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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零落成泥碾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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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范昭奉旨纳娶三个美人,名色双收,被达官贵人们传为美谈,艳羡不已。范晔忙着接待四方客人,连续累了三天。 玉娘有孕在身,受不了热闹,遂借故照顾云梦月和春兰,回自己原来宅院留芳居清闲去了。玉娘嫁入范府后,便将旧时宅院取名留芳居,以示花好存芳之意。 是夜,范府客人散尽,范晔清闲下来,独居书房,思量家业兴旺,不负父亲临终所托,长长吐了一口气。临近梅雨季节,小院角落一株梅树果子开始变黄,范晔凝视梅子,忽有所动,轻轻吟道: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院门外一声叹息,转进一个中年妇人,虽荆钗布裙,不失天生丽色。范晔骤然见到这妇人,面上一阵波动,神情复杂起来。那女子走到梅树边,伸手抚摸梅子,一脸感伤,轻声道:“算起来,你我一别二十三年三月零九天。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在自家书院里种下了这株梅树。” 范晔镇静下来,走出门外,向女子躬身道:“范晔拜见公主。” “公主?”那女子凄凉一笑,道,“范晔,我在你眼里真的只是大明公主么?” 范晔躬着身,不说话。 那女子道:“我父亲并没有做成大明的皇帝,我只不过是一个薄命的女子罢了。范晔,六天前,你向大清朝的皇帝磕头;而如今,又向我这个大明皇室落难寡妇行礼,不怕乾隆抄了你的家,砍了你的头么?” 诸君想必明白了,此妇人就是齐召南的大女儿封凤凰,也是二十年前武林第一美女火凤凰。 范晔沉声道:“时过境迁,公主节哀顺变。” 封凤凰冷笑一声,道:“好一句‘时过境迁’,你不说‘此一时,彼一时’么?” 范晔道:“自雍正三年二月十五日别离公主后,范晔信守承诺,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公主及公主的家事,不知公主今日来临,所为何事?” 封凤凰凝视范晔,一脸伤心绝望,缓缓道:“二十三年前,你不肯与我隐居山林,说是家业为重,私情为轻。如今,江阴范家功成名就,家大业大,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么?” 范晔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俯低头,道:“公主,范晔庸碌之辈,不敢高攀。” 封凤凰嗤笑一声,悲愤道:“范晔,二十三年前你是这样说。如今你父亲早不在世了,你还是这样说!我问你,你既然不敢高攀,为何与我约定日子,隐居山林?!为何我守约来寻你时,你却突然改成这般说法?!” 范晔额头渗出汗丝,不敢再说话。 封凤凰见范晔一脸窘迫,心肠一软,遂道:“我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诗儿。” 范晔松了口气,抬眼问道:“诗儿?” 封凤凰微微一怔,问道:“范昭没告诉你诗儿的真实身份?” 范晔心头一跳,反问道:“什么真实身份?” 封凤凰上下打量一下范晔,忽然笑了起来,道:“果真是父子呀。范晔,当年你向你父亲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如今,你的儿子向你隐瞒了诗儿的真实身份。真是有趣。” 范晔尴尬一笑,道:“我许下的承诺自然得守住。” 封凤凰慢悠悠道:“是,你是君子。自古君子坦荡荡,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弃也。” 范晔苦笑一下,道:“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封凤凰凝视范晔一会,缓缓道:“其实,我俩分手后,父亲不忍心看我日夜为情所困,便叫我不再参与反清复明的大计,要我来江阴寻你。雍正三年五月初一深夜,就在这个小书房里,你跪在你爹面前,对天发誓要以范家家业为重,忘掉儿女私情。我伏在屋顶,看到了这一切,满心欢喜瞬间破碎了。” 范晔闭上眼睛,那夜的情景清清楚楚浮现在脑海里。 范承德老泪纵横,道:“晔儿,大明气数早尽,非人力可以挽回,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归心,你何苦要逆天行事?!再说,康熙皇帝对我范家有再造之恩,做人当饮水思源哪!我允诺你外公韦爵爷,从此遵圣旨,安心经商,就是向康熙皇帝做了承诺。如今,你念念不忘叛党女子,是要陷为父于不义啊!” 范晔伏在地上,泣道:“孩儿不敢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与封姑娘隐居山林只是权宜之计,待势头过去,孩儿定回来继承家业。望父亲成全。” 范承德泪流满面,道:“荒谬,荒谬啊!你想想,你若是娶了叛党女子,叛党女子的家人及其帮会成员能放过咱们范家?!早晚会拖你下水的。如果帮会内部又出了什么奸细,范家近百商户,数百人命,还有你外公一族,就毁在你身上哪!” 范晔嚅嚅道:“孩儿自有分寸。” 范承德冷冷道:“愚蠢。五年前天地会云龙堂被朝廷剿灭,你姑父一家满门抄斩,还连累了族人。这些年来,你以为朝廷放松了对我们范家的监视?” 范晔哑然。 范承德来了气,骂道:“你这个逆子,若是还认我这个父亲,即刻对天发誓,凡事以家业为重,与那个叛党女子一刀两断,娶一房正经人家的女儿作媳妇。” 范晔抬眼看向父亲,父亲脸色铁青,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范晔心底一寒,木然举起右手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范晔今生以家业为重,与叛党女子一刀两断。” 封凤凰神色恢复平静,淡淡道:“范晔,报家仇、雪国恨是我父王一生的心愿。你能为你父亲放下儿女私情,我身为大明皇裔,为什么不能?所以,就在你立誓完毕之时,我就下定决心,不管做出多大的牺牲,都要协助父王报家仇、雪国恨。” 范晔眼泪流了出来,喃喃道:“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哪。” 封凤凰视而不见,继续道:“于是,我游历天下,广交武林人士,为父王建立九阳会网络了不少高人,并赢得‘武林第一美女’的称号。我就是要你看看,我虽是一个女子,也一样能为父王出力。” 那年头,武林第一美女火凤凰的声名传遍江南。范晔心知肚明。雍正四年,扬州知府李大人告示天下,以棋文招婿。范晔听从父亲的吩咐,去扬州参加招亲,诗文与刘统勋并列第一,下棋侥幸胜了一子,后迎娶李知府的千金为妻。 封凤凰接着说:“雍正六年春,我厌倦了‘武林第一美女’的浮华日子,打算静心休养,奈何刀狂剑笑一直跟随身边,又不肯答应我反清复明。于是,七月十五日,在南京莫愁湖畔,我挑拨他们自相残杀,摆脱他们的纠缠。过了一年,我遵从父王的安排,嫁给万里红山庄庄主周元通为妻。” 范昭道:“是。江湖传言,刀狂剑笑为你比武而两败俱伤。之后,我一直奇怪你去了哪里。” 封凤凰漠然一笑,道:“父王看中了万里红山庄的基业,想我三哥能独揽山庄大权,就把我悄悄嫁给庄主周元通。我成了周夫人,自然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只是没有想到,刀狂剑笑为你所救,还成了你的仆人,最后毁了我父王一生的心血。” 异史氏曰:人世间多少奇奇怪怪的事,或悲壮,或凄凉,或兴奋,或孤寂,偶然也好,巧合也罢,碰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故事,一个传奇,记录下来,就是一本说不清、理还乱的书。 范晔此时的心情和封凤凰一样,觉得自己不过是浊世洪流中的一个玩偶。范晔奉父命顺利赢娶李氏为妻,不再碰其它女子,说到底,在范晔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守着对封凤凰的一份执念呢! 封凤凰继续道:“婚后,元通虽是旗人,却对我百般呵护,事事依我,愿意全力助我反清复明。元通待我是真心的,我心里有些微藉慰。雍正十二年十月初一,我生下诗儿。此后,诗儿就是我心里的牵挂。” 范晔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啥滋味。 封凤凰扫了范晔一眼,接着说:“我三哥很能干,渐渐把揽了山庄的大权。元通想让我三哥做山庄总管,我一直拦着不答应。我劝说父王放过元通,让我们母女过上平静的日子。后来……”封凤凰忽然停顿下来,眼睛啜满了泪水。 范晔默然,以自己的世故判断,周元通一定发生了不测。 封凤凰努力控制一下情绪,道:“诗儿两岁那年,元通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躺在床上,形同植物人。我焦急的不行,四处寻访名医为元通治病,却无功而返。元通躺在床上,只能用眼睛看着我。我的心都碎了。”封凤凰忍不住轻声哭泣起来。 范晔明白了,这十八年来,封凤凰是怎么过的。 封凤凰抹去眼泪,道:“我为了四处寻访名医,就托三哥把诗儿寄养在颜员外家中。颜员外是元通的好友,也是三哥的好友,无子无女。雍正即位后,血滴子四处活动,严查逆党。我日夜担心山庄反清复明的事情被血滴子查知。颜员外经我同意,便将诗儿改了姓名,从此与山庄不再来往。” 范晔忍不住问:“诗儿原名叫什么?” 封凤凰盯着范晔,缓缓道:“这个重要吗?只要诗儿过得幸福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范晔心里叹息,暗忖:“你不肯告诉我,只怕诗儿的名字和我还有些关系。” 封凤凰沉默半晌,轻声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得走了。” 范晔心一颤,问:“你要去哪?” 封凤凰淡淡一笑,道:“今天下午,我去拜见一莲师太,求师太收我为徒。师太答应了,要我明儿一早去行拜师礼,正式收我为徒。” 刹那间,范晔心头涌起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封凤凰折下一段梅枝,细细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忽纤手一扬,将梅枝掷在范晔脸上。封凤凰飞身上墙,象一缕轻烟,消失在夜色之中。范晔弯腰拾起梅枝,泪流满面,喃喃道:“凤凰儿,凤凰儿,范晔负你啊。” 许管家走进小院,叫声“老爷”。 范晔微微摆头,道:“许诚,告诉李义,今晚的事要严守口风。” 范晔走近梅树,用手刨开地上的土壤,将梅枝种植进去,又浇上一些清水,便回到书房呆呆坐着,凝视着梅树和新栽种的梅枝。二十三年前的人和事,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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