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公安们要红宝书, 本该代为保管的大队长又拿不出来,嘴里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看着就十分蹊跷,因此带回县城审讯的人里又多了大队长一个。
见往日里说一不二的大队长被公安押走的事板上钉钉, 不管屯里其他人如何, 知青们却都打心底笑开了怀。
自打生活费被扣下, 他们去找大队长领粮食的时候总要先被冷嘲热讽一番, 之后才肯放粮, 给的粮食也是最次等的烂心红薯,这让被人拿捏住把柄的知青们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除了咬牙和血吞,根本没地方抱怨去。
如今眼见对方有这种下场,无论结果如何,乐见其成的众人心里总是畅快的。
陶湘也诧异事情竟进展得这样顺利, 暗想的撕破脸画面并没有出现, 且都不需要她使什么其他手段, 眼见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 大队长与赵家直接就各食恶果了。
县城里的公安们没有久留, 饭点还没过, 他们带着赵家婶子等人又开车返回县里。
腊月还没过完, 屯里的主心骨大队长临近年关前被带走, 这件事在旮沓屯里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 就连下午安排好的教育知青会议也被临时叫止。
本该被叫去开会的陶湘没了行程,一时又有许多屯民来找她探听,颇有些难以应对,索性打着哈哈,带众知青包括黄自如一起避回四合院吃午饭。
这回黄自如卓越的表现大大出乎了陶湘的预料,她有心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接纳机会。
毕竟这一次黄自如也是因她受过,若不是原本下午要在屯里开会没时间去县城,这回被公安碰上的举报者该是陶湘本人。
被陶湘主动邀请吃饭,倍感意外的黄自如表现得有些受宠若惊,在面对大队长时的意气风发早收了个干净,与其他人一般,一副小媳妇模样似的安静跟在陶湘身后,思及以往,内心五味陈杂,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多想也没用,当下她只是在陶湘往前走时,更加快了脚步追随上去。
越走到村尾人越少,屯里的人此刻都围在前头大队长家门外谈论着,因此陶湘一眼就看见了正倚在四合院外墙边的顾同志。
对方微弓着背脊,眉心紧紧皱成一条缝,一手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侧面看上去平白显出几分病弱公子的姿态,俨然身上受着不轻的伤。
尽管昨晚与对方的经历不太愉快,但陶湘还是忍不住挂念担忧,她蹙眉腹诽,昨天看对方还躺在床上动弹不了,现在下床出门逞什么强,有什么事不能等伤好了再说。
然而周围的知青们还在浑然不知地直往四合院里走,陶湘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出任何异样,只得最后偷觑了顾同志一眼,随即错身与其它几人一同踏入了院子。
看见陶湘安好,顾景恩也放下了心,原本在对方面前强撑着的病体也一下子松懈下来,佝偻着弯下了腰,转过身又扶着墙粗喘着气,被赵家婶子棒打之后,他的脏腑也受到了损伤,其实现在最应该卧床静养,免得留有后遗症难消。
先前在听说了屯里来公安,且屯里人来四合院寻陶湘后,顾同志还是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大队长家发生的事一早就传遍了旮沓屯,哪怕是无人问津的村尾牛棚里也有所耳闻,这件事牵涉到陶湘,因此就算顾景恩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会有事,可仍旧不禁想出来看看。
在很久以前,久到他把陶湘从坑里抱出来,或许还要更久一些,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女人放在了自己的眼底,但凡有任何牵涉到对方的事,无论主观抑或潜意识,顾景恩都会不由自主地关注。
西厢里,陈阿婆已经做好了三人份的午食,见家里一下四五个知青上门,连忙在陶湘的授意下,又开了粮食柜,打算多做些饭。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知青们却不用陈阿婆忙活,下乡的这几个月间,为了不被饿死,生火做饭成了大家的拿手活计。
男知青们纯粹是碰上了蹭顿饭,出力的时候也最义不容辞,生了西厢外廊下大土灶里的火,“咕噜噜”地烧水煮面疙瘩吃。
赵家大门紧闭的四合院,只剩下陈阿婆一家热热闹闹。
陶湘贡献出柜子里那小半袋之前吃剩下的富强粉,混着陈阿婆特意煮的一小盆红薯荞麦干饭,熬出了一大锅面疙瘩稀粥,里面还被切进去两根刚从地里收上来的土萝卜与冬菜,如同大杂烩一般,就着一盘土豆丝小菜,颜色各异甚有滋味。
知青们打从被抓到投机倒把那一天起,就没有哪顿吃得如今天这般丰盛,当即像小猪拱食盆般,吸溜得头也不抬,实在被磋磨得狠了,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真香。
陶湘也盛了一碗沿着碗边慢慢细吮,心里却没有其他人这般心大,她始终想着大队长他们的事。
纵然眼下抓是都抓进去了,可还不知县城里怎么判,要是还有完好回来的那天,她们这些牵涉其中的知青一个两个都逃不掉,早点晚点都要挨教训。
想到这里,陶湘忍不住考虑起前些天那个女团长主动邀请她进文工团的建议。
到底不真正是这个时代的人,心虚没底的陶湘难免瞻前顾后,生怕露出一点不符合当代的马脚,尤其还是在军种性质的集体内,要是给人发现,逃都逃不掉。
况且一进团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训练,陶湘躲懒惯了,地里的农活都已然不高兴费力干,工分挣多挣少对于她来说无大用,又何必五斤喘着六斤日夜练歌舞,之前短短十天的排练都吸了她大半精力,实在不愿如此费劲。
但现在陶湘不得不考虑起这个被她搁置一旁的选择,看上去似乎是唯一躲避灾祸的出路……
五个知青吃了陶湘一顿饱饭,也不好意思白吃,在得知陈家地头的过冬菜还没有收完,立刻化身为脱缰的野马,纷纷背着箩筐就往地里奔,拉都拉不住。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陈家地里的菜头就都被收了回来,堆满了整个四合院的晒场,陈阿婆见状喜得合不拢嘴,给每一个帮忙的知青都分了一些冬菜,皆大欢喜。
拿了菜,几个女知青们不着急走,留在原地像是有什么话要问陶湘。
原来还是搬知青宿舍的事,陶湘没有给出准确答复,她们也拿不准什么时候帮着清空打扫闲置铺位。
说到搬宿舍,陶湘也犯了愁,眼下陈丹桂回了陈家,赵家也身陷囹圄,身边一切糟心事犹如往日云烟,说没就没,再提搬走,就显得非常没有必要,本来小隔间住着就挺不错,且里头她那么多东西搬来搬去也麻烦,叫人帮忙更有透露财物的风险。
陶湘思考了一番,对着女知青们摇了摇头:“现在屯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等这阵子风波过了再说吧,还不知道县城里大队长和赵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要是赵家婶子全头全尾地回来了,那她铁定搬。
得知陶湘短时间内还搬不回知青宿舍,女知青们都显得有些失望落寞,就连黄自如看着也一副不怎么高兴的神色。
注意到黄自如,陶湘这才想起自己答应对方的东西还没给她,一张由黄自如亲笔写下的欠条保证书。
此次中途虽出了个小插曲,但是陶湘对结果还算满意,与她原本的计划大差不差,总归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期间黄自如出了不少力,甚至也没出卖她,这份东西是对方应得的。
从陶湘的手里接过那张稍带余温的纸,黄自如还有些不敢相信,轻飘飘的一张白纸黑字却成为她这段时间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每晚不得安眠,可现在拿在手里,她又有些怅然若失。
黄自如看着陶湘此刻对她展露的温和笑脸,心头一酸,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但再也没有对陶湘的敌意了。
当天晚上,陶湘在小隔间里琢磨了一夜,最终打定主意,准备上县城寻女团长入文工团。
第二天一早,天空开始洋洋洒洒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粒子,这算是北地的第一场雪,预示着寒冬的到来。
陶湘早早地起了床,随意吃了些陈阿婆煮的薄粥之后,就进小隔间准备今日进县城要用到的东西。
老奶奶给做的那两床大棉被又重又大,陶湘一条铺一条盖,把床铺隆起得巨高,像是睡在云端里,连带着床边垂下的部分也十分厚重,她好半天才扒拉开,从里面翻出存放各种票证钱钞的小木匣。
好不容易去一趟县城,自然不能白去,但凡家里缺的不怎么缺的,只要是碰上了的好东西,她都想买了带回来。
“阿婆,家里还差什么?我今天去县城,可以帮忙带回来!”收拾到一半,陶湘转过头朝隔间外的陈阿婆问道。
陶湘实在不知道陈家还缺什么,除了一些油盐酱醋等调味料,别的似乎都齐全了,粮食也足够三人吃到正月过后。
她也长了一些经验,不像初到时患得患失着急忙慌,外头虽主粮少见,却总是不缺杂粮卖的,到时候及时补充就好,并不需要囤积。
陶知青又要出门花钱了,这回陈阿婆没有再见外,而是嘱托陶湘裁一些红纸、打上二两最便宜的烧酒回来。
北地过年素来有贴红联祭祀等习俗,今年陈阿婆脚受了伤,本都打算用旧时的凑合凑合,不想乘了陶湘这股春风。
陈阿婆的请求对于陶湘来说简单至极,她还捏了捏果果的脸颊,笑着说道:“成,我再带几包鞭炮回来吧,给果果丢着玩……”
果然果果一听,看着陶湘的眼眸一亮,再安静乖巧的孩子,也渴望玩耍。
陶湘裹了毛料大袄,提着一只带盖的空背篓出了门,她还要去跟赶牛车的老汉商量一声,看看送去县城里要多少钱。
然而才刚出了院门口,陶湘就被候在墙角根儿上的顾老叫住了。
这天实在是冷得很,对方将手揣在袖筒里,嘴里冒出阵阵白气,面上的表情显得十分为难。
陶湘还以为是顾同志出了什么事,要顾老来找她帮忙,急忙连连追问。
细问下,顾老这才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原来他是想托陶湘带东西,卫生所里的药水玻璃瓶。
“这天太冷了,夜里没个暖和的,还真受不住……”顾老手里攒着几张碎钱,希望陶湘能帮他捎几个药水瓶,好晚上灌热水塞被窝里。
他也是听陶湘在西厢里跟陈阿婆说要去县城,这才腆着脸皮来求帮忙,以往他们外祖孙俩硬熬也能扛过去,但眼下外孙受了伤,低烧阵阵,自然不能再同往日比。
“行。”又不是多大不了的东西,陶湘一口就答应了。
她还想问问顾同志的病况,但想了想还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