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晏无咎出了一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挑眉戏谑地看着一脸怔然、喜怒不显的焚莲。
神情傲慢矜贵,毫不掩饰眉眼盈盈处的笑里藏刀。
焚莲沉静内敛地看着他,忽然认真地说:“无咎……小僧不欺负你。”
晏无咎微微偏着头看他,缓缓眨眼,三分不解:“……嗯?”
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说了,是骗他的吗?
“纵使什么也不记得,檀越主对小僧笑的时候,就像被花刺微微扎着的时候一样,心中酸酸的疼。心里想到你身边去,身体却截然相反。心如猿猴,身如石马。小僧觉得,不止是因为毒。”
焚莲唇角微微抿成直线,认真地说:“我认识你的,一定认识。”
那眼神专注得有些偏执冷锐。
晏无咎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由浓转淡,眨着眼探究地看着他。
啧,这秃驴每回见他都看不顺眼,原来是不折腾他心里就不舒服吗?
他知道自己一贯招人恨,倒也不是很意外。
晏无咎轻佻地扬了扬唇,嘲讽回敬他:“真巧,我一见大师,心口也梗得难受呢。”
“小僧虽然不知檀越主哪句是真心,哪句是气话。小僧现在,心里也是欢喜的。”
一直相看两相厌人,突然说跟他说欢喜?
欢喜被他嘲讽吗?看来是真傻了,这秃驴眼睛生在天上呢,一朝傻乎乎的还挺有趣的。
晏无咎眼里又禁不住盈满笑意,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傻话来。
他这样一笑,焚莲线条冷厉禁欲的面容也微微柔和了些许。
“小僧是出家人,不该心有杂念。可是,檀越主方才说结缘五百年,说带着小僧一起走的时候……小僧心里真的很高兴。我……不会欺负你的,我……”
焚莲潜意识觉得,自己或许并不是什么温柔慈悲的人,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人。
心下却记得,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绝不能这样。
“无咎……”他喉结微微一动,“小僧做过的每一件让你不高兴的事情,都愿意重新改过。你若还生气,若要骗我,便骗。我都信。”
那些话不知从他心底的哪处而起,一腔热血那般不管不顾的说出来,自尊骄傲都顾不得去想。只是看见了这个人,便像是葵花向日积攒了很久的辉光,只等有一日能像现在这样倾洒出来,说给这个人听到。
也许,在无数寂静无人的夜里,有个人望着某扇窗户里的灯火,将这样的话默默练习了很久很久。
只是见了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天亮以后,露水会消失不见。
晏无咎脑子里混沌模糊,眨着眼睛看着他,又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气闷还是嘲笑。
“和尚你……你现在几岁?”
若真智障成了个小朋友,晏无咎再阴险记仇,也不会这么不挑的。
焚莲站着不动,静静看着他,眉目像檀香浸染一般疏淡沉静,眼神却似月光湛然不散。
他双手合十,掌心是那朵晏无咎所赠的半开的荼蘼,低声轻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宝相庄严,出尘禁欲,却五蕴不清,六根不净。
晏无咎怔怔地看着他。
从上次梦见他,晏无咎就发现了,焚莲生得很好看,只是往日威重凌人,让人留意不到他的相貌。
用那句著名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话少面瘫表情冷,眉目犀利刻骨刀。
这人当和尚真是可惜了。
晏无咎回过神来,似笑非笑。
若是一般人,看在他傻了的份上,也就算了。
但晏无咎铁石心肠,没心没肺,绝不会忘记雪上加霜,再补一刀。
毕竟万一很快对方就恢复正常了,岂不是白白错过这次报复的机会?得抓紧时间作死。
“现在知道错了?我想想看我们从哪里开始算账的好,毕竟你欺负我的事情太多了。”
想起那记了满满一册子的仇,晏无咎就笑里全是刀,一点笑也藏不住:“比如仗着我的武功不如你,大半晚上不睡变着花样让我在这里罚站,认不认?”
焚莲思索了一下,认真说:“虽然小僧不明白是何缘由,但檀越主若是不高兴,也可以原样罚小僧的。这里风景很好,小僧还可以替你看着院落里的花木。这样很好。”
认错态度果然很不错,晏无咎看他又小小顺眼了一点。
转念一想,不能这么没有原则,这么随随便便就被他软化。
这秃驴现在越好说话,等他醒了反弹的就越是厉害。得抓紧时间,及时快乐。
晏无咎极力回忆了一下,对焚莲最坏的印象,恶狠狠地说:“记不记得,汜水河畔第一次见面,你掐着我的脖子……”
焚莲目光一阵茫然失神,一瞬凌乱矛盾的画面交杂闪过……漫天的槐花……晏无咎的脸……与此刻极其相似的矜傲凶狠的表情。
他抹去晏无咎脸上的花露……他毫不顾忌的吮咬晏无咎的唇……他替晏无咎抚平领口……他毫不在意撕扯晏无咎的衣物……他逃走了……他俯下身……
意识陷入虚虚实实的恍惚里,仿佛无数刀光剑影凌迟,只要想要看清就一齐刺向他的脑子。
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伸出手,想告诉那个人,他从来没想让他不开心。他只想保护他的。
身体里另一个他却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用冷漠的声音告诫他:
——不能靠近他,你存在就会伤害他。你身体有毒,碰到就又会害死他。
“我会、害你。别靠近!不能靠近!”
晏无咎看着这和尚突然之间面容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冲击,血线溢出来,摇摇晃晃地后退,靠在那株荼蘼树上,一点也不在意满枝的软刺,只是反复呢喃着同样的话。
唯独一双暗沉的眼睛,深深地一眨不眨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像是恶犬盯住它的禁脔。
焚莲皮肤刺破的地方,却源源不断生出透明的枝蔓来,转瞬吸食了这星星点点的血色,那月白僧衣上便开满这纤细的淡如粉色的彼岸花。
仿佛月色化作花枝疯长,吞了那和尚。
场景妖冶又吊诡。
晏无咎不由吃了一惊,无意识皱起眉头。
“喂,和尚你没事?”
他跳下栏杆,想要伸手拉起那又疯又傻的和尚。
“别过来!就站在那里别动,求你,至少这一次听我的话。”
焚莲的目光放空恍惚起来,像是发热说着的呓语胡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我心里空落落的。方才,无咎说我们是情人,我心里下意识很欢喜。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并不懂得该如何待你。”
“我想知道,我们从前是如何亲近相爱的。我问你……可是无咎的话,却只说到我做错事,叫你失望了。”
“我们过往究竟如何相处,如何是一对情人,你半句都没有提。”
焚莲垂下头,失焦的目光艰难对准晏无咎的脸,那张脸和过往任何时候一样,冷厉淡漠,苍白沉郁,毫无痛苦之色。
他轻轻地,执著地说:“你方才说骗我的话,是骗人的……我们其实是一对的,只是,我愚蠢做错了事,你不想再见我了。不是、不是从未有过关系。有过的,有过的,有过……”
晏无咎皱眉,惊讶地看着他身上不断出现的白色藤蔓和花纹,面容冷硬微怒:“先从花树上出来!别以为你傻了我就不计较了,你弄得满身血,这鬼东西就不停长,你愿意作死我管不着,别伤我的眼睛。”
焚莲扶着带刺的树枝,细小的藤蔓和“花”便往他的手上开去。他摇摇晃晃地想要往外走,却并不能支撑站稳住。
晏无咎看不过眼,脱下孔雀蓝的锦衣,缠在手上,一语不发去拉他。
焚莲顿时露出惊慌的表情,转瞬运起轻功往廊檐上飞去,中途气血一滞摔倒在长廊上,留下一地被内力震碎的粉白冰晶。
晏无咎又气又笑。
也不管赤脚踩在院子里了,径直走上台阶,将脱下来的锦衣扔在地上,随意蹭了蹭脚上沾染的一二泥土。
这样做的时候,他面上一直臭着脸,目光冷冷地看着狼狈靠坐在墙上的焚莲。
焚莲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淡淡道:“不能碰,只要身体有受到一点外伤,这东西三寸内就能缠上你。不要紧的,等到天亮就好了。”
他除了嘴唇略略苍白,脸上没有一滴汗,神情平静至极,看不出丝毫痛苦不适。
然而,刚才那通没头没尾的胡话一出,谁能信他真的毫发无伤,而不是脑子都被毒傻了。
晏无咎隔着远三寸远蹲下来:“这东西有多毒?会死人吗?记不记得谁给你种下的?”
“不记得,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焚莲睁开眼,“天亮以后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我藏起来。若是有人来问话,你要小心。”
晏无咎笑得轻佻又狠厉:“你放心,若是你仇家找来,我立刻替他们带路。”
焚莲看着他,忽然抿唇淡淡笑了:“这样也好。你务必记得。”
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只是,唇角的微弱的弧度一直没有消失。不辨喜怒,不知怅惘。
晏无咎的手指虚空点点他:“到时候我把人带来,你毁尸灭迹的时候利落点,有你往日里欺压我一半凶残就够了。”
说完,他起身走回房间,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迷迷糊糊的时候,焚莲身上被丢了一床被子。
有人打个哈欠,没好气地说:“明天起来你若是死了,我就地挖个坑把你埋了,你若变成鬼,可千万记得,别夜里出来扰人清梦。”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死了,那就是鬼和尚和无咎少爷的人鬼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