到妹妹才放心。
卢定安礼貌地跟苏木还有无苦打了招呼,又从口袋里头摸出把牛奶糖塞给他俩吃,然后挥挥手走了。
无苦剥了糖纸,将散发着奶香味的糖棍儿放进嘴里头,眯着眼看卢定安的背影:“嗯,有曲折,不过能化解。”
林鑫催两个小孩上楼,随口问道:“什么曲折?”
“你俩的姻缘线啊。”小和尚理所当然,“中间打了个结呢,要是解不开,两头都用力拽的话,就只有断了。”
林鑫粉面生绯,嗔道:“你一个出家人,管什么姻缘线啊。”
这点大的小孩,还把姻缘挂在嘴上。
无苦待还要为自己辩驳两句,鼻子先闻到了浓郁的鸡汤香气,然后肚子里头的馋虫齐齐造反。
他的嘴巴连淌口水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林家父母听说是苏木的朋友,立刻热情地招呼小和尚坐下来一块儿吃面条。
鸡是舅妈今儿托人带上来的童子鸡。昨天碰上春妮的事,郑大夫心里头乱乱的,连娘家特地给感冒的小女儿准备的鸡都忘了拿。
今晚她和丈夫说起来,也是心神恍惚,擀面条的时候还不小心放多了面粉,直接下了一大锅。
“敞开肚皮吃。”林母笑着给大家盛面条,又特地在汤碗里头给无苦加了只鸡腿,“你多吃点儿,嬢嬢今晚面下多了。”
无苦立刻敞亮地应声,双眼放光盯着面碗。
林蕊赶紧要端走碗:“妈,他是和尚,出家人。”
怎么能吃鸡汤面呢!还啃个大鸡腿。
佛主就是老眼昏花,起码鼻子还没堵住,真当他老人家闻不着味儿?
无苦立马抢在她手搭上去之前捧起碗:“不妨事的,我念三遍三波拉且多就好。”
每回庙里头发了补贴,他师父都要戴上帽子脱掉袈裟,下山去吃羊肉面。非得花光了身上的钱,他才能安心回头念佛。
释迦牟尼尚且想要保存注定要灭亡的国家,只要是个活物,心中必然得有所牵挂。
郑大夫也瞪女儿:“长身体的时候,光吃素哪行。没事的,菩萨的心也是肉长的,菩萨不会怪你的,多吃点儿。”
等到郑大夫盛了一圈面条下来,终于轮到自己时,小和尚已经恭恭敬敬地递过来空碗:“阿弥陀佛,小僧还能再要一碗吗?”
林家人齐齐吃了一惊,林母更是委婉地安慰孩子:“有,不过你慢点儿吃,别烫着了自己。”
等到她盛好自己的面条,伸出筷子捞着往嘴里送到时候,无苦的面碗又空了。
这回小和尚不好意思劳驾郑大夫,赶紧起身往铝锅边走:“我来,我自己来。”
桌上人放下筷子时,无苦正认认真真地舔着面碗。他的旁边,铝锅里头原本剩下的大半锅面已经一扫而空。
林蕊目瞪口呆,看看铝锅的体积,再看看小和尚依然瘪瘪的肚皮,忍不住伸手过去摸。
她现在终于明白老和尚为什么看他吃完晚饭就赶紧打发他下山。
家无隔夜粮,这孩子是硬生生把寺里头给吃穷了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