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哪里去
车子停在公交站台, 林蕊在姐姐的提醒和搀扶下才勉强站起来。
大妈到了县城就下车走了, 可她的话依然在林蕊耳边回响。
1974年, 大妈去江州的药店抓药时碰到了文秀。当时的文秀很瘦, 不过精神看着还好,跟她主动打了招呼。因为消化不好, 文秀还买了麦芽要回去煎水喝。
林蕊脑子嗡嗡作响,麦芽, 这种中药她听说过。
上辈子, 林主席办公室的科员产后因为服药不方便给孩子喂奶, 喝麦芽煎水退奶。
文秀是1973年九月初跳的河,大妈是1974年五月节之前遇见的她。
这中间, 恰好是一个怀胎十月。
因为生了孩子, 所以才分泌乳汁。因为她抛弃了那个孩子, 所以才需要用药退奶。
林蕊抬起头,迎上了苏木殷切的目光。
少年已经估摸着时间早早迎出来, 在车站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手里拿着单词本, 不时背两个单词,然后抬起头看一眼经过的车辆。
“嬢嬢, 姐姐, 蕊蕊——”他挥舞着手, 高兴地迎上来帮忙拎东西。
神情恍惚的郑大夫原本担忧地看着女儿, 惊讶为什么小女儿对文秀的事情反应如此大。
小女儿知道什么吗?可她是怎么知道的?明明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文秀跟苏木的关系。
此刻见到满脸单纯的少年,郑大夫不由自主地快走两步, 赶紧伸出手去摸孩子的脑袋:“怎么不在家等啊,帽子也不晓得戴,吹了风怎么办?”
林建明笑着迎上前,弯腰接过妻子脚边装菜的袋子:“反正我们爷儿俩待在家里也没事,不如出来晃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女儿就冲出来拽走了男孩子。
郑大夫愠怒地瞪着女儿,跟丈夫抱怨:“你看看这丫头,看到爸爸都不喊一声。”
林建明素来对孩子宽和,无所谓的看着一双小女儿跑到角落里头讲小话:“蕊蕊肯定有事情要跟苏木说。”
林鑫摇头,语气无奈:“她作业还没写完呢。”
不想办法找外援才奇怪。
郑大夫心里头却存了事,忐忑不安地催大女儿:“把他俩叫回来。天都黑了,什么事情不能回家说啊。”
林鑫心中暗笑,她就是得避开家里人才敢指挥苏木。
可是母亲又一次催促的时候,当姐姐的人只得将手中装干菜的化肥口袋,过去找妹妹回家。
林蕊拉着满头雾水的苏木一路小跑到电线杆子底下,对着少年张嘴就是:“你……”,可惜你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木从小就被父母抛弃了,又上哪儿知道自己爹妈是谁呢?
少年郎看小伙伴迫切的眼神,立刻警觉起来:“蕊蕊,知识要学到自己脑袋里才是自己的。你不能老是抄作业。”
林蕊早就将家庭作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顾得上管这些。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不去外婆家?”
今天物理只补半个上午,十点钟就下课。他坐上车往郑家村,起码能赶到外婆家吃午饭。
他不去郑家村,是不是另有隐情?郑大夫跟干爷爷都叮嘱过他不许去?
明明苏木早就相当于林家的半个儿子,为什么他长这么大还是上回第一次去外祖郑家?
上次她坚持让苏木一块儿回郑家村的时候,郑大夫的反应就非常奇怪,好像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苏木再能吃,也比不过无苦。郑大夫连小和尚都能容得下,没有特殊原因,肯定不至于嫌弃苏木。
外婆他们都喜欢死了苏木,没理由不欢迎他过去。
除非,除非有什么禁忌,让郑大夫不敢叫苏木踏足郑家村,哦不,是整个港镇的禁忌。
那天在回乡的公交车上,苏木说,他看到有女人飘在河上。
少年郎有点儿不好意思,讷讷道:“我觉得其他三门都学的不扎实,所以把英语、化学、政治都上了。”
老师课说的真仔细,都是最基础的东西,蕊蕊真该一块儿去上课的,肯定受益匪浅。
林蕊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人要实诚,能否不要睁着眼前说瞎话?
去你的大头鬼不扎实,你化学期中考试明明是一百分!
苏木却不敢专美:“那只是我运气好,其实还有很多内容我并没有吃透。”
林蕊气得团团转,连重点关注问题都跑偏了:“你当是吃盐酱骨头啊,还吃透!”
苏木好奇:“盐酱骨头是什么?吃透了还不磕着牙。”
“把骨头剁碎了放盐水腌,封在坛子里,过二十多天揭开坛子,香的嘞。那个下饭吃简直一绝。啊呸!我给你说这个干嘛?”林蕊急得口中都要生疮了。
少年,这个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你爹妈到底是谁!
你说你飘在空中看到的脱裤子的男人欺负女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苏木委屈:“是你先提酱骨头的。”
林蕊毫不客气怼回头:“明明是你先打岔的。”
林鑫原本听到苏木的话,想趁机思想教育一番妹妹。
越好越要好,看看苏木再看看她。人家以前还没上过学呢,她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
等走近两步又听到他俩讨论吃的,当姐姐的人顿时哭笑不得,怎么什么事情到了妹妹嘴里头都能扯上吃的?
“好了,赶紧回家去。妈带了鸡汤回来,给你俩下面条。”
晚饭吃的早,睡觉前不加一餐的话,这两个正长个子的小的肯定要肚子饿。
有大姐撑腰,苏木胆子贼大:“不打岔你又不肯去上课。”
当着姐姐的面,林蕊自然不好提什么上辈子,只能威胁地朝苏木晃晃拳头。
林鑫立刻一巴掌拍飞了妹妹不安分的手,厉声呵斥:“又干嘛呢?就仗着人家苏木让着你,无法无天。”
她一手拉一个,将妹妹跟苏木带到父母跟前,笑着回应母亲探究的眼神:“他俩肚子饿了,要吃夜宵呢。”
郑大夫悬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下。
是了,小女儿怎么可能知道,她肯定是听人说起过文秀跳河的事情,想当然了。
郑大夫忍不住抱怨丈夫:“你俩晚上都怎么瞎对付的啊,也不怕吃坏了胃。”
林建明笑嘻嘻的:“我俩不留着肚子等大厨回来给我们做好的嘛。”
他今晚还真没正经吃饭。
为了赶回城的公交车,下午四点多钟,他就接了一小袋当地特产炕烧饼回家,刚好应付了自己跟苏木的肚子。
郑大夫嗔了眼丈夫:“你也真够能糊弄的。好歹煮锅饭蒸个蛋。”
“炕烧饼得趁热吃才香。”林建明捋起袖子帮妻子舀面粉加水和面,“他们镇长愣是要给我塞信封,吓得我赶紧表示就想吃他们的炕烧饼。”
市里头规定好的,下乡的工程师一律由市里头每天补贴十块钱。
他哪里能收镇上私底下给的钱。
“我倒觉得这规矩好,不然各个地方会攀比成风。”林建明熟练地活着面团,跟妻子聊天,“你想啊,要是大家都私底下给钱,那肯定有多有少。拿得少的人,心里头免不了起疙瘩。一起疙瘩,还怎么有心思干活。”
乡下本身就不富裕,人家奔着致富的目标渴望技术下乡。
要是他们再存着官老爷下去搜刮的心态,那这个事情就总不好了。
“一栋楼里头的孩子考个试,咱们都免不了比较各家的成绩。何况同样是下乡,谁都不私下拿钱,也就没理由红眼睛了。”
林蕊正目光灼灼盯着苏木,企图从少年的这张脸上寻找到确切的答案。
不太像,或者说除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以外,她没发现苏木跟赵红忠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听到她爸的比喻,敏感的学渣立刻抗议:“爸,好好的,你干嘛又扯到考试分数上啊?”
林母将鸡汤倒进汤锅中准备加热,闻声苦笑不得:“你还有道理了?每次考完试以后,你妈我的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林蕊煞有介事:“放下攀比之心,那就一切都不成问题。”
林鑫蹲在地上择小青菜,抬头冲妹妹冷笑:“你对别人要求倒挺高的,怎么不先要求一下自己啊。”
林蕊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好好吃呼呼睡,争取身体健康,不拖祖国的后腿。”
“你先别拖你们班平均分的后腿才是真的。”林鑫瞪了眼妹妹,端着择好的小青菜去水龙头底下冲洗。
吃鸡汤面疙瘩的时候,林蕊的目光老忍不住往苏木脸上瞥。
这孩子既然不像赵红忠,那就应当像他妈。
哎哟,真是谢天谢地。
林蕊心中老大一块石头落了地。
既然他妈当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那这孩子将来应当还是有男大十八变,丑小鸭逆袭的希望。
那林主席就没有外貌协会,嫌弃他还去找那个除了相貌不错实在没任何地方能够拿出手的男人了。
林蕊往嘴里划拉面圪塔的手突然间停滞在碗中。
没有苏木,上辈子根本就没有苏木这个人。
既然上辈子的文秀是1973年9月就去世的,那又怎么能穿到1974年初夏生下苏木?人又不是孙悟空,还能从石头缝中蹦出来。
林主席跟干爷爷还有她身边所有人都不曾提起过苏木,那是因为本来就没有苏木这个人。
都不存在,又怎么会留下任何痕迹?
林蕊的脑袋“砰”的一声,仿佛二十响的炮仗合在一起炸开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苏木的脸,她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真的存在吗?还是一切都是她的幻象而已。
就像干爷爷塞给她看的那本《西游补》,种种荒谬,不过是孙悟空着了妖精的道儿,做了个漫长的梦罢了。
苏木正埋头吃面疙瘩汤,见蕊蕊手伸过来,少年下意识地停下筷子,不得不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愁眉苦脸道:“锅里还有。”
明明嬢嬢下了一大锅,她就非得抢他碗里的吃食吗?
郑大夫作势要赏女儿爆栗子,没规矩的丫头,成天就知道逮着苏木欺负。
林蕊难得没有假哭,抱着郑大夫埋怨她妈偏心苏木。
她慌里慌张地站起身,结结巴巴道:“妈,我去找一趟刘师傅。都月底了,卤菜店的账该结了。”
郑大夫瞪眼:“哎,你非得赶着现在去吗?等两天又怎么了?没的叫人笑话你。”
当妈的人话音未落,小女儿就一抹嘴,跟屁.股上有火烧似的,匆匆忙忙跑出屋子外。
苏木赶紧放下碗,本能地要追出去。
郑大夫瞪眼:“随她去,这丫头真是掉进钱眼翻跟斗。”
“蕊蕊应该想赶紧筹钱帮芬妮家搬到城里来。”林鑫帮妹妹解释。
她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应当怎么解决。
苏木偷偷摸摸地看了眼嬢嬢,然后鼓足勇气试探着望姑爹。等到姑爹轻轻一点头,他如蒙大赦,立刻拔腿追下楼。
蕊蕊的算术真心差,他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收账。
林蕊站在巷子口电线杆下的电话机旁边,手抖得跟筛糠一样,半晌才摸出硬币,却死活塞不进投币孔中。
上辈子没有苏木,那现在的苏木又是怎么回事?
她必须得找干爷爷问个明白。
可是越着急,她的手抖得越厉害,简单的投币动作,她死活完成不了。
林蕊急得快掉眼泪。
身后伸出一只手,苏木闷闷地帮她投了币:“你打电话,我不偷听就是了。”
避开家里头的人,除了打电话找孙泽,蕊蕊还能找谁啊。肯定是蕊蕊在乡下又想出了什么东西,然后找孙泽做生意。
哼,保不齐就是那个盐酱骨头。难怪蕊蕊躲躲闪闪的,不肯说个明白。这是要背着自己哩。
真是的,明明那个人老是欺负蕊蕊。
蕊蕊干嘛还搭理他?就因为他能耐大,门路多吗?
他师父,哦不,他爸其实也很厉害的,他也能找到门路。
林蕊张张嘴,想解释却无从开口,只能默认了苏木的误会:“那你走远点儿,不许跟过来。”
不能让苏木知道,她宁可少年以为自己的父亲早就死了,也不能让他知道有那样一位禽兽不如的生父。
不能让苏木知道,她宁愿少年相信自己的母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存在对母亲来说是耻辱的象征。
就当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清清白白,无牵无挂。
可是一个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偏偏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呢?
究竟是她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幽魂,还是他根本就是她臆想出来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