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做决定
今天考试的时候, 她在考场碰到了以前的同桌。
同桌想跟她打招呼来着, 好像又担心周围人的目光, 只偷偷地向她招了下手。
大约是因为过于紧张,同桌不小心将书包里头的书一并带了出来。
因为她家在县城到港镇中学的路上, 所以她将所有的书都带着,中途好下车回家, 方便有空就赶紧复习。
神差鬼使间,芬妮蹲下.身, 帮她一起捡书,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同桌的第六册政治书只有15个单元。
橙黄色的灯光下, 芬妮翻开了自己的政治书,那里头整整齐齐的,是18个单元。
少女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从考完试上回城的公交车开始, 她整个人就陷入了混乱当中。
他们的书不一样,港镇中学的书少了内容。
芬妮捂住脸。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带队的老师。
她不愿意承认, 但是当她发现这一点时,她的内心的确涌现出股报复的快感。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逼走了我,让我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老天爷长着眼睛呢,他在惩罚你们这些恶毒的人。
少女看着车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一路呼啸而过风景, 都被她抛在身后。
活该!她心中有个声音,大声地告诉自己,活该,他们都是活该。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屋外传来林蕊的声音:“芬妮,吃点蛋奶酥,特别香。”
少女慌乱地将政治书塞到枕头底下,支支吾吾道:“请进来。”
林蕊手里端着碟蛋奶酥,手上还抓着小点心,往嘴里塞。
少女发出满足的喟叹:“天呐,我都觉得让玲玲姐继续做寿司,是暴殄天物,她应该专门开一家甜品屋。”
这手艺好得苍天都要落泪,她爱死这个味儿了。
怎么会有这么心灵手巧,又貌美如花的仙女呢?
林蕊哼着小曲儿,奇怪地看芬妮:“哎,你怎么不吃啊?我就说说而已,我在下面已经吃了一碟子了。”
现在的她压根就是个吃不胖的体质,要是不叉开来吃,真是对不起自己穿越这一遭。
芬妮尴尬地笑:“吃,我吃呢。”
林蕊狐疑地盯着这姑娘,眼睛珠子骨碌碌直转,上下打量人。
直看得芬妮心中忐忑不安之时,她出手如电,猛的掀开枕头:“哈哈,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
省得她姐天天拿芬妮说自己。
看看,她就说,豆蔻年华的少女生活难道就没点儿追求吗?
就算现在市面上没什么漫画书,但也绝对不妨碍读读小言情,看看武侠之类的呀。
林蕊的目光落在政治书上,脸立刻垮下,她愤怒地瞪芬妮:“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样?”
简直就不给人活路。
芬妮本就存着心思,眼下猛的被她如此厉声呵斥,顿时一慌,捂着脸哭了起来:“又不是我把他们的书给撕了少了三个单元。”
林蕊一脸懵,手忙脚乱地要哄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别哭啊。”
妈呀,作为一个内心笔直的姑娘,她其实非常害怕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哭的。
该怎么哄啊?她可就哄过小元元。
芬妮抽抽噎噎地将事情经过说了。
林蕊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嘴巴也下意识的张开,到最后彻底成了鸵鸟表情包模样。
妈呀,居然还有这种骚操作。
学校给他们发的书少了整整三个单元?
少女结结巴巴道:“那个是不是偶然,就她一个人的时候刚好缺了?”
芬妮脸上还挂着泪痕,摇摇头道:“前面的目录就十五个单元。”
当时她也找了其他人的政治书看,确定同样少了三个单元。
林蕊有点儿晕。
她异想天开,总不会是他们的书多了三个单元。
妈呀,这平白给他们添负担啊。
林鑫端了荸荠银耳汤上来,给两个妹妹喝。
看桌上的蛋奶酥居然还剩了不少,她惊讶地挑挑眉头:“怎么没胃口不想吃?”
妹妹居然没有一扫而光。
林蕊转过头看着她姐,突然间嘴巴一瘪:“姐,学校给我们加负担。”
等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林鑫顿时皱眉,伸手拿过芬妮的政治书看。
在看清目录后,她又转身回自己的房间,拿了自己的初中政治书递给芬妮:“是这样的吗?”
芬妮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十五个单元。”
林蕊咂舌:“姐,你居然连初中政治书都留着。”
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这种书就该考试以后赶紧卖到废品收购站去啊。
林鑫一巴掌拍到妹妹的脑袋上,低声呵斥:“你给我安静点儿。”
林蕊委屈兮兮:“姐,我明天还要考试呢,打笨了我怎么办?”
林鑫冷静的很:“说不定还能把你给打开窍了呢。”
林蕊立刻扭过脑袋,她表示自己要生气了,不跟姐姐说话。
少女盯着芬妮:“你打算怎么办啊?”
女孩子正发着呆,突然间被cue到,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半晌才支支吾吾:“我……”
我了半天没个结果。
林蕊喝了口荸荠银耳汤,然后往嘴里头塞蛋奶酥,声音含混不清:“我跟你说啊,如此一来你可少了几百号竞争对手呢。”
港镇初中有6个班,加在一起可是300来号学生。
其中大约有一半以上的人会被预考给刷掉,如果再加上政治成绩影响因素,上不了中专中师线的人肯定会更多。
林蕊冷静又冷酷:“你们是同学,但同时也是竞争对手。而且他们好像对你也不算太友好。到底怎么选择?就看你自己啦。”
少女拍拍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溜溜达达地回自己的房间去。
林蕊从来都不擅长劝人,干脆放弃。
芬妮也是个要15岁的姑娘呢,到底要怎么办?她总该自己有数。
林鑫叹了口气,摸了摸芬妮的脑袋。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下来了,她呜咽着问林鑫:“鑫鑫姐,我是不是很坏?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们,不希望他们考好。”
“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说坏的呢。面对伤害,我们有权利去愤怒去怨恨。”
林鑫抽出张面纸递给芬妮,轻声道,“有一点,我想说的是,人不是生来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模样。
我们变成怎样,就像一颗种子,埋进土壤里,它究竟会开出怎样的花,又结出什么样的果子,与土壤的肥力有关,又跟它整个生长过程中接收到的阳光雨露相关。”
小姑娘眼睛跟鼻子都红红的,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林鑫。
当姐姐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始终都相信,读书对于整个社会的推进作用。
因为有了学习的机会,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人才不会偏安一隅,思想狭隘。
我们认为的对与错,是因为我们周围人都这么说,所以我们才有了判断。”
芬妮呆愣愣的。
她觉得自己每一个字都听懂了,然而鑫鑫姐讲的这些话组合在一起,她又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林鑫端起空餐碟跟空碗,朝她点点头,安慰道:“别想那么多,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合理的,不要有任何负罪感。”
她回到屋中,看见自己的妹妹正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翻书目给她整理的物理例题。
神差鬼使间,林鑫问妹妹:“要是你会怎么做啊?”
“那得看我当时心情好不好。”林蕊笑嘻嘻的,“要是我心情不好,我就不管了。”
林鑫嗔了她一眼:“瞎胡闹,这是关系着人家命运的大事。”
妹妹从小是城里人,不明白跳出农门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
林蕊赖在她家身上,哼哼唧唧:“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嘛,不能什么事都政治正确。”
老天爷还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呢。
当初那些人嘲笑辱骂芬妮或者沉默着当帮凶,怎么不想想也会有这一天。
但凡他们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道理还至于这样,被人家捏在命运的转盘上吗?
林鑫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道:“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道理啊。”
林蕊愤愤不平:“传统文化不背这个锅啊。”
她从书架子上翻出汪曾祺的集,因为这位老先生写吃的是一绝,所以少女能够看下他的书。
她飞快地翻着,找到《大淖记事》,只给她姐看:“人家怎么不嘲笑巧云,反而支持她跟小锡匠?”
就是那些人心太脏太龌龊。
林鑫摸了摸气呼呼的妹妹,轻轻地笑:“可是礼乐崩坏,那些已经被打破了呀。建立新的世界,总归需要时间。他们要是没有机会知道什么是对的,一辈子留在原处,那就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了。”
林蕊觉得跟学霸说话就是这点不好,因为他们老是爱藏着掖着,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修辞手法让你摸不清头脑,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少女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你跟我说没用,我是绝对不会去劝芬妮的。”
林鑫拍了下她的后背:“我稀罕你去说啊,她自己会有主张的。”
林蕊扭过头,冲姐姐“啵啵啵”的做鬼脸。
林鑫作势要揪她耳朵时,她才老实下来,继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翻着她的物理资料。
第二天,林蕊在去考试时,原先坐着那个老吴的位置仍旧空着。
彼此相熟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听说没有,有人替考呢。”
监考老师拿着密封好的试卷走上讲台,伸出教鞭来,敲了敲桌面,厉声呵斥道:“安静,不要想着搞什么鬼动作。一旦被发现的话,后果是你们没办法承受的。”
坐在林蕊前面的女生回过头,像是憋不住一定要跟人分享一样:“听说他三年都不能参加中考呢。”
其实就是能再参加也完了,因为只有应届生才能报中师中专。
林蕊心里头倒是有点忐忑不安。
说起来也算是因为意外碰到他姐跟姐夫,那个老吴才被戳穿了身份的。
大学生出去替考,后果也很严重。
她记得三十年后好像是要开除学籍的,不知道现在会怎样。
试卷发下来,林蕊摇摇头,开始认真答卷。
好在是她最擅长的英语,少女的情绪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同一个时间,坐在县城中学考场里头的芬妮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她说了,她告诉魏镇长了。
因为魏镇长今天亲自带队送学生进考场。
他给早上没有来得及在家吃饭就匆匆赶车的学生发馒头的时候,还特地往芬妮手里头塞了个煮熟的鸡蛋。
“好好考,将来放颗卫星。港镇能够发展成什么样子,还是靠你们。考得好啊,考得好给你们发奖金,请你们吃好吃的哈。”
也许魏镇长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可是那一瞬间,少女的心被焐热了,她脱口而出:“镇长,你们的书少了几个单元。”
魏镇长在看了芬妮的政治书后,再一比较自己镇上学校的书,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有人贪了钱,拿以前的旧书,换了今年的新书发给了初三学生。
偏偏今年的书改版了,增加了内容。
他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这件事如果让学生跟家长知道的话,整个港镇中学还有镇政府都会被直接掀翻了。
开玩笑,这是要命的大事啊。
孩子们能不能跳出农门,就看这一遭了。
魏镇长立刻安抚芬妮:“谢谢你,你先去好好考试,不要担心,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今天考的两门是英语跟物理,政治在六门功课当中排最后一位考序。
魏镇长立刻拿了芬妮的政治书,直接冲到县政府去找人帮忙。
没时间了,全校6个班300来号,孩子要参加政治考试呢。
现在必须立刻得将这三单元的内容给刻写油印下来。
既然是新增加的,那肯定就代表重要啊。
魏镇长横下了一颗心,当即便招呼校长赶紧联系学校的政治老师。
不能直接购买新书发给学生们,否则孩子们会陷入恐慌情绪中,发挥反而更差。
这三个单元的内容,就当是他们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的资料,让大家当成压卷题,赶紧给学了。
越是慌乱,魏镇长越是镇定。
他立刻派自己的秘书在县城招待所开房间,考完试以后就立刻将孩子们拖去招待所。
今天晚上必须得把课给上完了。
不能放他们回去,否则时间来不及。
等到下午的物理考试结束,芬妮跟同桌挥挥手,自己去公交车站坐车的时候,心情无比平静。
第二天早上,她再度来到考场的时候,以前的同桌焦急的朝她挥手,然后将她拉到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沓油印资料,献宝似的送到她面前。
同桌朝左右方向看了看,跟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个是昨天晚上我们老师给找来的资料,据说出卷子的老师跟他是同学。”
她催促道,“你一会儿抓紧时间赶紧看,我自己手抄了一份,我不着急。”
芬妮怔怔的,泪水慢慢涌出了眼眶。
同桌被吓到了,结结巴巴道:“你,你哭什么呀?哎呀,别怕,不一定会考到,就是以防万一嘛。你记得要看啊。”
少女大力点头,认真道:“我会好好看的,咱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她想鑫鑫姐说的没错,比起怨恨,她更愿意记得他们的好。
港镇是他的家乡,她是爱港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