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她挣开唐淮周抓着她的手, 拼命往前挤去:“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周遭的官兵闻声便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也让她顺利地来到了贺绍廷身边。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坑里那副小小的骸骨, 明明不过一副空落落的骨架,可她却感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她甚至可以知道这具遗骸的主人长大后是何种模样,知道她会在七岁的时候摔断左手骨,因为愈合得不好, 足足痛了半年,以致在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左手都不敢怎么使力。
“宝丫, 你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难看?”贺绍廷见她脸色发白,神情有异, 不禁担心地问。
唐筠瑶勉强冲他笑了笑,而后又朝着赛神仙招了招手:“你过来瞧瞧,看方才暗道里的锁魂阵, 锁的可是这骸骨的主人?”
在场众人闻言一惊,顿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连忙又让出一条路,方便赛神仙前去看个究竟。
唐淮周轻抚着下颌,神情若有所思地望着神情明显不对劲的妹妹, 片刻, 又望向围着那副婴孩骸骨仔细查验的赛神仙, 再想想暗道里那个锁魂阵, 浓眉越皱越紧。
不对劲, 真的太不对劲了,宝丫肯定有事瞒着自己,而且这事必定又与那什么赛神仙有些关系。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此时也不便细问。
“虽无十分把握,但那锁魂阵锁的应该便是这骸骨的主人。唉,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小小年纪便要承受那等非人折磨。”赛神仙长叹一声,只要再一想到害得这孩子受了那般多苦之人,很有可能便是自己的师弟,神情又添了几分黯然。
唐筠瑶心里堵得厉害,沉默地接过曹胜手中的那个长命锁,轻轻地抚着上面刻着的‘若’字。
若,许汀若,言妩,她知道言妩生前许是吃了不少苦头,可却没有哪一刻比亲眼看见那锁魂阵,以及这具小小的骸骨带给她的震撼大。
阿妩……她摩挲着那个‘若’字,忆起前世今生与言妩间的种种,视线渐渐变得有几分朦胧。
贺绍廷见她握着那个陈旧的长命锁,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可身上弥漫着的那股悲怆之气息,教他心口一紧,下意识地握着她的手,将那只长命锁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柔声道:“此物有些不祥,也是查明骸骨主人身份的线索之一,还是交给我吧!”
唐筠瑶轻轻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一直想要追查真相的那份心思也瞬间便淡了许多。
事到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由始至终都是唐筠瑶,上辈子是被玄清芳宜一伙强行将魂魄拘出,与同样魂魄遭困的言妩共存一体。
因她是外侵之魂,根本不可能在那具身体久存,故而最终魂魄被强行驱离,而言妩……
她呼吸一窒。言妩在她被驱离后,同样放弃了那具身体,可是后来呢?为何她可以重回年幼之时,言妩却偏偏还保留着上辈子的魂体?
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她为何可以回到过去?
“宝丫,宝丫!”唐淮周突然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的神情还有几分茫然,愣愣地望着一脸无奈的兄长。
唐淮周甚少见她露出这副如同迷路小羔羊的模样,忍不住好笑,骤然伸指在她额上轻弹了一记:“回神了!”
唐筠瑶瞬间反应过来,生怕地瞪了他一眼:“做什么?!”
“好了好了,莫要恼,廷哥儿他们还要留下来查探骸骨线索,咱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先回去吧!我瞧着你也累了。”唐淮周连忙哄道。
唐筠瑶望向不远处的贺绍廷,见他正分派着差事,一部分官兵回到暗道里,一部分留在后山,他则亲自带着另一部分人手审问朝云观诸道士,希望从中可以得到线索。
而赛神仙自然是被他强留下来了,在玄清等人被捉拿归案前,只怕再不能到处乱跑。
她想了想,快步行至贺绍廷身边,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贺绍廷听罢讶然,颔首道:“你放心,我会安排沿着这条线追查的。”
唐筠瑶见他明明一脸疑惑,却没有问自己原因便应了下来,心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不但是他,便连兄长也对自己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起了疑心,只不过没有问而已。
当然,如今她也没有想过再要瞒着他们什么,只是因为这会儿心里正乱,没有心思多说什么,待她收拾一番,自然把一切告诉她们。
就在方才,她只是提醒贺绍廷,可以从骸骨与早前她交给他的那幅画像中女子关系入手。
贺绍廷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宝丫曾说过,画像中的女子与豫王侍妾许汀若许有些关系,如今又怀疑画像女子与这副骸骨的关系。咦?等等,若,许汀若,难不成这骸骨与豫王侍妾许汀若也有什么关系?
他顿时豁然开朗,只觉得总算是添了条重要线索,不再是眼前一抹黑。毕竟查一副十几年前的婴孩骸骨,着实不是件简单事。
他暗暗思忖片刻,连忙安排人去办。
“哥哥,此刻我心里乱得很,什么也不想说,待我把一切理顺了,再把一切都告诉你。”回到位于河安府的唐氏老宅,不等唐淮周细问,她便先道。
唐淮周被她噎了噎,无奈地道:“也罢,都随你。”
满头雾水的唐淮勉不满地插话:“喂,你们别当着我的面打什么哑谜啊!有什么话现在就说,我要听!”
唐淮周没好气地拉着他就走:“好了好了,免谈居士管那么多做什么,也是时候准备你的新话本了。对了,这回你打算写一个怎样的故事?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
唐淮勉果然便被他带偏了心思,得意洋洋地道:“我这会儿要写一本关于前世今生的缠绵悱恻、发人深省的划时代巨著,如今还在构思着,等我构思得差不多了,再对你说说,不过你可得帮我保密。”
“放心放心,我嘴巴最严实了!”
“你嘴巴最严实?!这话你也说得出来,脸皮可真够厚的,之前让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就是免谈居士,可你转身就告诉了三妹妹,我跟你讲啊唐淮周,你这样子可是不行的,那可是要……”
那对堂兄弟的对话越来越远,也让心情本有几分阴郁的唐筠瑶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容。
这些都是她的亲人,两辈子的亲人,她永远不用担心他们会抛弃自己的亲人,也无需她想尽办法去迎合、去讨好的亲人。
夜里,她躺在唐府老宅三房西厢的床上,辗转难眠,一会儿想到上辈子的许淑妃,一会儿又想到言妩,想到了这辈子初见她的那个夜里。
她记得当时曾问过她的来历,可她是怎么说来着?她说不记得了,不记得姓名,不记得从哪里来。
可她就算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却依然记得来找她,记得她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
那个笨鬼说,不跟着她的话会害怕。她一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直至今日才终于明白了。
因为她上辈子经历了最可怕之事,可身边却没有人帮她,直到她的出现。
那个笨蛋性子软绵又胆小,在最无助最恐惧之际遇到了她,自然把她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那个胆小鬼肯定也不愿意再面对人世间的种种阴暗,所以也根本不在乎那具身体的掌控权,才会在她被驱离之后毫不犹豫地跟着离开。
“阿妩……”她喃喃地唤着。事到如今,她们之间早就分不清是谁欠了谁。
京城的豫王府书房内,言妩无精打采地蜷缩着身子,背靠着挂着她生母画像的墙壁。
自从当日从唐府离开后回到这里,她便哪里也没有去,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只有在看到那个占了她名字的姐姐,和那个画鹃明争暗斗时偶尔望几眼,而后又兴趣乏乏地低下头去,将脑袋枕在膝上,闷闷不乐地想:“汀琬姐姐一点儿也比不上瑶瑶,上辈子瑶瑶才不会和画鹃争得这般难看呢!”
想到唐筠瑶,她顿时又唉声叹气起来,偏那边的画鹃与许汀若又不知因了何事正争得起劲,你来我往极尽刻薄之言,愈发听得她郁闷不已。
事实上,近来那两人斗得越来越厉害,豫王在的时候还好,起码还会收敛多少,一旦豫王不在跟前,两人便是恨不得撕烂对方那张脸,免得教对方总是想法子勾引殿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的争斗还是没有停下来,言妩终于忍受不了,猛地起身冲了出去。
她想,这里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只是有点儿舍不得娘亲的画像……不过不要紧,她已经将娘亲的样子牢牢地记住了。
她深深地回过头去,最后一次望了望被挡在门后的那幅画,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豫王府。
走出豫王府大门,她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脸上一片茫然。
良久,她猛地一敲脑门:有了,有地方去了!
她可以去安平县,安平县衙是瑶瑶的第一个家,河安府的唐宅更是这辈子她的第一个落脚之处,无论哪里都有她和瑶瑶一起的踪迹。
她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抿出了欢喜的笑容。
突然,她感觉身体似是有一股冷意升腾,冷得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纳闷地皱了皱鼻子。
奇怪,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回感觉到冷呢!这种冷,就像是冬日里突然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一般。
可下一刻,她心口一阵钝钝的痛,像是被什么敲打着一般。一会儿,整个人又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痛得她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瑶瑶,我疼,我疼……”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一声一声唤着那个最信任之人,可回应她的,却是那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痛楚。
“啊……好疼,好疼……瑶瑶,我疼……”
终于,剧痛蔓延至她的四肢八骸,她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片刻之后,云层缓缓散去,阳光再度照耀着地面,映着地上那越来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不见的身影。
***
自那日在朝云观玄清厢房内发现暗道,随即又通过暗道在后山发现婴孩遗骸后,贺绍廷连日来都在朝云观审问众道士,根本无暇离开半步。
只可惜他一一审问了众人,却得知玄清自十二年前云游之后,一直没有再回来,观里也没有人再见过他,只是前几年仿佛有香客提过曾偶尔间遇见他一回,只是也不知真假。
朝云观被官兵包围一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安平县,很快百姓们便又知道朝廷此番要捉拿的竟是德高望重的玄清道长。
虽然玄清道长已经不在朝云观十几年了,可记得他的香客却不少,又听闻官兵在玄清厢房发现婴孩骸骨,民间种种猜测油然而生。
有说玄清道长是妖道,专门利用婴孩来修练妖术的;有说那孩子是玄清道长一夜风流和人生下的,怕被人发现有损名声,一生下后就掐死了;也有说玄清道长是被人陷害了云云。
可是不管他们怎么猜测,官兵虽然没有强行封了朝云观,可却把玄清的厢房重重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近。
而贺绍廷虽然没能问出玄清下落,但也没有太失望,转而又问起玄清离观云游前发生之事。
只是事隔十几年,众人记得的有限,但也清楚朝廷此番突然派了人前来,必定是玄清犯了事,自然是希望早早与他撇清关系,免得连累了自身。
一时间,上至观主,下至负责烧火扫地的老道,均绞尽脑汁回想玄清在观里时的一桩桩事。
“你若是要问玄清到底是何时到朝云观来的,贫道也不清楚。只知道贫道来朝云观时,他已经在观里了,并且上上下下对他均是十分敬重,连观主都要退一射之地。”提到玄清的来历。观主玉清道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前朝末年,因受战火之乱,观中道人逃的逃死的死,朝云观也是江河日下,名声早就大不如前。直至二十几年才慢慢重拾往日声望,这当中也是得益于以玄清为首的一干道人广施恩泽。贫道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观里如此有威望之故吧!”他想了想,又道。
“他在观里地位超然,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敢靠近他的厢房,故而也不知道他的厢房内竟然还会有暗道。”
“对了,我忽然想到一桩怪事。当年玄清离观云游久久未归,观里便陆陆续续有不放心的弟子前去找寻,只多是一去再不曾归来。”他忽地一拍大腿,想起了这桩事。
贺绍廷心中了然。看来那些根本不是什么道士,而是藏身观中的前朝余孽,不过是借着外出寻找玄清之名陆续离开。
至于玄清为何突然选择离开,估计是与赛神仙说的作法失败,以及彼时的陛下突然对前朝余孽的打击有关,故而才不得不离开避避风头。
玉清道人有些不安地望着眼前这年轻将领,朝云观生死存亡就掌握在此人手上了,窝藏前朝余孽这一条罪名谁也担当不起,陛下若是怪罪下来,这朝云观……
这忧心仲仲着,他突然便看到那名为‘曹胜’的护卫进来,对那贺将军一番耳语,那贺将军脸上明显现出喜色,随即他便听对方道:“多谢观主,本将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观主了!”
他诚惶诚恐地起身相送,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渐渐远去,终于长叹一声。
此番朝云观纵然保得住,只怕名声也会大损。果真是成也玄清,败也玄清啊!
“已经查明白了,那画中女子乃是前朝进士许伯儒元配夫人曲氏。对了,这许伯儒正是河安府怀平县人,离安平县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路。只不过许伯儒一脉早就断绝了,家财也被族人给占了去,不过他生前所居的宅子,许氏族人倒是给他留着,一应旧物都完封不动地保留。”
“这许伯儒虽有功名,却不曾进入仕途,高中后便带着妻子返回老家。因颇有家财,无需为生计操心,他便守着家业度日,也甚少与人往来,过的是如同与世隔绝般的日子。”
“据范广寻到的许家老仆所言,许伯儒与夫人曲氏感情甚笃,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如同神仙眷侣一般。曲氏乃是秀才之女,其父与许父早年相交,早早便定下了儿女亲事,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约莫十六年前,曲氏有喜,怀胎十月产下一女……”
“只产下一女?”贺绍廷突然打断他的话,疑惑地问。
曹胜点点头:“据那老仆所言,曲氏确实是产下一女,这也是许伯儒夫妇唯一的女儿。只可惜那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体弱多病,为着这女儿,许伯儒夫妇没少操心,四处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只为了女儿可以平安长大。”
“你确定许夫人确是只产下一女?那老仆不曾记错?”贺绍廷又问。
曹胜回答:“那老仆曾是许府厨娘,许夫人孕中饮食多是出于她之手,生产那日她亦在场,确确实实是看到许夫人只产下一女。”
“不过……”他话锋一转,“不过许夫人生产前,曾不顾身怀六甲由许伯儒陪着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一女婴,恰好回府当晚便生产,许伯儒便对外宣称夫人产下一对孪生女儿。”
“可知那女婴是何人之女?”唐筠瑶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传来。
“你怎么来了?”贺绍廷闻声止步,惊讶地问。
“我不放心你,特来瞧瞧。对了,许夫人抱回来的那个女婴,到底是何人之女?”唐筠瑶追问。
“据那老仆所言,那女婴是许夫人胞姐遗腹女,其姐难产而亡,许夫人怜惜外甥女无人照料,与夫君商量过后,便干脆认作女儿。”
唐筠瑶暗暗吃惊。
许夫人抱回来的这个外甥女,想来便是豫王府里的那位许汀若,不,许汀琬才是。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言妩唤她为姐姐,却不承认与她是孪生姐妹之故。
她原以来她们是堂姐妹,如今才知,原来那许汀琬竟然当真不是许家女儿。
她当日随口胡诌用来骗折柳的一番话,竟然又让她给说中了!
许汀琬不是许家女儿,甚至年龄应该比言妩要大几个月,许氏夫妇要宣称她们是孪生姐妹,自然是比照着言妩的生辰而言。
所以,许汀琬的生辰八字也是假的,那什么命格自然当不了真。难为芳宜等人为着这命格之说耗尽了心思,哪想到头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问:“那后来这许伯儒夫妇又出了什么事?”
曹胜下意识地望了贺绍廷一眼,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又道:“十四年前,许伯儒夫妇带着一双女儿外出,归来的途中出了意外,夫妻二人及一干仆从无一生还,只一双女儿不知所踪,可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筠瑶心里颇不是滋味,哪里是不知所踪,不过是被人抱走了,意外想来也不会是真的意外,不过是杀人夺女罢了。
孪生姐妹,生辰八字相近,所以芳宜玄清等人才会在真正的许汀若死后,以许汀琬替代。
许伯儒夫妇为着体弱多病的女儿四处祈福,自然也会求到彼时名声正盛的玄清头上,女儿的生辰八字想来便是那个时候泄露给他的。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这也怪不了许氏夫妇,毕竟她的祖母不也和他们一样么?否则玄清又怎会在后来想到拘她的魂去续言妩的命。
对病急乱投医之人而言,他那种德高望重的仙长是最不会设防的,许氏夫妇又怎会知道自己的一番拳拳爱女之心,却给自己一家招来了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