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善果(二)
海一粟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嘲笑地张嘴说道:“是是是,你真是大公无私的典范,遗传自你那个没管住嘴的爹,好像还连带着多少人一起......?哦哦对了,这附近不也曾经有一个~绝对不是~被你连累的......也有四十多口人吧?死的漂亮,可惜,还是死了。” 拳头落在了海一粟脸上,骨节击打在肉的沉闷声响标致着激化的矛盾。 究竟谁先失去理智?旁观的三个人都说不上来。 “呸。”海一粟站在原地,舌头在嘴里舔了舔,侧头将血沫子吐在地上。“娘们么?你就这点力气?” 迅猛的右拳重重打在陆何愁下巴,后者摔倒在地,但随即一滚身爬起来,两个人互相瞪视片刻,同时冲向对方。 本来陆何愁拳脚功夫和身体素质都比不上海一粟,但是麻药效力尚有余存,反而是海一粟挨打较多。但很快他的拳头也打在陆何愁脸上,身上。 一开始双方还在用山水门招式,随后已不管不顾了,只是单纯的痛打对方,或许这也是唯一的宣泄。 眼眶,额头,胸膛,肚子。一切双手打得到的地方,都毫不吝啬地挥拳打落。陆何愁直拳落在海一粟鼻梁上,瞬间血顺着人中淌下,海一粟的眼眶里酸楚的泪珠也不由自主的流出。 没有停顿,陆何愁又是一拳打在小腹,海一粟咬牙憋着,举起右拳,“又不是只有你不甘和悲惨,少他妈在那......” 醋鍗大的拳,结结实实落在脸颊,海一粟倾尽全身的力气打了下去。 “......自怜自艾了!” 巨大的力道让陆何愁的头偏转,整个身体随之飞出去,摔倒在地上。 “呼,呼......”“哈,哈......”一个勉强站着,一个准备起身,两个人喘着粗气,鼻青脸肿。 莫名地,两人都想起那句说过千百次的名言:“道不同,不相与谋。” 啪。 一巴掌拍的响亮。 崔利贞右手悬在空中,海一粟的脸侧向一旁,火辣辣的疼痛被之前的肿胀麻痹,传来的唯有些许酸楚。“闹够了吗?”崔利贞严厉地说道。 陆何愁站起身,愤然走向海一粟,崔利贞甚至没有犹豫,转身反手一个大耳刮子。 啪。 “你也是!”刚才还在打斗的两人愣在原地,此刻的崔利贞像是喝酒了一样魄力十足,大声道:“够了吗?兄弟阋于墙,也知道外御其辱!”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陆何愁念出柏舟的诗句,愤愤地看着海一粟。 (粗俗地讲:我不痛快,兄弟还特别不靠谱,找他诉苦,竟然吼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海一粟毫不收敛地用下一句回击。 (粗俗地再讲:我也不痛快,被人鄙视玩弄,还干不掉他们俩,伤自尊。) 崔利贞扬起手就要再打,两个人都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小女不是也没有动手?”她说道,“小女也不甘心,但这是取舍,你,”她指着海一粟,“觉得自己的痛快和干掉罪魁祸首更重要,虽然自私,但无可厚非,某种意义讲你是最看得开的,而你,”她又指向陆何愁,“把百姓看得更重要,所以想去动手,的确,本心重要,但本心不能改变现实,改变现实的是有力的行动。” “结果二字,丑恶,但是必要,没有结果,再多付出都是白费,是的,我们可以动手,可以投身水深火热之中,但是,能救多少?” 崔利贞看着两个人:“过去无法挽回,做了选择,可以后悔,但不能气馁。互相埋怨对方的想法毫无意义,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提高自己,让这种事情下一次不会发生。” “现在,谁还有问题,小女奉陪。” 不擅拳脚的崔利贞此刻嘎巴嘎巴地捏着骨节,谁都看得出她是认真的。 站在她两边的二人捂着满脸青肿,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崔姑娘果真是卓尔不群,快语斩乱麻。”一旁的张通见师兄弟吵架告一段落后说道,他和张鸦二毕竟算是外人,不好插嘴劝阻。“小女见识浅薄随口而谈,实在是他们俩......”崔利贞瞟了一眼身后,两个人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脸上没一块好肉,倒是真成乱麻了。 “唉......张前辈见笑了。”“怎会,性情至处畅所欲言,我只看到三位真性情的侠客,这是值得骄傲之品质啊。” “粘柜(惭愧)~”“呼,哈啪愣(下巴疼)......”身后的难兄难弟总算冷静了下来,此时嘴里已经开始肿了起来,口齿不清的说道。 “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正好常备着些许膏药,二位及早贴上吧。”张通从怀里取出药膏道,二人伸手接过,敷在肿胀处,不约而同地‘嘶’,吸一口凉气。 “小女替二人谢过前辈了,”崔利贞左手在上抱拳道,“不知前辈接下来......” “咳,算起来这一切皆乃在下的失责,本意只希望几位能拔刀相助,岂料竟生出......唉。”一旁的张鸦二高高举起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老弟,看开点吧,你也不知道老主顾是这么个货色啊?”“啧,实在是......莫说,莫说,心灰意冷,在下暂且各地云游一番,权当散心了,几位又作何打算?” 崔利贞说道:“尚无计较......闯荡江湖,全凭机遇吧。”背后两个猪头互相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偶然间她一回头,两个人赶紧别过头看风景。 这时张鸦二突然说道:“你们要没事,跟我去西川吧。”三个人一愣,“那小子的剑,我才刚设计好草图,那里还有个工坊在。”张鸦二指了指背囊里面一大摞草纸道。 “我可是打算改名了。” 这一句话说的很轻,很漫不经心。 一句话,足以震动武林。 “小女可是听错了?”崔利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他的这句话意义太大了,“不知何人有幸......?” 张鸦二一指陆何愁道:“就他啊,还能是谁?”崔利贞惊喜万分地看着陆何愁,忽然激动地一把抱住他,之前的不甘顿时烟消云散,“何愁,你怎么这么给姐姐长脸哩!”随即意识到男女有别,赶紧松开,但脸上的喜色改不了。 海一粟捂着脸拍了拍陆何愁肩膀,然后仍是别过头去。 当事人不明所以地问道:“这......鸦二先生改名怎么成了喜事?” 崔利贞说道:“张鸦二大师本名早已舍弃,以唐代张鸦九为榜样,立誓要铸造九个神兵利器,每铸造一个就把最后一个字加一个数。” 张鸦二哈哈大笑说:“当年我以为叫张鸦九就是造了九个呢,朋友还劝过我说不是那么回事,脑子一热就这么干了!哈哈哈!” 陆何愁无语地点点头,身后,张通稍稍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能让张鸦二改名的人,目前天下只有两个。 一个,至今不详,而另一个,天下皆知。 “当年张鸦二先生更名,即是因为他为当朝剑圣打造了宝剑啊!”崔利贞滔滔不绝说道,无怪乎她如此,与这个粗枝大叶的老头相处许久,总是容易忽略他的本事,现在才想起他是天下无双的铸剑师,“鸦二先生的剑并不仅仅削铁如泥,最重要的是此剑一定是适合你的,是对应着你的功法身形量身打造的,还不快谢过?” 陆何愁刚要拜谢,张鸦二抬手制止,“本就是因赌约而打造,再加上欣赏你的气魄和信念,让我想起那人......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好的匠人也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在有本事的人手里发挥。真要谢,等剑交到你手里再谢不迟。” 张通看着陆何愁的背影,单薄稚嫩,但...... 他露出微笑,向着几人拱手。 出来一趟,果真有收获。 “借一步。”张通从怀中取出膏药,佯装替二人涂抹,小声道。 师兄弟悄悄挪了几步,张通道:“在下心灰意冷,丁慎与四爷如何,不再想过问了。此时凶险,你二人小心为上,见势不对一定尽早脱身。”陆何愁点点头,海一粟扶着下巴。 张通看着陆何愁,眼神澄澈,说道: “复仇是空虚而甜蜜的,你尝过就知道。它会让你饥渴,只有一次次去夺去什么才能片刻满足,但随后,是更多饥渴,更多满足,然后,更多饥渴。” “虽然相识不久,在下仍是要劝一句,不要做让自己后悔之事。改变妥协的想法,并非是放弃,同样也是本心的一部分。” 又是这样。 这人,简直看穿人心。 陆何愁低头,紧握拳头不发一语。 张通叹气,转身向着夕阳走去。 辞别张通,四个人驾着马车向西边进发,这一路可就远了许多,非一两个月不能抵达。 马车,两个躺在木板上的人互相别过身子,思考着。 人内心的执着,只有自己可以改变。 景泰六年,几股倭寇之乱被总兵带兵一一剿灭。 同月,本来立功的总兵被检举贪污受贿,吃空饷,证据确凿,下狱,新任总兵乃是丁慎知府一手推荐,治军有方,将官和睦。 大明派出使臣,扶持遗孤重掌政权,双方通力‘合作’下,大明的军队很快摆平了叛臣,重新掌握口岸,由当地文官负责与四国一带的通商外交。 江湖间,本来来势汹汹的一心门突然间偃旗息鼓,一改之前招兵买马的风格,转入地下,落英镖局联盟与南拳几次试探,均是无功而返,仿佛背后有一把大手相助,抓不到一点线索。 至于为害江南的弥勒教,数日之间竟然全部消失,变民变得安分守己,更无一丝痕迹。 苏杭百姓,突然间享受了许久未有的安宁富足。 长江以南,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江底,无数小石子在暗流中激荡碰撞,最终,碎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