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值得
穆曦微自上了飞舟以来,便没有一刻得闲过。
白云间的弟子一开始是对他有些偏见的。
没办法嘛, 剑圣首徒, 这个名头人人眼红,谁还没口上吹过牛, 心里立下过宏愿,晚上做过美梦?
偏偏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之前修仙界查无此人的小子身上去。
他们心中不待见穆曦微,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上了飞舟, 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门, 更兼穆曦微暂任代掌门一职, 事事都要经过他手。
他性子温和好说话,同时不乏可以服众的沉稳, 那么几件事下来, 倒也有胆大活泼的弟子与穆曦微混了个面善, 对他有所改观。
譬如说此时, 就有弟子支支吾吾问穆曦微:“穆师叔…您,您觉得祁真人怎么样?”
话说出口,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似方才说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问句, 而是在生死难关之间走了一趟一般。
他来请教过穆曦微几件事,成了飞舟上与穆曦微最熟悉的一个人。
自从被众弟子得知他与穆曦微最熟悉后,说话的弟子, 一天十二个时辰里, 是有八个时辰被人攒促着来问问穆曦微的。
他得知这事后的心情, 也渐渐地从惊讶震动,不敢置信,变成了半信半疑。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白云间余下的弟子团团围着他,给他做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心理建设,加之自己本身的好奇,弟子才鼓足勇气那么一问。
“祁师兄吗?”
穆曦微倒是不疑有他,想了想认真回答他道:“祁师兄行事很有决断,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说拿剑架在剑圣脖子上是有决断的话,那的确,天底下恐怕没几个人有决断得过祁云飞。
只是穆曦微一贯不爱在背后说人不好,况且祁云飞无论出发点如何,救了穆曦微的命是真的,他说的也的确发自内心。
来了来了。
弟子屏住呼吸,带着些许激动,些许紧张:“那穆师叔,您是如何看祁真人的?”
穆曦微不解他为何会失态至此,只失笑道:“祁师兄救过我的命,我很感激他。”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发好人卡?
莫非穆师叔…还是对祁真人无意,才采用了如此委婉的措辞?
弟子刚刚还砰砰直跳的心,顿时随着穆曦微的这一句话碎了一地。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而弟子的同伴们,正在一处船舱中翘首以盼弟子带来的消息。
听完弟子的叙述后,他们也惊讶不已,一时讨论声炸开了锅。
“可是按照曾亲历过鬼域一行的师弟说,这两位言行举止间亲厚非常,做不得假,应当不至于啊。”
弟子们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什么,让两人明明在鬼域中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师兄我好怕,等回了白云间,就一发一个好人卡?
半晌,有弟子大胆做出猜测:“所以说,到底是穆师叔生性本渣欲拒还迎发好人卡,还是祁真人痴情深藏改头换面不为人知?”
这两个猜测,都是一般地让人难以抉择,想要去相信。
这时候,恰巧宴还推门走了进来:“怎么今日大家都聚在一起?难得看到如此整齐的场面。”
能去往大妖魔主登基大典的,无不是白云间内门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天才子弟,几乎个个是长老亲传,平时彼此也算熟识。
他们见了宴还也不生疏,招招手示意他坐下,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讲给了宴还听。
不听还好,一听之下,宴还笑容逐渐消失,表情逐渐崩裂。
他三观被扭曲了个天翻地覆,心里惊涛骇浪不住咆哮。
旁人不知道洛十六是谁,他是一清二楚的。
没有想到,息城中的洛十六远远不是极限,鬼域里一口一个师兄我好怕的,才是剑圣的本体。
真是没有想到…
“宴兄你怎么了?”弟子看着宴还呆滞若死的表情,疑惑道。
“没什么。”
宴还回过神来,头皮发麻,轻咳一声道:“就是…有点意想不到。”
祁师叔对不起。
在明烛初光的威胁下,也只能暂时牺牲一下您的声誉。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
宴还决定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
穆曦微无暇去顾及弟子那两个有些反常的问题。
仙道六宗同气连枝,除却久不入世的不执寺外,其余五宗飞舟此番并排而行,遮蔽日影,浩浩荡荡地铺满了整个天幕。
穆曦微先是被月盈缺一道传讯符叫了过去。
月盈缺性不喜矫饰套话,开门见山:“明镜的神魂在天榜试后逃逸了,至今仍不见下落。”
穆曦微用了一息时间才反应过来。
应明镜曾是他恨之入骨的人,驱使他想变强的最大动力之一。
但现在距离天榜试也不过不到一月的时间。
穆曦微发觉自己已经不太在意了。
因为他在天榜试上那一次有仇报仇过。
再者,穆曦微自信自己下一次遇见应明镜,必能将她斩杀于剑下。
短短一个月而已,两人却已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
月盈缺轻声一叹。
她百年前固然是为了穆曦微的事情出于弥补心理,方收下的应明镜。然而这百年之间月盈缺对应明镜的好是实打实的好,应明镜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若说她不伤心自责亦是不可能的。
“明镜是我的徒弟,她做出这等事情,是我的失责,西极洲的失察。我西极洲上下,皆亏欠于穆小友你。”
月盈缺缓声道:“我说不出让穆小友你既往不咎这等没心没肺的蠢话。只能说我西极洲必将全力抓捕她归案,等抓到手后,必交给穆小友你处置,西极洲绝不会插手,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聊表弥补而已。”
在落永昼未现出真容前,她本是高居美人榜首,天下无双的美人。
此刻哪怕浑身上下皆笼在轻云薄雾的重纱遮挡中,飘飘渺渺,看不真切,单是望月盈缺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叫人决计生不出火气。
穆曦微见过比她更惊心动魄的眼睛,更惊心动魄的人,倒是无动于衷,只恭谨答道:
“前辈高义,能做到如此,晚辈已是感激不尽,前辈何须再自责?”
穆曦微说的是实话。
陆地神仙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饶是看在自己背后师父的面子,也是足够惊人。
月盈缺打住了话题,转而道:“永昼他应当比我们早一步在魔域?”
陆地神仙沟通天地,这一点瞒不过他们。
穆曦微也不作隐瞒,如实答道:“是。”
“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月盈缺略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永昼不见旁人,但一定会见你,到时候你记得给我替他带句话。”
“杀大妖魔主时,如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三百年前,便是他们四人将魔族战场屠戮一空,打破那一任大妖魔主战无不胜的神话。
哪怕口中说的是这样锋芒毕露的言语,月盈缺依旧是温声细语的,“其余的,穆小友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在呢。”
断然不会叫百年前的事情重演一次。
穆曦微心中觉得有点古怪。
月盈缺对他…太好了,超出普通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倒更像是对心怀愧疚的故人弥补。
然而不等他多想,秋青崖那边的传讯符则飞了过来。
秋青崖比月盈缺更不喜废话,直截了当道:“叶隐霜追杀你一事,上至他,下至相关弟子,我皆做出了惩处。”
他简略说了一遍自己的处置,又补充道:“你若是觉得不够,尽管说出来便是。”
穆曦微听着那惩处的力度,后背一凉,由衷道:“晚辈看已经足够,前辈…大公无私。”
秋青崖略略颔首,不欲多言:“还有就是你师父的事。他先行一步去往魔域,你记得替我给他带一句话,动手时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竟是和月盈缺如出一辙的说法。
秋青崖心里也是和月盈缺一般的想法。
他们与落永昼相交六百年,世上没人能比他们更了解落永昼,更懂得落永昼对魔族的仇恨。
落永昼先行一步魔域,除却是去杀妖魔主以外,不做他想。
是剑圣做得出来的事。
穆曦微依然是应下了,心里却有点闷。
陆归景、月盈缺、秋青崖都如此笃定他一定能在魔域中见到师父。
可落永昼离去前,除了一句早日归来的承诺什么也没给他留。
穆曦微当然想见他。
奈何以魔域之大,他又怎么才能够见到落永昼?
穆曦微回到了白云间的飞舟,飞舟上弟子无法满足于穆曦微和祁云飞的八卦,越说越上头,活脱脱比喝醉之人还要神光满面,还要激动。
他们在兴头之上,甚至短暂地忘记了对剑圣的敬畏,开始说起落永昼的八卦。
“我有个归碧海的好友,和我说起过,剑圣百年前有喜欢的人。”
有人很不屑:“说剑圣有喜欢的人的说法多了去了,十位陆地神仙,撇开魔族的那几个,几乎都有说法,众说纷纭,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那不一样。”
最开始说话的弟子便很不服,“我好友告诉我的,那是从归碧海掌门口中传出来的事情,可信度自不可同日而语。”
穆曦微捕捉到百年,心上人这两个关键词语,心口不由得更闷了。
早知道方才秋青崖问他的时候,就该说对叶隐霜的处罚轻了。
他默默想着,以至于忽略掉一旁宴还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眼睛里诡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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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您说什么?”
自从落永昼住进魔宫以来,日部首领每天都想掐死当初那个脑子进水的自己。
以这一刻尤为最。
哪怕是以堂堂日部首领之尊,动笔写给地鼠门的请帖时,日部首领的念头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强烈过。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闻的。
落永昼冷淡瞥了他一眼,“我说魔族不得对前来的仙道中人动手。”
不能对仙道中人动手的魔族,还叫什么狗屁魔族?
日部首领险而又险地把这句下意识想说出口的怨言压在舌尖,换了一个委婉的方式道:
“我族与人族积怨已久,主上之令,恐怕难行。”
“哦?难行?”
落永昼弹了弹剑鞘,眼里殊无情感,“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日部首领明白自己再多说一个字,换来的就该是那把明烛初光了。
他自认脖子硬不过明烛初光,看在明烛初光的份上,只能忍气吞声,退了下去。
不出所料,新任大妖魔主的第一条命令果然像是在魔族上下点了一把火,引出无数的怨声载道。
日月星三部首领之下的几个大乘巅峰族长聚在一起,愤愤不平。
“不能对人族动手?我活了几百年,这样懦弱的懦夫我倒是第一次见。一点血性都没有,怎么配得上大妖魔主之位?”
“不错,他究竟是魔族的妖魔主,还是人族的妖魔主?可千万别是人族派来的奸细吧。”
“奸细不奸细不知道,上头压着这等懦弱的大妖魔主,我等焉能有出头之日?”
“真是晦气,盼一个妖魔主盼了百年,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结果是这等货色。
他们挨个声讨,群情激愤,眼看着就要挽袖子动手,上升到进宫逼宫的地步,终于有个一直未出声的族长说了一句:
“百年前那位的教训,你们忘了吗?”
他说得模棱两可,连名字都不曾出现一个。
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浇熄了气头上大乘所有嚣张的气焰。
没人能忘得了百年前那位喜怒无常的大妖魔主。
说他仁善是真的仁善。出手庇护互不相识的鬼族,直至最后一战时魔族兵临人族城下,也不许魔族妄动一草一木,乱杀无辜。
做的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做完以后还要深藏功与名,以至于没人记得他的好,想起上任大妖魔主,全是骂杀之后快的。
简直不知道他费心费力跟个傻子似的图什么。
说他暴虐也是真的暴虐。
都说魔族眼中的性命不值钱。
由几位族长看,百年前那位大妖魔主手起剑落时,死于他手下的魔族性命才是真正不值钱。
不值钱到大妖魔主身死百年,几位族长仍然对他心有余悸。
那是用性命鲜血堆出来的本能恐惧。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了。
带头的族长过了很久,低声说道:“算了罢,等登位大典上,再看看这位新主的性情究竟如何。”
如几位族长一般,心中愤愤的魔族不在少数。
只是他们大多记得百年前的事,尤且慑于那位余威,不敢轻举妄动。魔族上下,竟是出奇的平静,白白浪费落永昼磨好的剑锋。
很难想象一个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明明身死百年,却能依旧凭着百年前积压下来的威名震慑着最好斗,也最嗜血的种族,让他们把血脉天性压抑在骨子里。
魔族举族都在为这场登位大典忙活,八方的魔族迢迢赶来魔宫所在的王城,扬起了路上八方的烟尘。
仙道六宗的飞舟飞入魔域上空,陆地神仙威压浩瀚如山海,至于其余宗门世家的舟船宝车,更如数不尽的繁星点缀在夜空上。
一时间,人魔两族齐聚魔域王城闹出的动静,竟成了举世难寻的宏大场面。
唯独落永昼依旧悠闲自在,每天除了逛魔宫,就是逛魔宫,毫无当事人的自觉。
实际上这座百年前的魔宫很有点磕碜,小门小户的。不等他老人家走两步路就见了底。
但落永昼仿佛百看不厌似的,连台阶门户的数量,都要挨个挨个数过来。
系统冷眼旁观了两天,终于对他忍无可忍,告诫对道:“请宿主不要忘记来魔域的目的!”
它算是看透落永昼。
嘴上说得有模有样,什么关系到人族存亡的大事,什么揭开百年前的辛秘,一个比一个能唬人。
实际上整天除了瘫在魔宫,就是瘫在魔宫。
落永昼不答,反而转头问它:“系统,你说我一开始来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系统还以为他要迷途知返,改过自新,欣慰道:“是收穆曦微为徒,让他成为仙门魁首。”
虽说现在才记起来任务主旨有点晚,不过亡羊补牢嘛,能醒悟过来就是好事。
落永昼轻轻道:“曦微有本源剑气相助,本来已经天资绝世,如今更是如鱼得水,有天命在,仙门魁首非他莫属,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半。”
“可是系统,我来这个世界以后,所见所闻,全是人魔两族的仇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弭,反而血海深仇越来越深,刻骨铭心。原主七百年回忆中,大半是来自魔族。”
“魔族不死,天下不会太平。”
落永昼和原主的共情很深。
所以他对魔族的仇恨也很深。
“魔族该死。你说若是魔族不死,曦微做了这个仙道魁首,朝不保夕,风雨飘摇,做得有什么意思?”
“难道要让他和原主一样,再把人族的重担扛在肩上三百年吗?”
系统这才有点明白落永昼的想法,震惊道:“你…你,可男主是真正的天命之子,不会有事。”
何苦把这些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落永昼一嗤:“那我还是《天命》这本书的原作者呢。”
“天命在我。”
“那么魔族就该死。”
他语气平淡,神色也寻常。
正是这种能将一族存亡,关乎万年的大事等闲视之的魄力,将隐于表皮下的骄狂推到了极致。
系统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落永昼:“曦微崭露头角,前途可期,而我留给他一个彻底清平的仙道,这样一来,当算是任务圆满罢。”
系统思来想去,只能无言一句:“你真是不怕死。”
难怪落永昼这几日放弃以剑气镇压妖魔本源,任由魔域的煞气来归附。
归附的煞气越多,落永昼身上气息也日异妖邪,纵使他白衣佩剑的旧模样不改,较之剑圣,也更像是个大妖魔主。
任凭系统劝了几次,怎么跳脚都不管用。
原来落永昼的主意打在这里。
他根本不关心自己之后何去何从,妖魔本源如何处置。
或者换个说法,说是他根本不关心自己性命更为恰当。
因为落永昼想做的,就是借着自己这次登位大典,彻底抹去魔族在修仙界中的存在。
哪怕是赔上性命做代价。
穆七什么,落永昼通通不放在眼里。他剑锋从头到尾所指的,仅有玛丽苏而已。
果然是不世出的一场好戏。
落永昼坦然承认道:“左右是在任务世界,死了又不碍事。”
“你放心,百年前的旧事,我心里约莫有个底了。”
他与系统相对静默无言了一会儿。
落永昼无聊,伸手轻轻戳了戳挂在走廊边的灯笼,那灯笼生得不同寻常,十六条骨架支棱处十六面琉璃来,璀璨晃眼得紧。
“系统,你知道么,我这几日在魔宫把所有房屋陈设数了一遍,上至宝座龙纹,下至琉璃灯盏,皆是符合十六这个数的。”
系统:“……”
它刚想说人家大妖魔主还不能有个自己偏好数字咋地,落永昼就道:
“曦微与我说过,他自小开始就对十六这个数字,有刻在骨子里的情有独钟。而原主回忆中,他与百年前的穆曦微第一次相遇,报的姓名是洛十六。”
话至此处,再愚昧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
这远远不止于相交相惜的知己情谊,也非是师徒之间惯有的孺慕之情。
是要多深刻的眷念,才能把一个名字无处不在地刻在魔宫里?
“我能体会到原主的共情。他对其余人等皆是平静无波,唯独偏爱穆曦微一人。唯独穆曦微一人能引动他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原主和穆曦微,应当是两情相悦。”
魔域永夜,纵有魔宫的灯火通明,依旧比其他地方来得昏暗。
琉璃灯被落永昼戳得一阵一阵晃,光影斑驳打在他脸上,照得模模糊糊的。
就是昏暗中模模糊糊一个剪影,他面容依旧美得惊人,眼神光一转之间,能压过满宫的琉璃灯盏。
剑圣美人榜首,天下第一,人人倾慕,人人追逐。
天下有与他生死相交的朋友,有对他孺慕不已的晚辈,也有与他两情相悦的爱人。
如此风光荣耀,自不会有黯淡失意的时刻。
可落永昼不过是披了个剑圣皮的外人,这天下与他的纠葛,仅仅是碍于任务的牵连。
剑圣有的真心不属于他,剑圣有的风光荣耀也不属于他。
他至始至终有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系统。
真是可笑,剑圣交游遍天下,多少人能以得他一眼,得他一个字为荣。
而落永昼所有不那么强硬,不那么剑圣的时刻,所有的心里话,也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系统知道。
落永昼:“穆曦微有对十六与生俱来的喜爱,我也有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的记忆是从自己大病一场后开始,关于生病前的人生,落永昼统统忘了个干净。
好似他的人生前半段如一张白纸,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过,旁人人生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而落永昼的,是从那一场大病骤然开端。
惟独有一个念头是例外。
“我一直想找一个人,想亲眼看见他顺风顺水一辈子,称王称霸,看他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再无苦厄。若是真能见到,我也了无遗憾。”
这也是落永昼一开始会答应系统,穿越十几个世界的原因。
“前面十几个世界对我而言千篇一律,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做一把推手,看主角证道飞升,仅此而已。”
“可是这个世界不一样,我见到了穆曦微,我知道我见到了对的人,常伴我身的那个念头,终于得到圆满。”
“也就再无遗憾。”
按理说,任务完成,无论落永昼采取何等手段,系统都不该再插手干涉。
可能天下第一美人的长相就是格外动人,格外戳心。
让系统也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可是宿主之前与主角分离的时候,向他保证过很快回去。”
“宿主对主角,对这个世界,当真没有眷念之意吗?”
“我有。”
落永昼说。
何止是有?
他穿越过那么多世界,早练出冷眼旁观的漠然心性,却不知不觉在这个世界里悄然融化。
穆曦微、白云间、六宗…
都是很真的人。
真得他也要心生幻觉,好像自己该天生属于这个世界,好像自己当真拥有原主七百年的时光,喜怒哀乐,历历在目。
他应该就是原主那般的人,一身狂妄肆意的傲骨作支撑,手中长剑为臂膀,将白云间人族担在肩头,朋友师门护在心间。
真得他也…动心了。
“可我还要脸。”
他披的仅仅是原主一张皮,无论原主在不在,是死是活,那些身份地位,朋友爱人,荣耀风光,都该是原主的。
他有什么资格去冠冕堂皇地取而代之?
这点落永昼分得清。
倘若不是在魔宫数出处处可见的十六,意识到原主和穆曦微的过去,惊觉自己动摇的内心,落永昼也不会那么早生出想要功成身退的念头。
他原来想徐徐图之的。
起码再等一段时间。
起码再陪穆曦微,多走一段时间。
系统:“……”
它差点想要直接告诉落永昼真相。
可惜冥冥之中有天意,剑圣这类人物一举一动,亦是关乎到天道,系统受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落永昼自己无所谓笑了一下:“没事,我习惯了。”
自从他有意识开始,便一直是这个状态。
不知所来,不知所归,唯有心里一个执念支撑他跨过十几个世界。
任务要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便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次能见到穆曦微,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天涯倦归人而已。
穿越十几个世界的时光,来换一朝执念通达。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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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曦微郁闷的心情并没有成功持续超过一天。
因为晚上他在房间中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穆曦微揉了足足三四遍眼睛,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师父???”
他又惊又喜,满腹心事皆化作了无从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句:
“师父,您怎么会突然到白云间的飞舟上?”
当然是落永昼仅存的那点良心作祟。
他虽说打好了死遁的主意,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穆曦微的承诺,终究有点良心不安,于是选在了登位大典前,来单独见穆曦微最后一面。
他对着穆曦微那副喜形于色的模样,在心里老气横秋叹了口气。
这可怎么办呢?
那么沉不住气,还是个爱哭的性子。
以后自己不在,他得多伤心?谁又能来护住他不被人欺负?
这时候落永昼倒情愿穆曦微像他以往十几个世界里遇到的主角那样,千篇一律,只管狂霸酷炫拽就完事。
起码不会让人那么牵挂。
穆曦微不管这些,拉着他念叨起来:“师父不在的这半月,陆师兄,月、秋两位前辈,皆让我带话给师父。”
落永昼:“……”
他忽地对三人不满起来。
自己是来见穆曦微最后一面,不容易,难道不能留点独处的时间给自己和穆曦微吗?
穆曦微:“陆师兄说让师父您慎重动手,多为白云间财务考虑。月、秋两位前辈皆是说师父您杀魔主的话,如需援手,尽管开口。”
他话锋一转:“可我想与师父说的,不是这些。”
“师父第一个来见的是我,我便自作多情,认作我的话比他们的,对师父而言来得紧要。”
少年人抽条得快,半个多月不见,穆曦微形容有了变化,目光仍是一如既往,里头满溢出来的仰慕之情明澈又坚定:
“我只想师父好好的。”
“师父能答应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