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夜
两人之间距离近在分寸, 穆曦微甚至能感觉到落永昼那张黄金面具贴上来时冰冰凉的温度。
奇怪,明明温度是冷的,穆曦微却被烫得呼吸一窒,浑身僵硬, 如同被牢牢羁绊住似的, 一点半点都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长发鬼女的头发似柳絮乱舞,自己的心好像也在略嫌凌乱的晚风里被撞得砰砰乱跳。
穆曦微竭力平复下心绪, 低声道:“师…”
他停顿半晌,还是叫不出口师弟的称谓, 只能含糊过去道:“别闹了。”
他受不住。
“师兄…”
落永昼是演上瘾了, 又可怜兮兮地叫了他一声。
这为师不尊的!
旁人忙于在客栈中逃窜, 或是举剑迎战, 没心思去听落永昼说了什么。
穆曦微听得清清楚楚,落永昼那状似呜咽的颤音, 明明是憋笑憋出来的!
他深深地握一握拳,状似平静道:“您房间中…应当无事吧?”
穆曦微早在房门开启的那一刻,体内的本源剑气就躁动不安起来, 像是感知到什么了不得的对手。
不过他信落永昼,天下能让落永昼为难的人大概率是还没出生,穆曦微倒也不算如何担心。
落永昼满不在意道:“无事, 是魔族的日部首领,被我吓跑了。”
假如说被未来大妖魔主一句楚楚可怜, 难登大雅之堂的师兄吓跑的话也能算是吓跑的话。
落永昼说得的确没错。
想到此时不知身在何方, 捶胸顿足怒骂老天不长眼赐给他们这等大妖魔主, 或是暗自垂泪抚平自己伤口的日部首领,落永昼笑意更深,再唤了一声:
“师兄…”
同时企图扒穆曦微扒得更紧。
穆曦微觉得自己真是锻炼出来了。
就在半个月以前,他还觉得陆地神仙是天上星星月亮一般遥不可及的存在,把去西极洲、归碧海两宗要一个追杀的道理视为自己人生至高的追求。
而在落永昼身边过了半个月,穆曦微竟也能心如止水地想着,哦,陆地神仙。
也没什么了不起。
就跟个大白菜似的。
还比不上扒着他不肯放手的落永昼有存在感。
穆曦微浑身的肌肉绷紧,借着出剑的名义硬是推开了落永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被落永昼戏弄得掌心不知何时,微微渗出了汗。
长发鬼女死前虽为凡人,但堕后厉鬼实力激增是其一,死后在鬼域中修行数百上千年又是其二,倒不是几个白云间弟子能够随随便便对付的。
他们能被无孔不在,又需花费很大力气才能斩断一两根的头发弄得气喘吁吁,不禁心生绝望。
大约是感知到它们反抗无力,长发缓缓扭曲,竟似一个狰狞的微笑,寸寸逼近了弟子。
长发的主人好像很享受这点猫抓老鼠的过程似的,弟子脸上的表情越是惶急,手中挥剑的动乱越是忙乱,长发便摆舞得越厉害,来显示主人内心的愉悦。
黑漆漆的客栈里闪过了一道明光如电,映亮众人视线所及。
借着一闪而逝的明光短暂光亮,众弟子看到刚刚还气势嚣张的头发惊恐逃窜,争先恐后想要退出客栈窗户。
然而那道剑光实在是太快了,由远及近,仅仅是一眨眼的瞬间。头发根本来不及动作多远,便被齐刷刷斩落余地,铺了一地的青丝。
客栈外传来女子的惊声尖叫,那满含血泪的泣诉声,活脱脱像是遭遇了什么世间至恐怖之事。
弟子们的好奇心很快得到满足。
穆曦微手指一抬,剑气不容反抗地将窗外的长发鬼女抬了进来,一个人影滴溜溜滚在地上。
她哀戚地抬起了头。
长发鬼女惨白清秀的面容,如泣如诉的眼神,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并没有成功引来众位弟子的同情。
恰恰相反,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肩膀颤抖,闷闷地笑出了声。
原来穆曦微的那一剑,干脆把长发鬼女光溜溜得削成了个光头。
穆曦微想的其实很简单。
长发鬼女既然依仗着她头发行凶,那么废去他行凶的武器,自然再掀不起什么浪花。
但月光透过窗照在长发鬼女的光头上的场景,便显得分外好笑,让弟子将恐惧丢了个干净。
他们体会到了抱上大腿的滋味是如何美妙,也明白了落永昼为何会三句不离口的弱里弱气喊师兄。
众弟子对视一眼,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能在这诡异莫测的鬼域中抱上大腿,尊严是什么?
第一个弟子鼓起了勇气,学着落永昼的模样,语调千回百转,娇弱可怜,喊了穆曦微一声:“师兄…”
接着就有无数个弟子学着他的模样,齐齐地喊了穆曦微一声:“师兄…”
我好怕。
落永昼的声音本就清冽,喊师兄时酥软的调调听上去非但不难听,反而被他喊出丝丝缕缕的甜意入骨。
至于白云间众位弟子一起喊的那么一声“师兄”,声音之鬼哭狼嚎,把长发鬼女吓得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拒绝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
把客栈中其余的没被长发鬼女吵醒的客人店家,以为又是哪个了不得的厉鬼,忙吓得起来点个灯告官府。
瞬间灯火通明。
穆曦微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剑锋。
落永昼是谁?
是凭着面具下一张脸能让人原谅他一切作天作地,为他一句师兄赴汤蹈火的人。
至于这群弟子…还是算了罢。
穆曦微算是看出来,白云间从老到小,上至剑圣、祁云飞、陆归景,中至宴还,下至这群弟子,没一个正经人。
身为剑圣首徒,未来白云间的掌门人,穆曦微顿觉肩上一沉,压力极大。
他要扛起白云间整个门派的风度不倒,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责任艰巨,任重而道远。
官府赶来的鬼差也和客栈的人一起懵了。
他们深夜接到报案,说是客栈中有厉鬼闹事,立即赶来。
看到的不是什么惨烈混战的血腥场面,只有一个捶地痛哭的光头鬼女。
鬼女呜呜呜地哭:“我也不容易啊,本来我好好地待在长夜城里,那可是鬼域第一城,谁想来你们这种乡下小地方?”
落永昼遗憾摊手:“你何苦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来这种乡下小地方呢?”
鬼女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落永昼立刻看向穆曦微,求助道:“师兄…”
穆曦微被他这一句师兄唤得手一抖,长剑差点又出了鞘。
鬼女还对穆曦微把她削成光头的一下心有余悸,只能老老实实回答落永昼:
“我们一群厉鬼从前好好地待在长夜城里,长夜城的城主府抓不着我们,我们也不敢闹出太出格的,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
她语气愤恨起来:“一直到前两天来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什么见鬼白云间的弟子,不知他是怎么长的,只要一接触到我们,我们身上的阴煞之气就能消去许多。”
厉鬼本来就是阴煞之气凝成的躯体,闹这一出,谁受得住啊?
长发鬼女和她的同伴迫于无奈,只得暂时逃出了长夜城。
鬼女说到这里,又悲从心来,一阵捶地大哭:“我被那个见鬼的白云间的年轻人一打,修为亏损地厉害,本来想在这个偏远的地方抓两个鬼补一补…”
没想到,鬼是没抓到,自己反而被削成了光头。
落永昼语调悠悠的,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看好戏的意味:“虽然很抱歉,但是不得不说,我们就是你口中见鬼白云间的弟子。”
嗯…没说错,的确是见了鬼。
鬼女一呆,捶地号得更厉害。
她和这白云间,从此一世之仇!
“别嚎了。”
在鬼女心中愤恨不平,谋算着怎么报复回去的时候,冰凉的镣铐扣上她四肢。
鬼差说道:“你肆意杀鬼,扰乱本城治安,按律法该重判五百年,从今日起记。若是在牢内改过自新,以辛勤劳作弥补过失,尚有减判之机会。”
“行了别嚎了,大家都不容易,要恰饭的嘛,理解一下。”
鬼女就这么一边嚎一边捶地地被鬼差带走了。
落永昼失笑:“这鬼域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有几分意料之外的可爱。
不过——
落永昼微微疑惑,在原主记忆中,鬼域似乎是个异常压抑阴森的地方,几百年时光当真能改变至此?
抑或是说传闻不可信?
他暂且抛开无关紧要的杂念:“听鬼女的话,我们要找的走失弟子,应当是在长夜城的那位。”
毕竟白云间弟子虽多,鬼域入口到底隐秘,不是人人都能有进来的运气。
况且既然自称是白云间弟子,去长夜城看一看总没坏处。
一行人于是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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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城名为长夜城,实则是相当名不副实的一座城池。
它没有万古长夜,城头有两轮旭日并排,照得其比其余城池皓皓数倍。
一轮太阳随自然法则东升西落,昼出夜隐。另一轮却不一样,无论是严寒酷暑、惊雷骤雨亦或是浓雾乌云,皆挡不住其高悬城头的烈烈旭光。
所以长夜城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皆是白昼。
这轮旭日几乎如人为的一盏长明不灭的巨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迹,浩瀚壮阔得让人情不自禁见之落泪。
白云间的弟子自然是啧啧赞叹。
落永昼也不自觉顿住步子。
那轮日头…很熟悉。就好像是和自己体内的妖魔本源同出一源似的。
他摇摇头,好笑地压住了这个念头。
不说妖魔本源好端端地在自己体内,属于魔族,属于大妖魔主的东西,怎么会去挂到鬼城长夜城的城头?
想来魔族不至于无能到这个地步。
也许是一年中长悬不落的太阳照得鬼心情分外明朗,入城查度碟的时候城口的守卫也很热情。
穆曦微思及长发鬼女口中说的白云间弟子,心念一动,额外加了一句道:“我们一行人举为白云间弟子。”
果不其然,守卫听见白云间这三个字后耸了耸眉尖,神色一动,更加恭敬道:“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贵客您且稍等,小的立马去通传城主府中人,来招待贵客。”
周围排队入城的鬼听见白云间三个字后也窃窃私语,望着他们的眼神敬畏起来。
穆曦微对那位白云间弟子刮目相看。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两天前人家还在息城被鬼故事吓得簌簌发抖,两天后在长夜城,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一方人物。
这发展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城主府的人很快过来,言语态度俱无可挑剔,把他们迎进了城主府。
城主看着模样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修为在长夜城当属第一,已有近化神的修为,看鬼眼光自不与他鬼同日而语。
他瞧出穆曦微修为虽低,体内的力量却很不凡,亲善道:“失敬失敬,几位俱是白云间的高足,来我长夜城,敝城蓬荜生辉。”
穆曦微与他寒暄两句,引出正题:“不瞒城主,我白云间有一位弟子走失于鬼域之中。在下恰好听闻长夜城有白云间弟子出没的消息,便冒昧进来,想与一观。”
长夜城主会意,也很爽快,挥手道:“来鬼,去请白云间的那位道友上来!”
的确是消失在息城队伍中,那位叫做陈岚的弟子。
穆曦微打量几番,确认了。
只是——
他和落永昼原来进入鬼域时,以为陈岚走失在鬼域中,过的是朝不保夕,日日被厉鬼吓醒,以泪洗面的小可怜生活。
着实和这个满面春风,被云鬓花颜,姿容妍丽的鬼女簇拥包围的弟子有点差别。
陈岚见到穆曦微也很激动,连身边一群的鬼女都顾不得,一个飞身扑到穆曦微面前:“穆师叔!”
他在长夜城过得虽然好,但白云间才是他真正的归处。
误入他乡,陈岚当然想念白云间的师兄弟姐妹。
穆师叔竟然为了他区区一个小弟子,不惜数万里身入鬼域来寻他。
剑圣弟子的地位何等尊贵?岂是他一个普通弟子能够相提并论的?
陈岚深受感动,在心里当即做下了决定:
日后谁若是再敢说穆师叔一句坏话,说他名过于实,德不配位,便是与他陈岚有不共戴天之仇!
长夜城主见此宗门融洽的场景,也含笑道:“说来贵宗的道友来长夜城这两日,对敝城助力良多,我委实是感激不尽。”
穆曦微好奇道:“哦?可否请城主展开一讲。”
其实无非是昨天上午抓了个长发鬼女,下午又抓了个鬼面罗刹的事。
穆曦微的好奇之心不仅不解,反而更重。
他倒不是瞧不起陈岚。只是陈岚修为战力与队中一众白云间弟子相差仿佛,其余的白云间弟子被长发鬼女追着打,陈岚是如何做到这样举重若轻解决众厉鬼的?
陈岚抓抓头:“这事说起来奇怪,我也有点不敢置信。不知道城主方不方便带我去关押厉鬼的牢房里让我演示一二?”
长夜城主自是应允。
陈岚到来的短短两天,已将长夜城的牢房填满了大半,平时凶神恶煞,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大多垂头丧气蹲在那儿。
实在是让人很想知道陈岚到底是做了什么。
陈岚不吊他们的胃口,伸了一只手到厉鬼的肩膀上去。
厉鬼当即叫得好像被雷劈,短短时间内身上阴煞气少了一小半,身形也萎缩许多。
白云间的一众弟子,目瞪口呆。
穆曦微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众所周知,厉鬼与魔族相类,俱是用阴煞之气形成的躯体。
若不是先杀躯体,再以凌厉手段直接诛杀神魂,将其所成的阴煞之气挫到灰飞烟灭的地步,魔族与厉鬼皆很难被真正杀死。
这是人族与魔族数万年厮杀而来得到的血泪经验。
而如今,陈岚仅凭着肢体与厉鬼的相触,就能损耗其阴煞之气,这意味着什么?
说明倘若陈岚与魔族相战的话,他不必如此麻烦,先毁躯体再诛神魂,直接凭自己的特异体质,损耗魔族的煞气就完事了。
远远要来得方便得多。
越阶而战不是梦。
落永昼面具底下似是在沉吟:“陈…陈师弟体内,有专门克制这类煞气的物事。”
有点像是妖魔本源,虽说很小,但对付这等厉鬼也够用了。
最近妖魔本源的存在感怎么这么强烈。
“这位道友说得不错。”长夜城主肃容,对道出原委的落永昼刮目相看:
“陈道友的事情…我大约能猜出一点原委。只是恐怕要从长夜城的来由讲起,几位道友若是不嫌弃,请随我来吧。”
白云间的弟子落座于待客厅堂,听长夜城主将长夜城的来头娓娓道来:“就在百年以前,长夜城尚且不叫长夜城,长夜城的得名——”
长夜城主顿了顿,像是含着无限的勇气与敬畏方说出那个名字:“得来于百年前那位大妖魔主的名讳,长夜。”
穆曦微轻咳一声:“城主,我们是仙道六宗白云间的弟子。”
他在委婉提醒长夜城主,魔族与他们是一生之敌。
大妖魔主更如是。
见了穆七和魔族的种种嘴脸,穆曦微对魔族自无好感,反而恨不得杀之后快。
遑论是魔族地位最尊,沾的血腥最多的大妖魔主?
就是百年前的也一样。
长夜城主不见尴尬恼怒之色,苦笑道:“不瞒道友,论起对魔族的仇恨来,我们鬼域当仁不让,应属第一。”
原来鬼域中鬼为煞气凝聚,对魔族而言是不错的进补物,鬼域又普遍实力低微,难以自保,于是理所当然成了魔族圈养的后花园。
那待遇比起待宰的家禽来说,也好不了多少。
落永昼轻轻颔首。
这方是原主认知里的鬼域,因朝不保夕,时时刻刻压抑在疯狂的边缘,连最繁华城池里最纸醉金迷的享乐,也蒙上一层灰暗无望的色彩。
长夜城主说:“转机出现于百年大妖魔主登位的那一次——”
大妖魔主的登位对魔族而言是不世出的大事,当然要好生张罗一番庆祝。
其中鬼牲盛宴是少不了的,这对魔族而言再正常不过,如同人族逢年过节都要摆上一盘猪头肉一样的顺理成章。
他们这样做了几万年,独独到百年前大妖魔主的时候出了意外。
那位年轻的大妖魔主不知是为了立威还是其他,提议鬼牲盛宴的魔族声音全消逝在了他的剑锋下,鬼域得以暂时的保全。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长夜城主说起来的时候,眼里仍是忍不住泛了热意,哑声道:
“后来那一位亲手在长夜城上设下第二轮太阳,托这一轮太阳之福,前来鬼域的魔族皆被这轮太阳灼烧而死,无一幸免。于是鬼域得享了百年的太平。”
而长夜城,为了纪念那位大妖魔主,也以他名讳命名,因此改名叫了长夜城。”
穆曦微:“……”
长夜城主的一番话着实超过他理解范围,以至于他有点吃力地消化完了这番话。
穆曦微还是不懂:“魔主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态方会帮手?是为了立威么?”
少年想不明白。
大妖魔主就该是坏事做绝,十恶不赦的模样,怎么会突发善心帮了鬼域一大把?
长夜城主摇头道:“这我亦不知道。”
实际上,他是知道的。
那位大妖魔主等做完这一番事后,曾来过鬼域几次,是长夜城主在他身边陪的他。
大妖魔主总喜欢站在长夜城最高的瞭望塔上,极目远眺,一言不发。
他穿着黑衣,戴着遮了半张脸的面具,黑衣是最深的夜的颜色,哪怕上面挑绣的金线也难带来一丝明亮,只觉得繁复重叠,压得心中沉沉的喘不过气。
面具也是乌漆漆的,反射着金属沉冷的光,下一刻就恨不得要见血封喉似的。
奇异的是,大妖魔主露出的半张脸很温煦,若是不提他的身份,分明就是张年轻俊秀的脸庞,能让小娘子看红了脸跺脚跑的那种,看上去并不难相处。
长夜城主终于知道了那一点怪异感来自哪里。
这位大妖魔主看着太干净了。
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是个温润谦和,令人如沐春风般的人,魔之一字离他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倘若不是长夜城主是亲眼看着他谈笑间打杀劲万的魔族,恐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即是大妖魔主。
长夜城主陪他吹了几次风,大约摸清楚一点大妖魔主的脾性。
大妖魔主小事上其实很好说话,有一次长夜城主的属下不长眼睛,趁着他陪大妖魔主的时候来寻他议事,可把长夜城主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自己打搅这位祖宗兴致,被随意打杀了。
结果大妖魔主也不嫌他们没眼色,叨扰自己吹风的兴致,嚷嚷吵吵地破坏静谧氛围。
反而很好说话地温声示意他们尽管说,自己倒是避让到了一边。
若不是大妖魔主这层身份在,他好像真像是个俗世里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
来了那么几次,长夜城主自恃对大妖魔主有了点了解,鼓足了勇气问他:“您当初,为什么要救鬼域呢?”
长夜城主的确是想不明白。
立威有千百种方法,而鬼域对魔族而言,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后花园,想起来去看一眼犒劳犒劳自己,忙活的时候丢在一边也没什么要紧。
大妖魔主有千百种比这省心省力一百倍的方法去立威。
但他偏偏选了最难的那一种,选了最最耗费心力的那一种,不惜与整个魔族站在对立面。
大妖魔主不答话,只静静望着远处。
鬼域的疆域也就那么一点大,和魔族辽阔地盘相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他却好似永远都看不厌,看得沉静而专心。
过了许久,大妖魔主方开口,让胆战心惊的长夜城主松了一口气:
“我曾经妄想过,若是我的家人在鬼域中,我能寻到他们该有多好。”
可惜上天连他的这点痴心妄想都不肯成全。
上天不厚他,他早该明白。
“后来就变了。”
大妖魔主轻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和我自己和鬼域里的鬼很像。”
鬼域里的鬼长夜城主知道,多是苦命凡人,遭受种种非人折磨后怨念浓厚,因此在死后化成厉鬼。
他们得到天道准许的,可以去有仇报仇,以雪生前之恨。
但是仇报完了,自己这辈子的家人朋友,恩人仇人,也死了个干净。自己在鬼域中飘荡,可谓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无处可归。
没人知晓他们的过去,他们也不会再有将来。
长夜城主看大妖魔主的脸,从他唇角底下看出了盖着的一丝落寞。
他在落寞什么呢?
他那么年轻,拥有的是足以倾覆整个修仙界的修为。所有魔族都跪拜他,低头奉他为主,只要一声话语,魔族大军就可以直捣仙道长城。
权势实力,他拥有着整个天下都疯狂追捧的东西。
他有什么好落寞,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大妖魔主一只手按上了自己的面具。
他的手很白,修长有力,透着竹节般的利落优美。
和他森黑的面具,漆黑的衣袍都格格不入。
大妖魔主的声音低低地飘碎在夕阳暮风里,里面的意味也破碎不明:
“穆长夜此生…无颜再见世人。”
也终究是无处归去。
******
长夜城主对着穆曦微,隐瞒下了这一段过去。
也许是感激大妖魔主的私心在作祟,让长夜城主觉得哪怕那位大妖魔主死了百年,也该是十恶不赦得举世无敌。
人们除了怕他,也畏他,因为他没有弱点。
这样脆弱的时候,叫世人知道了,除了嘲笑还能有什么好言语?
长夜城主并不想要大妖魔主跌下神坛,成为一个有懈可击的凡人。
又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之心。
他们怎么会懂呢?
长夜城主望着穆曦微,心中想道。
他们出生于世间最好的宗门,在那位天下第一人的羽翼之下庇护成长,少年不知愁滋味,年轻气盛。
怎么会懂得那位大妖魔主的苦楚,懂得鬼域的苦楚呢?
“我明白了。”
落永昼说。
他是彻底想明白了。
难怪自己会觉得长夜城的第二个太阳熟悉,觉得陈岚体内的力量与自己同出一源。
因为那根本都是出自妖魔本源的。
妖魔本源为孕育魔族力量之源,对魔族煞气天生克制。
百年前的穆曦微想来是分出妖魔本源的一部分,做成了一轮旭日模样,高挂在长夜城上庇护鬼域。
而陈岚兴许是体质特殊,再被莫名其妙拉到鬼域之后,又莫名其妙吸收了一点妖魔本源的碎片,因而对煞气产生了克制。
他传音给了穆曦微,向他解释一番缘由。
穆曦微的神色更茫然,不明所以道:“可大妖魔主,怎么会那么好心?”
难怪他奇怪。
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怎么会突然间善心大发?
落永昼想,因为那任大妖魔主不同以往,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无论从百年前的零星回忆,还是如今相处来看,穆曦微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哪怕成了大妖魔主,穆曦微人的色彩,依然远远超过了魔。
他心里沉甸甸的,有点为穆曦微难受。
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走投无路地成了大妖魔主?
这个念头占满了落永昼大半心神,几乎连长夜城主的话都听不出去。
他用了一些时间才把这份情绪压下去,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百年前穆曦微究竟是如何作为,才能将妖魔本源中负面的气息皆去?
落永昼起身道:“不知城主可否带我等到瞭望塔上?我想近距离一观魔主留下遗迹。”
长夜城主很好说话:“这是自然。”
瞭望塔当初是为大妖魔主而建,方便他眺望整个鬼域,建得便格外高。
以至于众人站在瞭望塔上,心里生出了一种太阳只手可及的错觉来。
穆曦微一贯沉稳,此番却和鬼迷心窍似的,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忍不住向那轮太阳伸出了手。
至此,也不过叫人笑一笑他的少年心性罢了。
之后种跌破眼珠子。
第二轮太阳忽地生出瑞气千条,霞光灿灿,成网成笼,将穆曦微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护得他密不透风。唯有光芒灼眼。
“这这这,穆师叔不愧是穆师叔。”
陈岚惊得说话都结巴了,他事先没和穆曦微通气,当即就把穆曦微身份给抖了出去:
“怪不得剑圣他老人家,为收穆师叔当弟子。”
什么?
剑圣弟子?
众弟子因冲击过度而麻木的大脑分外迟缓地接受了这个信息。
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落永昼。
既然穆十七是剑圣弟子。
那么这个跟在穆十七身边师兄师兄叫的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