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你可以
林蕊兴冲冲地凑上去, 贴着墙角,准备倾听林建明同志与别日涅夫同志久别重逢之后的深度交谈。
她耳朵一竖起来, 就目瞪口呆了。
这可怕的世界,究竟还给不给人活命的机会?
林母急着赶火车,下了公交立马将三个孩子往外科病房带。
她从兜里头摸出三张角票, 塞给林蕊:“一会儿自己买三根冰棒,一人一根,你不要多吃,肚子撑不住。晚上带芬妮来家烧饭吃,不许在外头瞎跑,知道不?”
林蕊抬起头看她妈,恋恋不舍:“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林母叹气, 舍不得娇里娇气的小女儿:“这可没个准儿,得到了那边才晓得具体日期。到时候我会打电话到厂里告诉你爸的。”
一大三小四个人进了外科病房, 俱都愣住。
床边椅子上坐着的人,可不是老太么。
母女俩面面相觑,老太怎么来了?
老太耳朵上挂着白口罩,将眼睛以下的脸挡得严严实实,正跟躺在病床上发呆的根生叔叔说话:“你莫要讲鬼话,你怨谁啊,你谁也怨不上。”
根生叔叔气鼓鼓的:“天要下雨女人要生孩子,凭什么不让生?呵,他们自己生够了, 跑到外国去生了,就不让老百姓生。”
林蕊听了挺稀奇,没想到根生叔叔消息还真灵通,居然都知道生子移民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有游戏公司大佬直接找后宫群生孩子炫耀呢。
等到大家不愿意生了,又开始流行找代孕。用不平者的话来说,穷人就连子.宫都要被收割。
苏木跟林蕊咬耳朵。现在香港的大陆人特别多,他师伯好多信众都是从大陆过去的,个个来头都不小。
病床边上,老太皱眉:“又说怪话。我们那会儿倒是叉开来让生呢。养的活有几个?你自己看看,你妈生了几个?八个!活下来几个?连你在内三个。不是解放了,你爹拉上板车挣钱,三个都养不活!
你小名叫什么?桶娃。为个啥?生下来的时候,你老娘把你按在尿桶想闷死,你没死成。”
林蕊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她立刻捂住嘴巴,她真不是故意的。
根生叔叔抬头看到林母跟三个孩子,顿时脸红得跟火烧一样。
芬妮捏着口袋里的十一块钱,站在原地,抿住嘴唇,没有往前走。
林母快步走到病床边,忍不住埋怨老太:“奶奶你上来怎么都不跟我讲一声啊。”
要是提前知道,她起码还好安排一下。
老太摆摆手:“跟你说什么,我又不是来看你的。我跟你弟弟车来的,看过他就回去。”
说着,她伸手指着根生叔叔,“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病房门开了,林鑫手上拎着暖水壶进来,看到老太也是一愣:“太太,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太一双小脚,根本走不得路。
从郑家村到医院这么远,就是有车子,她肯定也吃了好大的苦头。
火车快要出发了,林母不能耽搁。
她赶紧从包里摸出五十块钱塞到大女儿手上,叮嘱道:“鑫鑫,妈要出差。你照应好太太啊。”
说着,她拎起箱子匆匆出病房门。
林鑫从床头柜上拿了只洗好的葡萄,剥了皮,笑眯眯地送到老太嘴里头:“太太,甜不甜啊?”
“怎么不甜。”老太嗔了重外孙女儿一眼,叹气道,“你们是赶上好时候,泡在蜜水里头长大噢。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哪里能上学堂看书识字啊。呵,手指头断了还有先生给接起来?想得美,烂手烂脚拉倒。”
根生叔叔的手指头又接上了。现在医学水平超乎林蕊的预料。
老太瞪眼:“你好大的能耐。人家教授一下飞机就给你开刀,累出个好歹来,你赔得起?”
根生叔叔脸红脖子粗:“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三千块,嘴皮子上下一搭,政府是他家开的,比鬼子进村还狠。”
“你晓得鬼子进村是啥样?在鬼子面前动刀,人家一刺刀就戳个透心对穿。你是身在好时候,没看到过。”
老太丁点儿也不惯着根生叔叔,“你超生你有理?有两个还要再养一个。国家政策哪里不对?是像你妈那样生下来养不活闷死好,还是一开始就不生好?”
她狠狠地瞪了眼床上的病人,“你们都是老爷,不管家里头死活的。你妈闷你的时候,人都是木的。她心里头有多苦,你晓得?”
根生叔叔被老太太挤兑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冒出一句,“我自个儿养孩子,养得好养不好都是我自家的事情,凭什么罚我款。”
“你自家的事?你好大的口气啊。”老太说话硬的很,“学校是你建的?先生是你请的?给娃娃打预防针的医生是你培养的?国家养这么多人,哪里不要钱?没国家,你现在还不是跟四奶奶我一样,是个睁眼瞎,一个大字不识。”
根生叔叔不服气:“国家说要罚这么多钱啊?中央政府下命令来,我砸锅卖铁都没二话。”
“你想的倒是挺美的。”老太摇头,“国家这么大,领导事情这么多,能一个个给你管过来?”
老人苦口婆心,“不错了,根生,人要多念着好,不能光盯着拐处。三千块钱是不少,可你国家收你的地没有?断你的口粮没?”
根生叔叔冷笑:“三千块钱,还不晓得进谁的腰包呢。我为国家做贡献我愿意,要我养贪官,我可不乐意。”
“进谁的腰包?咱们村上小学的先生们谁给发工资?除了一位陈校长是正式老师外,其他的,可都是镇政府发钱。没这些先生,郑家村的娃娃到哪儿上学去?”
老太太叹着气,“抓大放小,眼睛长在前头,多看看好处。你自个儿想想,这些年来日子是不是越过越好?不能光跟旁人比,也要跟自己过去比。做人啊,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她拄着拐杖站起身,“好了,人看过了,该讲的话也讲过了,我回家去了。”
林蕊赶紧拦下老太:“不行,太太,你都来了江州,怎么能就这样走啊,怎么也该好好住两天。”
江州历经几朝,好吃好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眼下放暑假,她跟姐姐都有空,必须得带着老太到处玩遍。
老太瘪着嘴巴笑,示意重外孙女儿看她的脚:“老太哪里能玩啊,老太都走不了路的。就看看你们的脚,老太也要记**一辈子的恩德。”
林家姐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老太太就这么回去。
林蕊灵机一动:“舅舅还没回来呢,你现在怎么走?咱们就趁着舅舅去办事的时间,出去逛逛好吗?”
工人医院在市中心,旁边是江州百货大厦。
她们推着太太先逛百货商店,给太太买件新褂子。然后再去旁边的工人电影院看电影,今天有新片子上映。接着到对街的百年老店吃晚饭,尝尝招牌菜。
老太太乐呵呵地摆摆手:“我在来的车上看到外头的大楼就高兴得很。我老太婆也能活到今天,足了!”
病房门被推开,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带着一堆年轻医生进来,闻声笑道:“老婶婶,你可不能知足。还得好好活,起码活个长命百岁,让儿孙好好孝顺你。”
老太立刻拄着拐杖要站起来给医生鞠躬:“我这孙子不懂事,给教授你们添麻烦了。”
孙教授赶紧躬下身子搀扶:“哎哟,老婶婶,你可别折煞我。我这条命还是你救的呢。”
她转过头,笑着拍老太的肩膀,示意手下的徒子徒孙,“我上干校被关起来的时候,是我老婶婶给我送的饭,送的草药。我这双手还能动,全是老婶婶的功劳。”
林蕊惊讶地瞪大了眼。
她没想到老太人脉居然这样广,居然能在自己都过得苦巴巴时,还能冒险施惠于旁。
苏木拉着林蕊到边上咬耳朵,语气丝毫不掩饰得意:“草药是我师父给的,祖传的,骨头碎成啥样都能接好。”
林蕊稀罕极了,没想到她干爷爷竟然跟郑家跟孙教授,还有这层渊源。
这信息量有点儿大。
跟着孙教授的副主任医生听了老师的话,赶紧接腔:“我们一定会仔细留意陈根生师傅的手。”
“是要好好观察,断指再植重点看血运供应情况。一旦血运不顺畅,接上去的手指头还是要掉的,后面还要看神经修复跟骨头生长的状况。随着工业化发展,以后类似的病人会越来越多,你们要好好学习每一个病例。”
孙教授满脸严肃地看根生叔叔,“你别以为手指头断了能再接回头,以后再给我来这一套。下次再这样,就不管你了。”
老太也接话:“对,不管他,专门给大夫添乱。”
她拍着孙教授的手,“教授啊,我不耽误你忙了。你要是有空,随时欢迎你到我们郑家村去玩。我老太婆先回去了啊。”
林鑫赶紧搀扶老太:“太太,有轮椅,我们就去逛逛商场吧。”
老太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出来这么久,你外公外婆还有舅妈肯定急得慌。我早点儿回到他们眼皮底下,他们才安心。”
孙教授一面看手下医生开的医嘱,一面笑:“还是老婶婶你福气大,儿孙都孝顺。”
无论林蕊如何撒娇耍赖,老太始终笑眯眯的,就是不肯去逛商场上电影院。
查房队伍尾端缀着的年轻医生,伸手示意林鑫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道:“别傻了,直接带老太去小礼堂,马上放《白求恩大夫》。”
等到电影放完,天也差不多黑了。老太不就得留住一晚上了么。
林鑫交了押金,从护士站借来辆轮椅,跟妹妹一道推老太去小礼堂。
听说电影是免费的,老太倒是同意去看看。
白求恩大夫可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是大大的好人。
上下电梯的时候,老太还感慨:“看看,现在日子多好哦。以前哪里能想到这么个盒子,就这样按一下,说上去就上去,说下来就下来。我啊,成了刘姥姥,一头跑进了大观园。”
小礼堂门口没人检票,进去看电影的基本上都是医院的年轻医护人员跟实习生。
谁来了,去第一排桌子边,在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签字就行。
林鑫将老太推到后面。
旁边的年轻医生不明就里,大约将老人当成医院的老专家了,赶紧帮忙,把她调整到中间位置上。
老太连连摆手:“莫要,你们看,好好学习白求恩大夫的精神。”
林蕊在边上憋着笑,心道这下子,医生肯定更加以为老太是老前辈了。
电影的画质并不好。据说这片子六十年代中期就拍好了,但因为文.革,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允许上映。
林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影,眼睛时不时就瞥到老太身上,生怕老人家会觉得无聊。
不想老太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从头到尾都没打盹的时候。
等到电影放完了,老太抓起大重外孙女的手,严肃道:“鑫鑫,你以后当大夫了要小心,不能感染了。”
白求恩大夫就是在手术过程中割破手指头不幸被感染逝世的。
林鑫笑着安慰老太:“我会小心的,不过既然干这行,那无论如何都得迎头上。”
林蕊突然间想起上辈子大姨感染上“**”的事,鼻头发酸。
她记得后来曾经问过大姨,后不后悔去那个病房。
大姨当时怎么说来着,肯定要有人去的。她还没脱下白大褂,就不能当缩头乌龟。
老太点点头,高兴得很:“这就对了。人活一辈子,一定要有个信念在心里头,这样子,人才过得踏实。”
她转过头,看看身边的重孙辈,心满意足,“好了,我老太也是进过电影院的人了。这趟城没白进,我该回家了。不然你们舅舅要等的急得慌了。”
“太太。”电梯门开了,卢定安大步朝他们走来,“我跟舅舅打过招呼了,我们带你出去逛逛。”
卢定安找了两辆人力车,能并排坐两个人的那种。
他在前头蹬车,林鑫陪老太坐在后面,沿途看江州的黄昏。
林蕊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十分佩服干爸的能耐。看看,急人之所急、投其所好,才是追老婆的独门秘诀。
这么一来,他既在郑家老祖宗面前挂了眼,又体现了他吃苦耐劳灵活机变的本事。
舅舅蹬着后面的人力车,笑着跟外甥女儿打听:“蕊蕊,你姐姐这位同学很热心嘛。”
又是帮忙联系老教授操刀手术,又是跑前跑后找车子安置老太,积极主动的很。
林蕊心中有种“不愧是我相中的人”的自豪,得意洋洋:“那是,也不看是对着谁热心。”
舅舅板下脸,正色道:“那我可得好好相看相看,娘亲舅大,想娶我外甥女儿,过不了我这关可不成。”
林蕊心道,你可得了吧。上辈子还不知道您老人家到底是怎么相看外甥女婿的,居然让两个外甥女儿都嫁成那样。
扶贫都不带这么惨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冲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人微笑,“狄老师,这事儿可能还要麻烦你,我估计林蕊不会做三通管。”
少女已经顾不上崔老师当场拆她的台。
林蕊冲班主任虚虚地笑:“那个麻烦您了,狄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年轻的女班主任,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今天晚自习我会说三通管原理,你好好听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