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秦姒
当天下午秦姒是哭着从酒店离开的, 当时订婚宴未散,一众宾客皆在, 只有零星几人离开,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从后门小路走到马路边的时候,正撞上取车回来的傅承兮,两个人对视一眼, 她没多说什么, 红着眼跑开了。
因为订婚宴流程冗长, 到了后面,秦姒实在挨不住偷偷躲到了走廊尽头的衣帽间里, 看了孟照然给自己的资料。
很多,她大概翻找了一遍,看到上面有打印的目录, 慢慢地,整件事情的轮廓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相信当年陆予是有所察觉的, 所以在那天才会急匆匆离开。
出事的当晚,其实她跟他在一起。
这是很多年后想起来她都会后悔的一件事, 不是后悔没拦住他离开,而是后悔没跟他一起回去。
如果能让母亲再见自己最后一面,是不是她不会那么决绝地走。
可惜她留下了, 跟朋友玩到很晚、很尽兴,后来便睡在了附近的渔家。
第二天便是他和母亲同时葬身火海的消息, 从此这件事成了家中不能多说的话题, 只因为为何陆予会死在哪里, 所有经手的人都有很多揣测。
连她也没能逃过。
手上的资料给了这桩多年悬案一个温馨的结局,她的母亲不是那样的,她没有拉陆予一起死,而是陆予为了救她,才死在那里。
两个她爱的人,都不是坏人。
秦姒突然很想哭。
路边有出租车停下,司机师傅看着后座一直捂眼睛的女孩有片刻迟疑,“小姑娘,你没事吧?”
他看了眼前头静默立在路边的男生。
男生眼眸很深、轮廓锋利,西装外套正挂在手臂间,气质不凡,朝着这边在看,看着跟身穿连衣裙的小姑娘像是一对。
秦姒喉咙中勉强发出几个气音,“……没事。”
她揉了揉眼睛,喉间干涩,朝司机师傅报了个地址,没有再去想傅承兮。
上午还晴朗的天空到了下午突然晦暗起来,不几时,天空中就起了薄薄的雨。
雨水被风吹到车窗,然后落到秦姒的脸上,前面司机担心地开口,“小姑娘,你关下窗户。”他担心自己的后座座套被打湿,不好清洗。
秦姒这才回神,抬手将车窗关上,车一路向西,一直上了高架,出了四环。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姒抱着怀里的文件,望着落在窗上的雨点出神,往事一幕幕从心里过去,像是无声默剧。
到达钦山墓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秦姒将随身带的外套披到肩上下车。
钦山位于海城远郊,山中阴冷,十月末山上还有四季常青的植物郁郁葱葱,远处有鸟叫声传来,衬托之下显得这一带更为空旷幽寂。
高跟鞋踩上长着青苔的石板,沉闷的声音回响在四周,她很多年没被允许来这里,所以连墓园几时翻修重建的都不清楚。
路边,灰蒙蒙的雨幕下,载她来的那辆出租车已经掉头离开,与一辆黑色路虎错身而过。
傅承兮下车的时候,雨势只增不减。
宴席过半的时候注意到秦姒的反常,于是开了朋友车出来,此刻他将车缓缓停在路边,按下车窗。
十月末的雨天算不上闷热,但傅承兮莫名烦郁,于是伸手将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长袖也挽上臂弯,之后才从前置储物盒里摸了根烟出来。
烟火在指尖缭绕,窗外雨滴被斜风吹到人的脸上,他侧脸有些肃穆,和墓园外的气氛融为一体。
远处,透过雕花的围栏,能看到墓园内那抹单薄的身影越走越远。
终究没起身跟上。
墓园外围进行了新的修缮,但里面的布局却没那么轻易改变,于是等秦姒找到旧日的记忆点,接下来的便轻易找到位置。
她从没意识到人的记忆力可以这样持久,年少时总会有前一晚的习题到考试已经忘记、一个单词无论如何也记不起的情况,但原来还有一些事,发生过一次,就能记得清清楚楚。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她偷偷跟着秦广海来到墓园,那时候她只躲在远处偷偷看了一眼,猜中了那个结果,然后哭的差点昏过去。
也就是那一天,她知道了陆予不是出国,而是去世。
秦姒将怀中的文件夹抱紧,雨水只是打在塑料硬壳上,然后弹落到手臂,一向娇气爱美的她脸上的妆被打花,四下无人,她连从包里取出纸巾擦一下都懒得取。
冗长的石头路像是没有尽头,一块块石碑落到身后,有的前面放着鲜花、有的鲜花已经枯萎,远处还有毛绒玩具和八音盒,都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不知道又是哪对父母哭碎了心。
秦姒看到陆予的时候,雨势正由缓转急,她身上罩的帽衫已经湿透,雨水顺着长发流下额角和脖颈,于是视线模糊中,一眼便看到了那座没有姓名的碑。
他在笑着,像无数个日夜她梦里的样子一样。
那场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之后家里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存满他照片的手机在那天渔家酒店丢失,于是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留。
此刻再见他,她才发现如果细看,他的眉眼跟自己其实很像,真的非常像亲兄妹。
管不得只有局中人的她蒙在鼓里,孟照然却一早猜到。
他的长相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岁,黑白照片上,他穿着一高的足球队服,唇角笑得一如往日,好像那场代表一高和临中对决的胜利还在昨日。
秦姒眼角的泪水终于混到雨中,她胡乱抹了两下,从包里取出手机想拍照。
可惜等手机从包里翻出来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机。
大雨中少女一手抱着文件夹,臂弯挂着包,落到发间的雨水都顾不得躲,拼命拿衣裙擦拭手机上的水。
可惜无济于事。
泪水像开了闸,秦姒怎么都想不通从酒店出来还是满格电量的手机突然出问题,她越来越急,手反复按在开机键上,屏幕却一片黑。
终于,在秦姒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手边的文件夹倏然摔落在地。
暗扣挣开,里面的文件扑散满地。
委屈终于抑制不住,秦姒泪水汹涌流出来,混在雨水里,她低下身去捡散落的文件,边捡边哭。
直到将最后一张文件捡起,一张伞罩住她的身形。
秦姒抬头,一眼望见站在面前的傅承兮。
他撑着伞,晦暗的眸子里倒映出她浑身湿透的样子,下一秒,伸手将哭的止不住的少女拽到了怀里。
秦姒终于克制不住,搂着他的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哭够了,才想到自己全身是水,看着他湿透的前襟,她抽了抽鼻子,“对不起。”
他抿唇,“先送你回去。”
秦姒将怀里的文件塞给他,回身将地上的包拎起,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无字碑。
碑前的花枯萎了一半,此刻被吹散到雨水里,脏兮兮的,有人在最近来过。
最后一眼,她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扭头跟傅承兮走了。
好像身边有了他,出去的路没有来时漫长,没几步便走到了马路边,她一眼看到那辆路虎。
傅承兮从后排取了毯子给她,她伸手接过去,坐到了副驾驶位置。
眼睛红肿,头发湿漉漉的,短裙基本上湿透了,秦姒此刻的样子简直不能太惨,她用傅承兮递过来的毛巾擦头发,车内一片静默。
秦姒终于忍不住,“你不好奇那是谁么。”
此刻坐在驾驶位的男生才侧首,扯动唇角,“肯定不是你的家人。”
秦姒诧异,“嗯?”了声,傅承兮修长的手指便伸过来,替她撩开额前浸水的碎发,“秦家的人哪里会葬在这样的陵园。”
随着他的话出口,秦姒才反应过来。
是啊。
钦山以北,荒凉破落,这里对于自己家财势而言确实是寒酸了,还不是为着不被发现?
陆予的死在秦广海眼里,是个污点,他只想遮掩。
秦姒指尖下意识攥紧了些毛巾,想到了一些事,“如果我说,我有事情骗了你,你还理我么。”
傅承兮扭动车钥匙的手顿住,顿了两秒,才扭过头,声音有些哑,“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秦姒被他看得心虚,往后错了错身,慌张地拿毛巾擦了下脸,脸没擦完就听到傅承兮嗤笑出声。
“那是用来擦车的。”
在秦姒眼睛瞪大的注视下,他无所谓扯唇,“不然呢,谁车上还给你备着下雨天擦脸的么?”
“傅!承!兮!”她恼怒地将毛巾甩到他身上,然后被男生拿下来,手拿着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确定不用?”
他眼神顺着她湿透的长发一直滑落到起伏的上身,眼神转暗。
秦姒半晌回味起来,气急败坏将毛巾扯回手中,愤愤扭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傅承兮,你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那你自己走回去?”
秦姒:“……”
车驶出钦山,秦姒头倚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雨流如注,将外面的天幕都染成暗淡的颜色,钦山上绿色和枯萎交映,像是替她告别一整个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