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连天的阴云不散, 黄昏的时候,只见到天边透过重云的霞光似锦。
云高天广, 秋风沁凉, 在山顶之上四望,满目碧槐堆雪, 流风山岚轻逸, 并无丝毫沉闷郁气,反而叫人心胸舒畅。
叫人有一种狂风骤雨将至,大风起兮, 可乘鲲鹏扶摇直上九天的狂气。
后山便是行宫北面。
那里远离人烟, 勾连群峦坟山,封庄的祠堂便坐落在那里。
上次, 晏无咎和白晓风对峙, 逼问出旭王是背后主使, 便是在这里。
晏无咎来的时候, 远远就看到那棵老槐树下站着的风剑破。
六扇门的神捕服是紫檀色的。
晏无咎目前见了三个神捕了,诸葛霄是个喜欢扮猪吃老虎的,日常伪装成普通小文书,自然衣着素雅。如同温润无害的书院先生。
而顾月息向来清傲孤洁, 比起捕快倒更像是出身世家的贵公子,一朝隐匿江湖、修心养性。吃穿住行,乃至身上的衣饰,无一不精,无一不雅。叫人见了不免自惭形秽。
只有风剑破, 比起神捕更像是该被神捕通缉追杀的江湖剑客。眼神冷寂肃杀,眉锋冷峻锐利,无时无刻不像是准备着一击必杀。
但是,偏偏就是这样的风剑破,绝大多数时候,都老老实实穿着神捕的官服。那身庄重端严的紫檀色,叫人想起傍晚昏黄光影下的宫墙。
风剑破抱剑而立,虽然看似倚着老槐树,但身影绷得笔直,就像是随时防备着来自任何方向的冷箭。
几乎是晏无咎看到他的那一瞬,他的目光就准确无误地朝晏无咎射来。
不等晏无咎走过去,这位比晏无咎还没耐心的神捕大人,自己就脚下一点,几息之间瞬移到晏无咎面前,将晏无咎堵在这山道旁,不上不下的地方。
风剑破浓密的剑眉微皱,板着年轻英俊的脸。鼻梁高挺,嘴唇到下巴的线条又冷又倔。身上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冷冽,一往无前的锐气和生气。
因此,虽然比晏无咎还像是坏脾气又没耐心,但是晏无咎因此显得骄纵矜贵,他却是叫人胆寒畏惧,就像他怀中那把剑。
风剑破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晏无咎:“我问你,你把阿月藏到哪里去了?”
比起风剑破的锐气逼人,被他锋芒笼罩的晏无咎则散漫悠然许多。他微微偏头看他,缓缓眨了下眼,琥珀茶色的眸光似笑非笑。
“阿月?怎么,顾大人失踪了吗?风大人问我?我管六扇门神捕的事吗?”
那稠密纤长的睫羽,笼着清亮眸光浮着的一点浅笑,就像黛色神秘的夜色笼着星河,叫人看着便不由自主懊恼起来。
风剑破皱眉,愈发绷着脸:“你别跟我笑!我在问你正事。我说的是阿月,洛月,我妹妹。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
明明是警告人的狠话,这个叫穷凶极恶的黑道悍匪都闻声变色的神捕大人,神色带煞厉声说着,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失声,整个人的气势也忽然散了。脸色苍白又潮红,不知道是被晏无咎气得,还是关心则乱,反倒自己就先狼狈起来。
晏无咎本来可有可无百无聊赖看着他威胁自己,还缓缓散漫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虽然眼底笑里藏刀。
这会儿看风剑破像被他气得岔了气,嘴唇紧抿,整个人都像是目光涣散,失魂落魄。
虽然不知道风剑破多大,但这个人平常看着有一股带血的阴煞,沉默寡言,锐不可当。属于六扇门里最不好说话的那种人。只是五官棱角分明,却很有少年气。
这会儿看着逞凶斗狠,然而脸色苍白,眼神魂不守舍。紧抿的下巴和唇线,倔强又单薄。就像个失了群的孤狼,搞不好还未及成年,狼狈得有些可怜。
倒像是晏无咎这个恶霸趁机欺负了他似的,赢了都有些胜之不武的无趣。
恶霸晏无咎眼底的笑里藏刀便换作心灰意懒似的散漫:“啊,原来是洛月啊,怎么不早说?她不是给你写了信吗?没收到吗?”
风剑破抿唇不语,眉眼恼意不稳,他就是收到了那封信才来质问的。
“收到了。”
他目光别开,想质问盯着晏无咎,但一旦看到那华美矜傲的眉眼,眼前不自觉就会浮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
都是些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忽然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活色生香,栩栩如生。
圆润肩头的红痕……轻轻咬着喉结,就会抑制不住的呜咽发抖……潮红的眼眶,恨恨的狠厉的眼神,比起威慑更引人凌虐……傲气阴鸷的眉目,不稳颤抖……唇线暧昧红润的唇,咒骂更像求饶……
别再想了,非礼勿视!
可是,那些黑暗绮丽,旖旎妖异的画面,倏忽而至,根本不由风剑破的意志。
只要意志有丝毫放松,就会忽然占据他的脑海。
身体紧绷抗拒,心跳狂乱,明明知道这是卑劣无耻的行为,还是会忍不住热起来,甚至,某些刹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放任,沉溺其中……
直到,看到一幕画面,那紧绷的完美的身线,失控一样颤抖着,那个人缓缓回眸看他,华美凌厉的眼眸放空无神,像是所有的星光都坠毁,微微垂敛上了眼睫。
就像是,被自己彻底打碎!
瞬间像是跌落凛冬寒潭一般,叫风剑破整个人从心口冻到指端。
他再也不敢去想。
很久了,从那一次帮洛月采草药,忽然出现幻觉,看到洛月受辱惨死,凶手是晏清都,而他在极度仇恨疯狂中做了极为恶劣的报复行为后,这样的幻觉就时不时会突然出现。
那些汹涌而来羞耻幻觉,不可能告诉给任何人知道,除了自控抵挡,指望它自己消失,风剑破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可是,面对现实中这位梦境里的受害者,风剑破便再难以保持冷静。
如果不是因为洛月的来信,他甚至永远都不想出现在晏无咎面前。
或者说,是他不敢。
不知道是愧疚出现这样的幻想,还是,害怕有一天他当真会对这个人做出幻觉中的事。
晏无咎并不知道风剑破的恍惚是为什么,见他眉眼冷峻又脆弱,看着年纪不大,懒得欺负他。
他声音淡淡,不客气地说:“既然收到了信,风大人就该知道,洛月姑娘很喜欢我,自愿成为我的义妹。比起你这位小时候的世交哥哥,我这个义兄关系更亲近。她眼睛有疾,将她送到我父母身边,我父母很喜欢这个义女,会好好照顾她。他们也多个女儿享受天伦之乐。两全其美,大家都很高兴。风大人却跑来警告我,有什么看不惯?”
晏无咎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既然话本作妖,怎么看洛月姑娘比起顾月息来,都更像是那个惨死,导致晏无咎背锅的关键人物,晏无咎当然不会就这么放着不管。
他三五不时叫人去看看洛月,偶尔抽空自己去路过闲聊两句。
好感度刷得差不多,就立刻提出和洛月姑娘一见如故,想要收她作义妹。说自己奔波在外,一直放心不下双亲。父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希望阿月姑娘能替他照顾双亲,作为交换,可以替姑娘治眼睛。
洛月因为失明有些自卑,却是个心肠柔软,自力更生的好姑娘。
晏无咎相信她的能力,又是等价交换,她便觉得被委以重任,自觉能办好,便答应了。
风剑破一直忙着盯住诸葛霄,寻找他的破绽,也害怕自己联络多了洛月,叫诸葛霄察觉了,会给洛月带来危险。而洛月也在晏无咎的建议下,等自己在禹城安顿好,再给风剑破来信,分享自己的喜悦和近况。
因此,风剑破才收到这封信,顿时惊慌,只怕幻境成真,晏无咎对洛月下手,以洛月来威胁自己。
这时候听到晏无咎略显不耐的冷淡说辞,想起洛月的信里满是欢喜满足,看不出丝毫被胁迫的意思,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起来。
“她只是个普通人,你不要把她带进我们的事情里。”
晏无咎挑眉看他:“风大人觉得,一个盲女独自生活在小山村很安全?”
风剑破沉默几息,抿紧唇线,坦言:“我信不过你。怕你用她威胁我。”
晏无咎嗤笑,面无表情,眉眼线条凌厉,清狂傲慢:“那你记住了,我这个人阴险记仇,不假。但品味不差,不喜欢对弱者下手。跟洛月姑娘比起来,风大人这种更危险。大人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看看我会不会拿你,算计六扇门。”
风剑破听到他前半句话,才略略放松,一听最后一句,顿时凛然,浑身绷紧。
也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思杂念,瞬间靠近晏无咎,抓住他的手臂,面容冷峻神情冷锐:“你想对六扇门做什么?”
风剑破这番恍惚的样子,之前连看晏无咎一眼都像是迫于什么而做不到。
晏无咎便失了防备,这会儿被他突然近身抓着手臂,下意识蹙眉甩开。
就在这时,无数道暗器自四面八方射来,两个人顿时回神,一时都觉得是对方使诈。
但也顾不得互怼,立刻先闪避起来。
他们原本就站在山道旁边,前段时间接连秋雨,山岩和泥土接壤,风化松散。
这番躲避暗器之中的踩踏,脚下那块地终于断裂。
晏无咎前段时间跟焚莲在一起,充够了内力,中途不见过三天也没有事,哪成想现在一口气一散,竟然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力量流失。
他刹那想到,大约是武功提高后,用的内力只会越来越多。之前吸收内力的法子却可能不够。
但现在不是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他力量一卸,那暗箭便险险擦过他的肩,连带着撕去一线衣物。
同时脚下的断裂让他整个人跌落下去,一时竟然无法保持平衡。
风剑破本来游刃有余,见他忽然出事,下意识便也跟着跳下来抓住。
晏无咎是顺势想要往下走,风剑破自觉自己一剑能抗百敌,以为他遇险拉着他往上走。
两个人本就没什么配合,说是达成合作,也没什么信任的基础,这番变故之中,简直互相拖后腿。
山岩上扑将过来几个蒙面人,个个穿着旭王那些被鸦羽卫排斥对立势力的衣服。训练有素,机关弩、暗器、刀剑排列成阵,跟晏无咎风剑破两个互相拖后腿的人不一样,简直堪称配合无间,训练有素。
风剑破一点也没放在眼里,神情冷峻不屑,自觉这些人抗不过他两剑的。
晏无咎知道自己的周密布防,这些人能突破过来,绝不是乌合之众,他虽然嚣张放肆,却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更不在乎眼前一时得失。
因此,他立刻用力拽着风剑破的手:“笨蛋,别打了,先走!”
剑客向来是只前不退的,尤其风剑破这种人,剑没有见血,就像露出獠牙的狼,绝不会无功而返。
但是晏无咎拽着他,那说不出是怒是嘲的笨蛋一出,他脑子一空白,等回过神就已经跟着他滚下山了。
到处是山岩碎石荆棘尖刺,见此,他只能下意识护住这个矜贵骄纵的坏脾气少爷。
后面的追兵不散,悄无声息包抄而来,把他们往北山更深处逼去。
经过刚刚那段,两个人也算初步磨合过了。
晏无咎这种人一意孤行,是决计不可能听自己的,风剑破虽然桀骜不逊,到底有在顾月息手下听调遣的经历,只能他自己退一步。
两个人勉强配合着,晏无咎指路下令,风剑破只管挥剑即杀。
不多时却到了一处绝境,无路可走。
风剑破眉目冷峻低沉,倒是没有任何责怪晏无咎瞎指挥的意思,抿着唇眸光锐利一脸肃杀,就像打定主意以此为据点杀光所有人。
晏无咎背对着他,也不管身后怎么血雨腥风,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风剑破杀了大概三波人,只觉得那些人悍不畏死,布局杀招一点不乱,仿佛还有什么大招没有放,心下预感不好,隐隐皱起眉来。
“别杀了,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晏无咎突然出声,风剑破抽空回眸看他,疑惑还能走去哪。
下一瞬就被拉住,猛地失重掉下去。
白晓风说了,当年封家老祭祀将废太子的女人藏在陪陵,在陪陵落下断龙石机关后,偕同木家老族长、公输家老族长,三个老家伙寻找了一处机关薄弱处,挖了一个密道,利用这个密道给里面的孤儿寡母送了两年东西。最终也是利用这个密道将两岁的慕容辰羲救出来。
这个密道过后自然是封锁了,但也绝对不会封锁得毫无破绽。
晏无咎这两天指挥封庄拆除陪陵地下机关之时,抽空就看过了公输家提供的地图,特意找了找这处白晓风提到的隐秘的通道。
这会儿被这群神秘人围杀,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别的,而是这群人背后是谁?
如果是白漆吴那部分隐藏的势力,旭王是不是知道了自己骗他的事情?
如果不是旭王,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晏无咎之前制定的计划都会显得不稳,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今天七月二十八日,到明日计划里陪陵主墓室才会被打开,绝对不能被人率先知道主墓室里的秘密。
诸般思索,都在刀光剑影的杀戮逃亡中。
这才让晏无咎做出决定,要求风剑破跟着他的指挥走,找到这处被隐藏起来的密道,耗费一点时间打开机关,带着风剑破在厮杀围剿中跳进墓穴中。
只要拖到明日,主墓室打开,他就有办法重新掌控局面。
墓室的机关最后一次使用已然是七年前,又被特意处理过,在晏无咎和风剑破跳下去,后面一队人鱼贯而入后,终于不知道被触动哪里,骤然合拢,再也打不开。
“首领,接下来怎么办?”
地面上的人沉着稳定:“虽然暂时没有抓住晏清都,但是成功将他隔离,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让其他人按计划进行,小心顾月息。”
“那陪陵还炸不炸?”
首领皱紧眉头,暗恼那个人作死:“当然要炸。慕容旭自己送上门来的把柄,这次错过,再想扳倒他就难。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别忘了废太子的遗孤,必须找出来先杀掉。永绝后患。”
他们打着旭王的名义,杀了废太子遗孤,炸毁陪陵,再将这件事在老皇帝面前揭露出来,储位之事便可以尘埃落定了。
那位首领志得意满,却又压着一口闷气:“关键就在晏清都身上。走吧,先把上面这些人料理了,再打开陪陵,他还能跑到哪里去?”
那首领顿了顿,不甘愿地说道:“家主要活的,别伤了他。”
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却攥紧,想到这个人靠着一张脸,利用崔瑾,引诱贺兰凛,攀附旭王。还能叫神秘至极的邪佛出手警告崔家。
就是这样一个金玉其外、手段卑劣的阴险小人,竟然害死不可战胜的崔权,玷污崔家的荣光。一想到这个,他就恨不得将晏清都千刀万剐。
不过,只是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想到黄昏光影下远远看到的那张华美矜傲的侧脸,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酷眼睛的男人,轻视地眯了眯眼,眼里有毫不掩饰的邪气恶意。
这次晏清都出事,那也是他的好主子“旭王”干的,便是邪佛,也找不上他们崔家的麻烦。
想到上次差点被那个男人一夜挑了总舵,他们的高手接连被打伤,还被抢走悬赏令。要不是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急着赶时间走,他们还不知道损失多重,这份帐迟早要和那个人算。
这次,就先从晏清都身上讨些利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被追着尾巴跑的啾啾,暴怒,咬某恶犬伪萨摩的耳朵。
啾啾:都怪你,尾巴差点被踩了,看~
……实际是,差点整个猫被叼走了……
恶犬伪萨摩,一声不吭被欺负,含着猫尾巴小心亲亲。
因为,那里有啾啾的好朋友。急着回家的恶犬,收了犬齿。
大师: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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