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纪溪回到家中,打开手提电脑,新建空白文档。
标黑的五个大字轻快地打了出来:婚前协议书。
光标闪动许久,随后又停了下来。
她垂眼翻着通讯录。
她大学时四处接戏,课堂作业也是交剧本、短篇和论文等。
当时她抽到一个课题,就是将曾经风靡A国的一部电影《律政俏佳人》改编为十五分钟的短剧。
为了这个课题,他们那个小组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来准备。
这部片子的中心内容是女主角被考上法学院的男朋友所抛弃,转而自己奋发努力,也考上了一流法学院,从此叱咤律政界的故事。
纪溪为此辅修了一门法律课,经常熬夜改论文。
婚前协议之类的案例她见过几个,现在要草拟出来并不困难。
她很快打了一个草稿出来,像阮好风那样,也给自己列了一个表格。
其中她特意将负债和是否公开婚姻关系两项放在了前排。
以及——
负债,无,且无需承担家庭欠款。
她不想把阮好风扯进来。
她家里的二十亿,共同债务人是她姐姐和父亲。
当初纪家为了把她送进象牙塔,公司法人指定的是她的外公,现在出了事,纪溪在法律上是不需要还钱的。
但是,即使如此,她要面对的还有父亲和姐姐公司里留下来的一大滩烂摊子,股份分割、转让,还有债权人的压力,都足以拖垮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而她外公患病常年卧床,连基本的自理能力也没有,她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全都丢给一个老人。
阮好风看起来是无所谓帮不帮纪家的性子,但如果一旦要帮,很可能连他自己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这也是她第二点,特意提出了“暂不公开婚姻关系”的选项的原因。
阮好风解了她燃眉之急,现在结婚,能让她不至于再陷入纪安荣之类的骚扰,暂时获得一个安身之所。单凭这一点,她已经仰仗阮好风很多了。
她和阮好风的事业都在圈内。按照今天在民政局看到的,阮好风人气很高。如果这个时候传出来跟她的结婚消息,对阮好风的事业会产生相当负面的打击。
除去这些部分,纪溪还写了几个选项,让阮好风自主来选择:
是否约束配偶的感情关系。
她对圈内有些事略有耳闻,知道有些人号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家里娶了一个,在外边玩起来方便。
她不知道阮好风是怎么打算的,毕竟他给她的结婚理由是催婚。以后种种,未可知。
协议书草稿写完后,纪溪检查了一遍,发送给阮好风的微信。
阮好风的昵称就是个简简单单的“阮”字,头像是一只猫,显然是阮好风自己养的。
绿色的小条拉满,文件传输成功。
阮好风回得很快:【?】
纪溪慢慢打字,跟他解释:【今天有点匆忙,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说,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那边顿了几秒钟,然后回复道:【好,稍等我看看。】
隔着一层网络,阮好风的“冷”就渐渐显露了出来,和他说话的感觉不一样。简洁干练。
像他贴合的袖口与领口,一丝不苟的样子。
一分钟后,阮好风给她截了个图。
图片加载完毕,纪溪一看,发现截图内容正是她关于“不公开结婚关系”的内容。
阮好风:【不公开吗?】
纪溪的指尖顿了一下。
仿佛是错觉,她仿佛从这四个字看到了一点微微的……失望?
她还没有想好措辞,那边就打了一行字过来:【也好,慢慢来。】
随后,阮好风把他填好的部分发了过来。
基本原样未动,却把【是否约束婚内感情关系】标红了,括号里填了一句话:
“小朋友,我是认真结婚的。”
还配了个腮红鸡的生气.jpg表情包。
纪溪看到就笑了。未免太孩子气。
她明白了阮好风的意思。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回,于是也发了个腮红鸡的表情包,两只眼睛亮闪闪的。
好一会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补了两个字。
她说:“收到。”
阮好风没回了。
纪溪洗漱换衣后,又出了一趟门,去医院里看了一下老人。
她外公前些日子才动了一个大手术,要卧床静养,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抬头看她一眼都很困难。
所幸,家里的事情瞒着老人家,没让他知道。
她外公是老一辈的艺术家了,起初画画,最后转行去做演员,是那个年代被时代洪流锁住的一批人。他和纪溪的父亲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认为现在的娱乐圈乌烟瘴气,大孙女纪玢进去就是糟蹋了,所以执意送了纪溪出国念书。
后来纪家发达了,老人也没改口,不肯搬来纪家的宅邸住,每个月靠着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
纪家人给钱,他也不要。
后来就是生了病,送进医院,要花大钱,整个人都变得有点迟滞,经常不能认人。
纪溪过去时,她外公醒着,看见她时很激动。
他喉咙里插着食管,没办法说话,只是很热切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慈爱和心疼。
纪溪坐下来,跟老人说了会儿话:“姥爷,爸爸和姐姐出国旅游了,我回来找工作,以后我陪着您,好不好?”
老人费力地点了点头,伸出粗糙干瘪的手,握住她的手,像是想说些什么话。
纪溪拿出一早编好的谎话,告诉他:“您不用担心,我不进娱乐圈,已经在一个文工团找好工作啦。各种福利保障都好,还有……我快要结婚啦,到时候姥爷快点好起来,参加我的婚礼好不好?”
她将特意拿过来的照片给老人看。
那是今天领证时,摄影师多洗出来的几张,没有贴在结婚证上的。证件照一般不会好看到哪里去,然而她和阮好风都长得非常标志,放上去如同一对璧人。
老人瞪圆眼睛,又是惊又是喜,样子很迫切。
纪溪笑了:“您放心,我挑人的眼光很好的。他很踏实,人也稳重,就是工作忙,改天我带来给您看看,今天就只给您看照片啦。”
老人伸出手指,在病床上写了一个“合”字。
他想看更多的合照。
纪溪说:“好,下次给您看。”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哄得老人非常开心。
直到夜深了,纪溪才离去。她把带来的新衣物、营养品整理好交给护工,又给护工买了一些水果,弄得护工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连连对她说谢谢。
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春衫薄》剧组恰好也发来消息,通知她明天早上六点跟着剧组开会,拿剧本、拍宣传定妆照。
拍摄地点也定下来了。由于是古装剧,他们会直接飞S市的某个影视基地,让纪溪提前做好准备。
纪溪一看,还剩五小时睡眠时间,干脆不睡了,把手头的事情逐一安排好。
她给阮好风把定稿的协议书传真了过去,然后回房收拾行李——她回来之后,这个行李箱基本没怎么动过。第一晚她在睡沙发,第二晚无眠。
收拾好后,纪溪又抽空去网上接了H国语言快翻的工作。
她上学时为了练习口语和阅读能力,经常接这样的工作,中方的、H国方的都接,一开始很困难晦涩,后面熟悉起来,用语音录入,再花时间校对,八千字的稿子,她抽出平时的零碎时间就能完成。
这种小活开价很高,基本每一份稿子下来,纪溪能拿到七八千左右。不过唯一的缺点是供大于求,不一定每天都有这么好的机会。
今天纪溪接的是一个中国女生的委托,希望她能将自己写的几封情书翻译成H国语言,想要给自己的男朋友做成一本夹杂各国语言的诗集。
她对比着手机和平板轻声念,“只要我望着你时,就抵达我童年的梦……”
手机和平板对比起来,文本框内黑字次得眼睛有些干疼。
纪溪给自己滴了眼药水,觉得困倦上涌,于是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默念。
她开了窗,B市难得有这么温柔的夜风,凉爽地吹拂进来,能看见外边沉黑,慢慢往烟青色淡去的天幕。
长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蓝色的裤脚卷起来,在暖黄的灯光下踱步。
木地板擦得干干净净,白净细嫩的足踏过,不发出一点声音。整个室内只有女孩微软甜美的声音。
只是静谧不动的、黑白的手机画面突然添了颜色。
背景变蓝,两个小电话的图标跳了出来,一红一绿。
纪溪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接了。
阮好风的声音从另一头传出来:“你怎么还没睡?”
微微低沉,很好听。
纪溪“啊”了一声。
一边的传真机滴滴响了两下,纪溪才想起来自己凌晨三点给阮好风发了传真。
她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地撒了一个小谎:“睡得太早,半夜醒了。你呢?传真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静默了片刻。
“没什么问题。我刚好醒着,想不想出来吃宵夜啊,小朋友?”阮好风在那一头问。
纪溪笑了,“都这个点了,宵夜还是早餐?”
“我的宵夜,你的早餐。”阮好风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来吗?一会儿我去接你。”
他的口吻十分随意闲适,好像不过是约一个普通饭友。
纪溪轻轻道:“好啊。”
天还没亮,纪溪坐电梯下到负二层。
停车场里电怀了,乌黑一片。纪溪出了电梯,有点怕,正想伸手打开手机手电筒,便听见了汽车鸣笛的声音。
车灯打开,明灭着,照亮了昏暗的停车场。阮好风停在上午的那个位置,依然是那辆张扬的车,好像场景重现。
周围很安静,他们两个好像在做贼,闹出一点阵仗都不自在。
纪溪快步过去,就见到阮好风偏头看着她笑,“以后就在这里了,记住啊。”
纪溪轻缓点头,看他准备发动车子了,突然开口说:“那个……我还有一件事。”
阮好风闻言停了下来,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怎么了?”
“我姥爷想看看我们的合照,现在拍一张可以吗?”
纪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小小的,还记得补充,“不会流传出去的。”
阮好风淡哂,说:“正好,我爸妈也催着想看儿媳妇的照片,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怎么满意似的,“这里光线不好吧?”
但纪溪已经身出手臂,凑过来了。
卡擦一下,摄入挨在一起的两个人。
她这款手机是出了名的前置摄像差,俗称的“照亮你的丑”。
然而因为年轻,肌肤白嫩,化了淡妆后更是挑不出瑕疵。反而因为在镜头里,她来不及听阮好风的话而微微诧异的那个神情被捕捉到了,是看着他的方向,眼神晶亮。
阮好风忽而就不说话了。
“要换你的手机来拍吗?”纪溪扭头去看他。
她坐在她的副驾驶上,两个人都往中间偏了一点,她的发梢就拂过他肩头。
阮好风身体绷紧,轮廓中忽而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硬气息——那是紧张时下意识做出来的反应,像他处理每一件棘手的事情时,锐利沉稳的模样。
纪溪没听见他回答,只是开口说:“看镜头呀——我拍啦。”
卡擦卡擦,又是几张。
纪溪回头查看,小声说:“呀,第一张拍糊了。”
她长按着,正准备删除,阮好风却伸手过来,拦住了她。
“都发给我吧,这张好看。”
因为有那个神情,她在这一瞬是望着他的。
单凭这一点就让人心旌摇荡。
阮好风面对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带着笑意的眼神,明白对方大概是把自己列为“直男审美”的一类了,不过没有说出来。
纪溪乖乖发给他了。
阮好风的手机亮起她的消息提示,但他没看,依然平视前方,低笑着说:“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