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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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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战斗对于己方不利。 崔利贞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泥泞的土地,碍事的枝叶,潮湿的空气,对于大部分自平原地区长大的同伴而言,并非什么有利的条件。 之前黑暗中的死斗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运气,正因为目不视物,对方才丧失了地利的优势,否则己方单纯凭借武功占优贸然交战,在这里将名副其实地‘无用武之地’。 即使是现在,崔利贞仍然趴伏在泥地中,手中的长剑出鞘后藏在身下以防反光。 王同似乎经历了什么,他的眼神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他在不断拒绝这片黑暗,试图以自己的锋芒掩盖它,那么王同此刻敞开怀抱的样子在崔利贞眼中十分平和,仿佛与周遭环境融合,前者或许危险,但后者更为强大。 最重要的是,他笑得很开。即使面对五人包围,他的眼神仍然是亮的。 崔利贞清楚地看见了王同的腿伤,但在他不支之前,她还是把注意力放在陆何愁一边。 两个敌人此刻夹击陆何愁,一个以长棍不断施压,而那个棘手的则是时刻游走着,短刀几次都险些突破陆何愁的剑围。 该帮助哪一边? 崔利贞知道自己没时间犹豫了,其它人似乎还没赶到。是帮陆何愁解决对手,还是和王同一起抗敌? 这时,意外发生了。 王同在调整姿态后退一步的时候,脚后跟直接踩在了一节突出的枯木上,重心失衡向背后摔倒。对峙中这样的破绽是致命的,距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同时启动冲了上去,手上的兵器一上一下招呼过去。 该死! 自己的结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验证了,她只能仓促像一只黑豹扑出,剑锋指向一个敌人,寄希望于王同能挺过另一个人的追击。 唰——嚓—— 那是两道身影瞬间纵身的声响。 磅!噗嗤! 长剑直接刺入胸膛穿透心脏,崔利贞转头,本以为自己来不及阻挡的敌人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拳头打歪了那敌人的下颚。 海一粟与她并排站立,今晚的夜色下他看上去格外的冷酷,却也引人注目,他嘴角挂着微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崔利贞莫名放下心来,此刻这个杀机四伏的夜晚变得有几分踏实。 海一粟转过头,张开了嘴,然而还没等他说一句话的工夫,他后脑掠过一阵劲风,马尾辫硬是被擦下来好几根。 “我操!?” 一句话短短两个字,既表达了对崔利贞出现的惊讶,也表示了莫名其妙脑袋后边差点挨上一棍的害怕。 “你大爷的!”海一粟冲着背后骂道,王同的声音随之传来:“抱歉抱歉~我不知道你们俩也在啊,想着说骗他们一把玩个闷棍......”“奶奶的!本来崔妹也在就把我吓一跳,你还跟我这来这套!” “凶什么!?有空趴地上也不知道来帮我!”“哈!谁让你跟那跺脚自残?不忍心打扰你咯!”“你大爷!”“不!你大爷!” 崔利贞翻了个白眼,又念了一遍自己瞎操心以及两人的‘不靠谱’。 一个敌人见他们似乎松懈,悄然躲在另一个人身后,然后在他身形的掩护下试图向前。 在他走出第三步的时候,整个人也踏进了敌人八步之内,喧闹的声音陡然闭嘴,三人不再是闹闹咧咧的年轻人,取而代之的是与今夜一般寂静的冷酷武者,齐刷刷地转头注视他。盯紧他的眼神如此犀利,那人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三把钢刀同时砍中一样,不由得汗毛倒竖,趔趄着连退几步不敢上前。 “去帮何愁。”崔利贞指挥王同道,她衡量过两股敌人的实力后,果断把更为难啃的留给了自己与海一粟。 王同轻轻踩了一下地面,确认腿部的伤势。 很好,很他妈疼,但只伤及皮肉,筋骨没有大碍。 体力或许无法完成追击,但是阻拦和支援还足够。 失血带来的晕眩感有些严重,需要避免剧烈摇晃,不能使用太出格的技巧了。 他随即转身跑向十几步外的陆何愁,后者此刻左右支拙,已经露出了些许败相。 刚才的一切,刘二都看在眼底。他清楚现在的实力差已经不再明显,算上新来的两个生力军,自己反而更可能成为猎物。 那又如何? 江湖是一片诺大得可吞噬一切的森林,这里不存在什么无敌的掠食者。 猎人下一刻就会变成猎物,屠夫随时也会束手就擒,沦为待宰羔羊。 他的眼神没有关注正在缓速接近的王同,反而紧盯更远处的崔利贞和海一粟。 魁梧的身材固然威猛,却也是个绝佳的靶子。 动手吧。 刘二没有给出所谓暗号,但是身边的同伙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意图,于是突然大喝,气势逼人地冲向陆何愁。 “杀啊啊啊啊——!!!”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每个人的目光或注意力,确确实实地转到了他的身上。那是身为生物对于响声的本能,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状况下,这种本能反应又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个人都是神经质地条件反射,变得无比敏感机警。 除了一个人。 刘二隐匿在咆哮着冲锋的同伙身后,右手悄然搭在了一根树干上,树皮表面缠绕着细微的丝线,即使贴近去看也很难察觉。 零点一秒。 他用指甲割断了脆弱的丝线,发出了轻微的,几乎无声的‘啪’一声脆响。 零点二秒。 随即,林中不断响起同样的‘啪’‘啪’脆响,一路蔓延,越过了举起架势防守的陆何愁,越过了瘸腿赶来的王同,直直地逼近另一个方向,崔利贞和海一粟的方向。 零点三秒。 一个由麻绳包裹的陷阱自侧面从天而降,顶端系在强壮的树枝上,像是钟摆般急速接近。最后一声‘啪’传来,丝线没有了成网状的支持,再也无法承担束缚的重量,脆响过后,麻绳骤然翻开,呈现出其中杀机。 零点四秒。 轰——嚓——哐—— 如同山洪一般的巨响,沉重的碎石夹杂着木块自网兜中甩出洒落,蕴含不可阻挡的势头从右侧坠向地面。尖锐的棱角,致命的速度,广阔的面积,沉重的力道,出其不意的方位时机。五种要素具备的陷阱像是传说中的散弹火铳一般,吞没了崔利贞和海一粟原本所在的位置。 零点五秒。 “——师兄!崔姐!” 陆何愁的余光看见了满天的沙尘,此刻飞扬的尘土连月光也一并遮蔽,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黑暗。敌人的长棍不断猛攻,难以喘息的逼迫时刻扰乱着他的方寸,在夜晚的猎手眼中,他又变为了猎物。 其他同伙并没有把自己投身于沙尘之中寻找尸体或是补上最后一刀,那个使双节棍的小子没有惨叫,也并未过来拼命,多半正藏在里面等待反击的机会。最棘手的两个猎物已去,剩下来的便是比耐心了。 如此想着,没人上前,反而都退后几步,保持并扩大原有的包围圈。 这时,尘土逐渐散去,两个人影浮现,高大的青年把女子扑倒后压在身下,整个人躺在她上面,头放在了胸口位置,他的脚边就是堆成了小土丘的碎岩,若是再慢上零点一秒,两个人都要被活埋。 敌人更不多想,右手单刀从中线直接劈下,陡然沙丘旁冲出来王同,身子前倾奔跑,右手双节棍脱手甩出打歪了刀子的走向,左手棍子紧接横扫,那人守住中线不是没有用处,立马后退收刀防御。 海一粟这时一轱辘爬起身,崔利贞跟着鲤鱼打挺,长剑就算经历突发状况也紧紧握在手中,两人并排站立,背部不经意地一贴,随即分开面冲敌人。 “谢谢。”崔利贞说道,左手掸了掸胸口上面,尽管那里没什么灰尘,她的脸上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带有些许玩味地苦笑。 言简意赅,若非刚才海一粟单手搂着她向左侧扑倒,现在他们已经魂归天际了,她看向他,却忽然打了个冷战。 海一粟出乎意料地没有臭表功或是调侃,而是沉默相对,他的脸色十分冷,原本有些八字的眼睛因为警戒和危机感吊起,上扬成三角眼,眼角伴随笔直地剑眉流露出一种比杀气更为粘稠冰冷的东西。 煞气。 好家伙。 这句话在刘二和海一粟心里都过了一遍。 即使被逼迫到这个地步仍然能隐忍不发,放过了王同,从而把我们两个最难对付的猎物引出来后,仍然要等猎物被别的事物分心的瞬间才发动陷阱。思维上,感官上,地形上,三重盲区。隐忍,凶狠,相当难对付......决不能放跑他,否则下一次,死的很可能是我。 海一粟如此想着,眼神默默转向了刘二,后者脖子后边一阵发凉。 想杀我吗?那我就加倍奉还! 简单的逻辑,印证着一个残酷世道下的极端。 他的想法里,受威胁的从来是‘我’,而非‘我们’。 这一点,海一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刘二却无奈地冷笑。 刚才的大喊,人第一反应会去确认声源,然后,站在那些小子的立场,他们会再确认是否是同伴受伤,在发现是敌人大喊,而同伴无恙后,才会再次把注意力转回对决中。 整个过程虽然说起来不过需要零点几秒,但在一触即发的对决中,足以致命。 自己精心准备的陷阱不可能被人察觉,他能做到这一点,只说明一件事。 整个夜晚的死斗中,同伴有多少次险象环生也无法动摇这个小子,有多少杂项试图干扰他也毫无作用。多半真的有谁在他眼前被杀,他也只会紧盯敌人,保全自身。 因为从始至终,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如果那女的不是站在他的左边而是右侧—— 那此刻,土堆下已经埋着一具尸体了。 真够自私,却又理智...... 在这片疯狂的死地,残酷成为了美德,凶狠是该有的品质,担忧他人的心态只会束手束脚,要牵挂思考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正常的人都会先死,只有不正常的才能存活。 这么想来,或许到了那时候,我们才是正常人也说不准啊。 刘二和海一粟的眼神只交汇了一瞬,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在毫无预兆地扔出一把短刀的同时,身体已经发足奔跑出一丈远,并且头也不回地飞奔。 刘二胆很小,所以他擅长陷阱,所以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所以他总是规避危险。 所以,他才能一直幸存。 杀人从而生存,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海一粟撤步躲开短刀,身后另一个袭击者迅速袭来,霎时间每个人都启动攻击敌人,只有一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陆何愁在瞬间出剑逼退自己面前的敌人后,同样地转身狂奔,向着刘二逃遁的方向追去。 与其说是追赶,他奔跑时不断回头的身姿反而给人一种逃避的感觉。并非是抛下同伴,而是单纯不愿意继续看到树梢上,那些白衣的影子。 那个人也是敌人。 陆何愁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嗯,我会的。刚才没有,但我会做的。 他像是对树梢的影子告白,又像是试图说服自己。然而,没有一样举动,能够掩盖他持剑手臂的颤抖。 敌人很危险,要小心。 母后的身影离开了树顶,追随他身边低语。 是的,敌人很危险。 你不再只能逃跑了,你有力量。 父王在背后一字一句说道,陆何愁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哭泣的孩子了,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把能杀人的凶器。 是的,我可以反抗。 不,不是反抗! 义父陆崇德在前方抬手指向那人逃走的方位,神色带有一如既往的愤怒。 他会杀了你! 所以—— “杀了他。” 陆何愁轻声随着心中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他的背影与陆崇德的白衣重合,再也分不出你我。 生存从而杀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祈愿。 讽刺的是,想生的,因此面临杀戮;想杀的,必须先要生存。 杀还是生? 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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