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动
穆曦微看他那张脸, 忽然意识到了天下第一美人这几个字的重量。
少年有点难过。
人走得越多, 越知道这世道底下不公平。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得老天宠爱, 什么好东西都偏着往他身上长。
譬如说落永昼。
他有天下第一的剑, 已经足够让人望而生畏, 没人会计较他长什么模样, 是老是少,是美是丑, 都无关痛痒。
他偏偏还长着一张美人榜首的脸。
单冲着这张脸,没人会计较他修为高不高, 天赋好不好, 再朝令夕改, 作天作地,都能冲着这张脸把火气咽到肚子里。
落永昼合该被供着敬着,捧着哄着,被这天下讨好而不假辞色。
穆曦微轻声说:“这天下, 有谁能不喜欢您呢?”
落永昼哦了一声, 十分冷漠:“不喜欢我到要几次三番躲开我的,不是在这好端端站着吗?”
他心想他又不要天下人喜欢。
天下人喜欢能给他送钱吗?
不能的话能给他送好人卡吗?
既不能送钱又不能送卡,他要这天下喜欢又何用?天下人喜不喜欢和他有什么干系?
不是一样要被自己徒弟嫌弃?
落永昼想起来都觉得很匪夷所思, 他堂堂一个剑圣,光环从头到尾笼到脚的地位人设,竟然被自己徒弟嫌弃?
“不是的…”
穆曦微喉结滚动两下。
他心里被扎得一点一点地刺疼, 不是特别疼, 奈何长久磨人, 好像是誓要和他血肉不分家,戳在经脉骨骼里的尖锐刺疼。
时时刻刻提醒着穆曦微让他清醒。
这一场好梦根本不是他的,里头也没有自己的姓名。
或许是因为被扎了两天扎习惯,穆曦微竟是疼出了种通透淡然感出来。
他一下子豁然开朗,承认了自己根本不愿意正视的感情,声音仍是放得很低,怕吓着了落永昼:“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落永昼呢?
落永昼是谁啊?
是被所有人趋之若鹜追捧的天下第一,手上长剑,眸中颜色,能将世间风流占去七分。
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何况落永昼上一刻在天榜试中一剑挑飞陆地神仙,劈开半个琉璃台;下一刻便能转身回他那里,和穆曦微调侃自己少年往事。
好像一剑击溃陆地神仙这种能夸口三百年的人生大事,到了落永昼这儿,还不如他少年时吃的一杯酒有意思。
他是世间最好的,最绮丽的梦境,有少年人一切心向神往的东西。
穆曦微没走过多少地方,没见过多少多少世间。
落永昼对他的好,便是穆曦微这辈子尝到过最大的甜头。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算这小子有良心。
落永昼总算舒心那么一点,这两天心里憋着的一口郁气还没彻底出掉呢,眼角余光就瞥见穆曦微的模样。
原来俊秀深刻的眉目低垂,室内有窗纱遮挡,光影略微黯淡,将穆曦微的脸遮了大一半,唯独眼睫底下一片红扑扑的,唇角紧紧抿着,瞧着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颇为可怜。
不是,落永昼第二次困惑不解起来。
不说剑圣本人的形象在过去几百年里英明神武,他自认自己逼格也从来没丢过。
承认一下对自己的敬仰崇拜喜爱之情,难道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吗?
还是说在主角的世界观里,最强的人始终是自己,对他们来说,承认旁人的英明神武,本身就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
落永昼一番思索,只能得到这个答案。
到底是他笔下写出来的主角,哪怕性子古怪死闷骚,落永昼还能怎么办?
只能装作没看到穆曦微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这次息城中发生的事情,曦微你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有。”穆曦微脱口而出,“您身体上可有妨碍?”
他自见到落永昼以来,那人一直都是极凌人的,恨不得把老子天第一这几个大字明晃晃写在天上招摇过市。
也就是他长得这样好,才能压住这份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傲气。
但现在看下去,落永昼的脸在乌黑的头发下衬得极白,眼睫很长,嘴唇色淡,将细微的精致处一一栩栩展现在眼前。
如花里的蕊,水里的月,山上最尖尖头上的一捧积雪,美而脆弱易碎。
落永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原本打好的有关息城长篇大论通通丧失用武之地。
“这有什么?”他微微一嗤,满不在乎,当即和穆曦微夸下海口:“三百年前我浑身是伤,一样隔着魔族大军,越阶杀了魔主。要是我那会儿是现在的状态,少说一手能打…三个魔术吧。”
穆曦微目光炯炯盯着他。
他倒不是好笑落永昼吹牛吹得过分到夸张的地步,一拆即穿。
原来剑圣…也有过这样艰难,这样生死挣扎的时候。
说罢落永昼自己也愣了。
原主一切有关三百年的记忆锁得很死,他压根无从得知三百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破事。
可是刚才落永昼那么一说,却像是发自本心,根本无需思考,无需去回忆里翻检寻找。
就好像…他三百年前当真亲历过那么一场往事,铭心刻骨,因此直到连回忆都忘得干干净净的现在,还是会不可避免想起来。
穆曦微神使鬼差之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金面具呢?”
这个问题好奇了穆曦微很久了。
旁人戴面具不是因为面容不雅,就是留有无法痊愈的旧伤,用以遮掩一二。
但落永昼显然不是此类人。
若不是百年前他与大妖魔主决战时面具被劈碎,恐怕天下尚不知落永昼真容。
这可真是问倒了落永昼。
他答不上来。
对金面具,落永昼没那么多所谓,不戴无所谓,戴了也没什么要紧。
但原主那么些年,金面具从不离身,想来一定是有不愿意离身的原因。
落永昼没法说,只能唔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曦微,为师是不是还没教过你白云间的功法心法?”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穆曦微无言道:“应当是这样的。”
这师徒做得。
做师父的没想起来传授徒弟口诀心法,做弟子的也忘记去请教师父修行疑问。
货真价实的表面师徒。
落永昼也有点尴尬,清咳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讲给你听罢。”
说罢他手一甩,玉简似雨哗啦啦地掉,坠地的响声楼上楼下皆听得清清楚楚,疑是地动山摇。
穆曦微随手翻了两卷,发现都是可以出现在话本里的绝世功法,不由得有点心情复杂,面无表情。
若是让陆归景知晓他师叔把白云间的家底整个掏给自己弟子,估计也会像穆曦微一样心情复杂,面无表情。
落永昼给完了功法,又讲起剑法:“白云间基础的入门剑法,讲究的是一个——”
他忽的语塞,根本想不出自己应该讲什么。
正常情况,凡是有点修为造诣的,皆会在门派中,或者四处游历,去向晚辈后生讲道,一来是为造福后人,二来也是为巩固自己的心得。
独独落永昼没有。
他倒不是敝帚自珍,吝于分享的性子。
只是落永昼的,实在没法讲。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提剑,闭眼,深呼吸,你看到剑法的那刻,自然知道该怎么练了。
这能怎么讲?
落永昼回想起来,原主入门的时候,祁横断曾经一边维持着高傲冷面师兄的样子,一边暗戳戳热切得像个老妈子,时不时嘘寒问暖,问原主剑法要不要指点。
被原主看一眼,冷冷淡淡一句浇灭了所有热情。
好像说的是“多谢师兄好意,这种看一眼就会的剑法无需指点。”
越霜江在那儿唯恐天下不乱,笑眯眯地添油加醋说“横断,那是因为你菜啊,别拿你自己来揣度你师弟的水平嘛。”
气得从此祁横断看到原主,都是下巴高昂眼角斜看,还让原主好生疑惑过一段时间他师兄面部构造是不是有点异于常人。
穆曦微一直在等着落永昼说下去,却一直等不来他下一句话。
他看见眼前剑锋迎日光一闪,幽幽出鞘,落永昼从床上站起身:“罢了,我讲不大来,还是演一遍吧。”
剑柄在他掌上一转,落永昼似有怀念,笑道:“许久没有认认真真用过剑招了。”
等他稍有造诣之后,全凭剑道中意境取胜,到后期更是简单粗暴,直接剑气剑意碾压,自然很久没像模像样依葫芦画瓢使过完整剑式。
他刚刚躺在床上时,坐没坐相,浑身懒得好似没骨头,吹口气都要担心他散架。
拿起剑就完全不一样。
落永昼依旧是乌发披满了背,也不三头六臂身高九尺,轻薄衣衫下瘦削优美的肩胛骨顶出,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瘦瘦的。
但他仿佛换了个人,也像是换了个地方。如头顶群星苍穹,脚踏黄土厚地。
也唯独天做盖,地为基,方才配得上他那么一个人。
穆曦微屏住呼吸:“师父,房内的空间逼仄,你要不要换个地方?”
他看见落永昼对他勾起唇角笑了笑。
下一刻,他手腕一抖,剑尖抖出了一弧清光。
剑刃肃肃破空,在穆曦微耳畔成了凤啸龙吟,蛟螭咆哮之音。
剑尖原本抖出的清光仅有一线,却在空中如水波一浪一浪地散开,杀机无限。
那每一毫,每一厘细小到微不可见的剑光里,都隐隐有气机轮转成一轮光芒闪烁。
便是这一点芥子般的光,内头蕴含了纯粹剑道真意,分可以再度如炸开烟花般,浩浩荡荡分出无数剑气,扫荡千军万马,合可以为惊世一剑,斩杀至高的强者。
在一轮剑光寒芒下,穆曦微浑身上下血液冻结,心跳加速,连害怕也忘了害怕,只顾着愣怔怔盯着落永昼一剑发呆。
白云间入门剑法最基础的一剑起手式而已。
到剑圣的手中,竟可以发挥这样的威力吗?
剑锋收势,剑光如归鸟还巢,只剩下一点影子证明曾经存在过,其余的皆被圆融无暇收进鞘内,滴水不漏。
真正能收能放,滴水不漏。
穆曦微回味得入神,直至看见落永昼鬓边沁出的一点薄汗,唇也被染得微红,方才醒悟过来,扶了不知道身体出什么问题的落永昼去床上。
他掌下能勾勒出细瘦的腰肢,和支离突兀出一点伶仃之感的肩胛骨,穆曦微不敢去细思只隔了一层薄薄衣衫下的肌肤,究竟是何等触感。
他压住心头狂跳,只顾恭敬低垂着眼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把他扶回了床上。
落永昼那张脸杀伤力太大了,他此时根本不敢看。
“诶?曦微你是不是至今没把得心应手的佩剑?”
落永昼恰好扫过穆曦微那把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皆普通极了的佩剑,嫌弃道:
“换了这把,回头我给你寻一把更好的。”
论起藏剑,白云间虽说为剑修门派,还是归碧海的珍奇宝剑数量当属第一。
落永昼已经开始认真琢磨起下回见面,该怎么坑蒙拐骗秋青崖:
“曦微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穆曦微撞进了他眼里一泓桃花春水里,那般温柔潋滟的色泽,直把人迷得恨不得撞死在里面才好。
尤其是他素日里那般骄傲,眼睛也是冷冷的,狂得什么都装不下。
谁不想成为化铁石心肠为绕指柔的那个?
尤其铁石心肠还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为他这会儿的一点温柔——
真是赴汤蹈火,死了也甘愿。
穆曦微还是没守住自己最后一点心神,一个转眼又跑得人影都不见。
他脊背贴在墙壁上,听着自己咚咚如雷的心跳声。
为什么是自己?
他宁愿一开始就永不相识,自己仍是那个灰头土脸,万般挣扎为求一线生机的乡下小子。
也好过如今一步步对自己师父一颗真心沉沦,享受的却是他对另一个人,被自己因一张相似的脸卑劣偷窃过来的温柔。
那种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不甘几乎要将穆曦微的心肺煎得透透的。
穆曦微贴了墙壁好久,胸口几度起伏,神智才渐渐夺回主导权。
他咬了咬唇,为定下一片慌乱的心神,索性练起落永昼教他的那下起手式。
穆曦微的确是天资绝世,一教就会。
也无法掩盖他初学时无法做到和落永昼一样收放自如,一剑砸塌了客栈整个第二层的事实。
落永昼感应到这个动静,在废墟中欣慰睁眼,心中对系统道:“原来曦微这次跑,是因为得到我的教导允诺,心绪过于激动,又不善表达的缘故。”
行吧,原谅他了。
系统:“……”
行吧,你开心就好。
自己宠出来的徒弟自己受着吧。
******
穆曦微的神来一剑可把宴还吓得不轻。
他身影一动,即从一楼大堂跃到了穆曦微所在之地,连忙抓住穆曦微,急切道:
“穆师叔,你方才出剑是因为有敌人埋伏,还是有魔族入侵?“
说完宴还抽出了剑,打起十二分小心,警惕四顾,只等着在敌人露出端倪的时候,一剑把他斩了。
穆曦微:“……都不是。”
他歉意道:“我在练剑,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委实对不住诸位同门,此事我会一力补偿。”
宴还:“……”
他刚想说好好地在房间里练什么剑时,又见二楼摇摇欲坠的楼梯上下来一个人。
落永昼此时戴上面具,穿了披风外袍,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宴还当即收了口,准备等落永昼训斥穆曦微。
呔,希望剑圣经历这一次知道,找徒弟,还是找他这种顾全大局,绝不会在房间里乱练剑乱砸东西的好。
然后宴还眼睁睁地看着落永昼侧头,向自己这里瞥一眼,留下一句:“我教的。”
有剑圣做靠山了不起吗?
宴还迅速改口:“果然就是威力不凡,连客栈这等坚固的建筑,都能被砸塌。”
的确了不起。
“啊!”
“小心!”
“这小二有鬼!”
弟子零乱的喊叫响了起来。
宴还听到,定睛看了下去。
弟子们的惊叫并非空穴来风。本来小二好好的,热情笑容挂了满脸,低头弯腰穿梭在堂中,俨然是位好客的店家小二。
然而等二楼塌了一角时,他忽然变了。
死气那样突兀的罩在他面容上,削去原有的红润生光,小二皮肤森白,状似疯癫,呲牙裂嘴地向众人扑了上来:
“我的客栈!我的客栈!”
那凄厉高亢如哀鸣的声音叫得人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然而哪怕疑似闹鬼,店小二依然是个凡人。
根本不用宴还出手,弟子们放下筷子,三下五除二,不慌不忙将小二捆了起来。
宴还走上前两步,俯视着他喝问道:“客栈损毁是我们的过错,我们自会赔偿你损失。为什么不明不白打人?“
小二呆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
他眼珠子里眼仁放大许多,几乎空洞洞地占满整个眼眶,不见眼白,只有无神的黑漆漆一片黑。
小二被绑的时候像是茫然了一下,这会儿又哭天喊地,撕心裂地起来,捶地大哭:“我的客栈!我的客栈!”
他指甲硬生生在坚硬的地砖上挠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抓痕,很快挠得血肉模糊:“你们是要我的命!你们是要我的命!”
无论宴还和其他弟子怎么问,换了许多种问法,软硬兼施,得到的依然是小二两句“我的客栈”和“你们是要我的命。”
其他客人面上毫无异色,好似根本看不见这一场惊人的闹剧,该吃饭的吃饭,该住店的住店。
甚至有人不看损毁的二楼台阶,一脚踩空摔了个屁股蹲。
然后又若无其事爬起来,再度沿刚刚的轨迹往上走,第二次摔了个屁股蹲。
他很快坚持不懈地爬起来第三次。
这景象看似滑稽可笑,却把白云间的一众弟子看得心里升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鬼城…”有弟子喃喃震惊道:“竟是真的,这息城当真是鬼城!传闻说得一点没错。”
宴还的脸色不太好看。
按理来说,息城在如何鬼城,生前一所仅有凡人居住的城池,死后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哪能瞒过他的眼睛?
偏偏这息城就是古怪,一点端倪让宴还瞧不出不说,直到穆曦微砸了这客栈,小二忽如其来一场发疯,才叫宴还察觉出他身上一两丝不属活人的阴煞鬼气。
“宴师兄。”
之前指出城中居民衣着有异的女修再度开口,她面色也白了一点,好在仍不失冷静:
“您看看外边。”
宴还依言看去,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来。客栈外面是一条颇为热闹的小吃街道,两侧皆是摊贩叫卖喊声,人来人往。
女修说:“我记性一向不错,能把周遭之事记得一丝不漏,街上这些人,和昨日时候的,完完全全是一批人,连走的步子都一样。怎么前行,怎么左拐,怎么后退。”
她说一句话,众弟子便要吸一口冷气。
不是他们胆小怕鬼,实在是这种悄无声息发生在他们身边,埋在息城安详外表下的事情…着实是,细思极恐。
女修:“而且摊贩上出售的时候…冰糖葫芦的大小个数,包子上捏的褶子,皆是和昨日一模一样的。”
她说罢自己也觉害怕,像是怕惊动什么,两侧望一眼后方道:“再怎么巧合,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这座城池绝对有问题。”
听完她这一番话,有坐不住的弟子如着火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那还等什么?既然这座城池有鬼,那我们肯定是溜之大吉啊!”
“慢着!”
宴还面沉似水喝道。
他自己修为不低,剑术能打,而且知道有尊大神在这里帮他们垫着,起初的惊异过后,倒是丝毫没有乱了方寸:
“这城池里或许有鬼,但鬼生前也是凡人,你觉得能把你怎么样?”
“再者说,你们确定出了城门,当真是我们所熟悉生活的世界,而非是什么鬼界鬼门关?”
宴还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众人,把一队弟子看得一一噤声。
他们下意识看向穆曦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在这队伍中,够资格和宴还唱反调对着干的,也就穆曦微一个。
没想到穆曦微什么不说,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客栈,随即拔剑将摊位砍成两片。
他出剑的速度很快,人家老板还在哪儿茫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什么没反应过来呢,穆曦微已经从容地走到了另外的摊位继续砍。
就这样,走一路,砍一路,惊得宴还也僵硬坐在客栈里忘记阻止他。
自己师尊出行前和自己说什么来着?
宴还迷惘想。
哦对,好像是老怀大慰,说要接任白云间掌门的穆曦微是个好孩子,和他们这群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剑修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对,要是一出场就先炸半座琉璃台,随后砸客栈,砍息城,可以说是和他们这群打打杀杀的剑修不一样的话。
那的确不一样。
毕竟谁也没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闹出像穆曦微一样大的动静?
该说不愧是剑圣的弟子吗?打架砸场子的脾气和他学了个十成十。
宴还苦笑,刚想去阻止穆曦微,勉强亡羊补牢抢救一下时,便被落永昼拉住。
落永昼道:“让曦微去。”
宴还从他淡淡几个字里听出一点欣慰骄傲的意思。
不是,你的弟子爱砸东西做师父的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落永昼:“想必你看了出来,城中居民基本上不是活人,只凭着本能重复在做生前做过的事。倘若不出城,局面恐陷入僵局之中。”
宴还点点头,道:“而且息城之事古怪。虽说不知缘故,也不知何人做的手脚。但来了这里,我们白云间必然要彻查到底,还息城百姓一个清白。”
他听到剑圣声音里头一次含了那么点赞赏的意味:“不错。”
两人说话时,穆曦微身后跟着一长串发疯追打他的人进了客栈。
那群人进来状况可谓是风卷残云,撞到了客栈的桌椅,堵住客栈的门,喊闹喧嚣声吵得像是要把客栈顶掀起一层皮。
饶是如此,原本店内的客人仍能视若无睹,被撞倒就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吃,也算是一种本事。
弟子们虽弄不懂穆曦微的意图,倒是自觉拿了绳子,挨个个将发狂的城中居民捆成粽子,扔满一客栈。
穆曦微这才有空说话:“我怀疑这是座鬼城,其中的居民身陷死前画面,无法自拔,于是一日日哦循环往复。”
竟和落永昼的说法出奇一致。
穆曦微:“因此我想着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来使息城脱离这个轮回怪圈才好。”
话说到这里,宴还已经明白过来。
果不其然,穆曦微说:“于是我干脆砍了对他们生前来说最重要的器具,打乱他们原定固定的生活轨迹,我们等到第二天看看,这里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宴还想了想他们目前处境。
白云间的弟子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怕一城凡人,众人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的弟子,寻出息城背后的秘密,穆曦微的举动破而后立,确实是个好方法。
当即答应下来:“好,就依穆师叔所言,咱们明天好好看看。”
他到底不敢放松警惕,安排了弟子分为几班,日夜轮值,又吩咐说如要外出离开客栈,一定要事先报备,三人以上结伴而行。
“十六。”
穆曦微正为落永昼的身体心惊胆战着,见他一副若有所思,跃跃欲试的模样心头一跳,强行道:
“你近两日身体不好,还是莫操心为妙。”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落永昼扶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打包进房间床上让他好生休养,别想有的没的。
落永昼:“……”
底下的宴还也是一脸震惊到失语的表情:“……”
剑圣身体不好?
全世界身体都可能不好,就他老人家不会。
让剑圣别操心别动手?
你让前两天刚刚被一剑打趴下的白家父子怎么想?人家陆地神仙不要面子的吗?
这得是什么样程度的浓重滤镜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宴还甘拜下风。
******
夜色深深。
这一条街巷许是被穆曦微清过一遍的原因,显得格外冷清,透着种无人的鬼气,衬得街上一道白衣身影格外显眼。
落永昼走过这一条街巷。
街巷外面有了行人,因为夜深,不算很多,大多是些烂醉如泥的醉汉,和从青楼里行色匆匆出来的寻欢之人。
明明是很正常的景象,自从得知这座城池真正的面目后,倒让人凉意从脚底板蹿到天灵盖。
落永昼自是不惧这些的。
他面色如常,脚步也如常地走到了息城城门前。
城门前立着一位黑袍人,城门口的守卫甲胄严密,火把烧得通明,武器蹭蹭发亮,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守备不严的样子,却放任那个黑袍人站在了门口。
黑袍人见了落永昼就恭敬低头欠身,声音沙哑得听不出本来音色:“主上。”
“嗯,陆地神仙。”
落永昼说了一句。
天下仅有十位,每一位都是高高在上,足够左右修仙界大势翻云覆雨的陆地神仙,听落永昼那口吻,也就和提大白菜差不多。
“如我没记错,你们魔族陆地神仙就日月星三个,我都见过,你是哪个?”
黑袍魔族的面目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属下是日部首领。”
说罢日部首领自己抖了抖。
那一瞬日部首领感知到落永昼是真的想杀自己,剑意都从他脖颈侧边擦过去,离真正动手,仅差毫厘。
四姓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落永昼想都不想就知道,日部首领原来被他囚住的神魂得以逃逸,是托谁的福。
这笔账留着,等他回仙道的时候慢慢算。
日部首领道:“属下得知主上来此地,特来恭迎。”
落永昼淡声道:“恭迎是假,受你别的主上命令,来接我去魔域那里才是真吧。”
日部首领顿在那里,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不过那也不要紧。”
落永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去:“你主上如果是息城一案的幕后之人的话,我本来也打算今日赶过去见一见他。”
日部首领仍然尴尬地停留在那里。
他不知道什么息城不息城。穆七说让他今晚去接落永昼回来,说落永昼一定会和他一起回来,日部首领也只能应下了。
落永昼:“我现在倒有点好奇你哪个主上是谁。”
能得知自己会趁今夜去寻他为息城的事情算个账,顺水推舟地将日部首领派过来。
对他的了解,绝非是常人能比。
“走罢。”
落永昼动身得倒是比在原地磨磨蹭蹭的日部首领还要干脆。
他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即使是隔着一整张黄金面具,眼神里淬的寒光也让日部首领为之一凛:
“我不妨告诉你,息城中有我白云间弟子,其中更有我的徒弟。”
日部首领有点摸不清落永昼是什么意思,告诉他这种事,和自揭短处有什么区别?
落永昼:“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他们对我很重要,若是有个万一闪失,你们魔族付不起这个代价。”
“我不爱说狠话,但是你知道趁我走的时候动白云间弟子的后果的。”
“因为我比起撂狠话来,更喜欢直接动手。”
******
次日清早。
白云间的一行弟子魂不守舍。
昨天穆曦微从街上绑的人倒是还安安分分在客栈里待着,精神萎靡不振。
唯独人数上出了问题,穆曦微不见了。
“穆师叔与我实力相差仿佛,怎么会突然消失?”
宴还不信,先是询问昨晚值班的两班弟子有没有看见穆曦微身影。
再询问其他人,穆曦微有没有和他们说过自己有事,暂且离开客栈。
得出来的答案均是出奇一致的没有。
宴还纵然再不愿意相信,有一件事情他是心知肚明的。
穆曦微负责守礼,在这等紧要关头,有明令在先,绝不会做出阴奉阳违,不与众人说明就自己溜出去的这等事情。
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
穆曦微真的不见了。
宴还心思繁重,忧心忡忡叹了口气,心道这回麻烦大了。
意料之中,他在弟子面上看到了人人自危的惶急表情。
也是,穆曦微为天榜第一,击败宴还,尚且能够无声无息地消失,谁都察觉不着,那他们呢?
他们能比穆曦微好到哪里去?
宴还最不乐意见到的情况发生了。白云间还是因为穆曦微突如其来的小事黄了心神,乱了阵脚。
他说了几句话,暂且安抚下众弟子躁动的心思,就上楼去落永昼所在的房间。
不管剑圣是否知道此事,自己于情于理,都该好生知会他一声。
结果推开房间,宴还傻眼了。
房间空落落的,剑圣人根本不在其中。
他捂住脸,内心充满绝望。
第一次带队,剑圣和其弟子双双闹消失,下落不明。
自己带的这是什么地狱级别噩梦难度的副本?
现在回去找师父哭还来得及吗?
但宴还内心深处,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他自己都没怎么察觉的庆幸。
少了那对师徒,总算是清净了。
******
“你醒了。”
穆曦微刚一睁开眼,都对上一张和白玉檀简直一模一样的脸。
但细节处还是有点不一样。
白玉檀自恃世家出身,极是傲慢骄矜,这点子气性从他生来伴随他七百多年,早就无可遏制地浸透在了他眉目里。
但是眼前的人不一样。他唇畔含着温和的笑,硬生生把白玉檀狭长的眼睛和薄唇拉出了可亲之意。
是种游戏人间,快活自在的风流可亲。
让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心生亲近,想好生和他结交一番。
穆曦微警觉地屈起手指,打算唤出本源剑气。能把他打晕从息城直接搬到这儿来的人,穆曦微可不信他是什么心怀好意的良善之辈。
“本源剑气啊。”
穆七一眼看穿他的意图,任由穆曦微动作,随便道:“本源剑气是个好东西。可惜落永昼如今自己都打不过我,你修为不够,也别白费力气了吧。”
穆曦微的尝试终究扑了个空。穆曦微体内的灵力被封得死死,他如今与普通凡人无异,自然使唤不动本源剑气。
他支起身,看见自己像是身处于类似营帐一类的地方,还可以看得见外面万点灯火,帐上红缨飘动,在灯下如同千丝万缕被吹得染血的柳絮,军旗被魔域大风卷得猎猎作响,空气中飘浮的魔息让人极是不舒服。
自己是身处于魔族军中。
穆曦微努力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景。
他不敢睡熟,只做闭目调息,却被眼前这个魔族闯进来一把打晕,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绑来了这儿。
穆曦微寒声问穆七道:“阁下为何绑我来此?”
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
在这等人魔交战的关键时候,魔族绑自己,不是想用自己威胁师父,还是什么原因?
他指甲折断,深深陷进掌心。
自己早该明白的,他身为剑圣弟子,身为剑圣软肋,修为低,便是最大的原罪。
穆曦微自己不怕死,却怕极了连累落永昼。晓星沉中的事,他不想发生第二次。
他浑身的血液都似灼烧起来一般,燃得穆曦微透心透肺的疼,脑子里被炝得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深深烙着。
他想变强。
穆七绕有兴致欣赏完了穆曦微这一番变化后,笑问他道:“你不想见见你师父吗?”
他靠穆曦微靠得更近,声音也更邪气,仿佛能蛊惑人心似的:
“你难道不想见见你师父的另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