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人间花魁真绝色(九)
夜半时分。
长孙凌特意在就寝之后, 让雪芽今日不许熄灭寝殿内的灯火, 而后,她在宫人们都从殿内退出之后, 悄悄地从自己的床铺里拿出自己的东西。
那是她下午的时候偷偷溜去大理寺的大案禁地,找了好久才找出来的,得亏是西边儿屋子的火势太大, 让大理寺的官员们组织起来一直到晚上, 才有所好转。
长孙凌在那浩瀚的案卷里差点找出脾气来, 若不是时间充足,她感觉自己很可能还没走完一圈,就被人发现了。
好在她的运气算不错,在按照时间排列走到第二排书架的时候,就寻到了八年前的这个案子。
她借着晚上殿内的蜡烛,偷偷翻阅那卷宗的时候, 听见了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 一声比一声局促。
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自己的心绪似乎难以宁静下来。
厚厚的案卷在她的跟前展开——
令平二十六年。
云、广二地虫害泛滥, 各地陈情奏上, 圣上体恤四海, 着令减二地五成赋税, 命太子长孙泽、二皇子长孙鸿为圣使,于梅月赴往二地探查灾情, 以巡察御史南见迟佐之。
又半旬, 路遇大雨, 道路为之毁,有贼人聚于山林,数众,圣使护卫折损过半,从南御史之言,改中南道行之。
看到这里,长孙凌诧异地挑了下眉头。
开什么玩笑?父皇既然让太子和二哥一同去往各地探查民情,就一定会给大哥还有二哥配足够的人手,明面上有人,那还只是其一。
就以目前父皇对大哥的宠爱来看,定是会在暗处也派人加以护卫,说不定还会将贴身保护自己的第十八暗卫队派过去。
折损过半?
寻常的山贼哪有这个本事,让太子的护卫折损过半?
她满心都是疑惑,继续往下看,越看那诡异感越重——
原来一行人在听了南见迟的意见改道,走了更宽阔的中南官道之后,路途却依然没有平坦下来,更甚者,他们还遇到了有民拦路伸冤。
众人听了那百姓的诉苦之后,南下体察民情的队伍就分成了两支,一支按照原来的计划去了西南腹地,另一支跟着诉苦的灾民往东南走。
去西南腹地的是太子和南见迟,而往东南去的则是二皇子和余下的人。
结果这一去,两边都遇上了不小的事情。
太子到了西南腹地,先是不得其门而入,而后遇到暴民冲击,再之后才被西南的地方官员偷偷迎入城中,说是西南端王有意加重赋税,不顾皇命,以至民不聊生。
太子听了这话,立即求见端王,但是不仅不被允许进入端王府,甚至半夜落宿后,还遇到刺杀他的人,刺客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标记。
但是刺客被抓到后自尽,毒-发的过程,却像是西南地区专有的一种药草,被太子的贴身护卫辨认出。
太子发现端王意图谋害自己,欲派人快马加鞭同皇上禀报此事,却被南见迟阻止了。
南见迟坚持端王非谋反之人,其中必有苦衷。
他要求替太子当说客,孤身一人去到端王府上,却也被扣下,久不曾归。
太子久等他不回,感觉此地危险,试图找人召集兵马,身边的护卫刚派出去,他所住的地方就被端王的人给围了。
最后是太子身边的死士拼死将他送出了城,凭借着优秀的马术和剑术,长孙泽被城外的人接应时,身上中了两箭,皆非要害。
然而此刻皇帝已经知晓了消息,立刻派军往西南而去,同端王交涉——
刚去往东南,却因为路遇暴雨,不得不停歇的二皇子闻言,立即掉头回返,甚至在路上同时召集长孙家的势力,借兵前往西南,欲救太子。
与此同时,有人在朝中发觉御史南见迟的府邸内,有好几辆马车夜半而入,有江湖盗贼听出那马车车辙声不妥,欲入室行窃,却发觉藏匿黄金万两。
南见迟一生所有的俸禄加在一起,都不可能有万两黄金。
结合路遇匪人、他提议转道,导致太子被困西南,几遇折损的事实,皇帝派人将南见迟带回。
在审问南见迟的过程中,他坚持自己不知晓端王的计谋,声称端王无意谋反。
令平二十六年,冬。
端王伏诛,南见迟被判凌迟,南府满门被抄。
长孙凌翻到这里,看到后面血迹淋淋的认罪书,上面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深黑色。
她嫌弃地偏开了脑袋,好像自己真能被那八年前的血迹熏到似的。
前面是血迹斑斑的认罪书,后面是大理寺的人特意派人誊抄出来的证据、证词,还有南见迟的认罪书。
长孙凌勉为其难将那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点头,起码只从这案宗里,她觉得——
这南见迟全家被抄并不过分。
但她一来不认识端王,二来更未听过南见迟的大名,联想到自己两个哥哥对这事情的反应,长孙凌叹了一口气,双手捧着脸,嘟着嘴自语道:
“到底哪儿不对劲?”
是什么让她的两个哥哥觉得南见迟似乎死的冤屈?
万两黄金证据确凿,总不能是有人钱多坑害他才是?退一步而言,假设真有人为了坑害他,那究竟是图什么呢?
长孙凌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点头疼。
……
那一日,长孙凌是将近四更天才睡下,毫无疑问,第二日她去上书房迟到了。
太傅考她前些日子的功课,她迷瞪了半天没答出来,当着一干弟弟的面儿,被罚去外头站着。
长孙凌只能打着呵欠在外边儿晒太阳,醒神儿的同时,脑子里都还是昨天自己看的那个南见迟的案子。
她感觉自己有点儿魔怔了。
一刻钟后。
太傅来外头问她,公主殿下可知错了?
长孙凌毫无诚意的点头。
太傅:“……”
他想到这位被塞进自己课堂时,皇后的嘱托,半晌只能无奈道:“公主进去吧。”
长孙凌“哦”了一声,身为年纪最大的、成绩最差的、挨骂最多的插班生,她俨然一根老油条,面上半点羞愧都没有,顶着弟弟们的视线,堂而皇之大跨步走进了学堂里。
她想在桌上补个觉。
然而入睡之前,她却听见了太傅在讲以往各地的旱情、涝情和虫害问题,顺便给皇子们科普我朝的耕种水平和收成情况。
长孙凌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举起了手——
太傅课讲到一半,见到举手的人,条件反射就撑起了和颜悦色的面容,等到看清提问的人时,他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根据大公主以往的性情,他有种自己要被砸饭碗的感觉。
但本着为人师表的原则,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笑容:“公主殿下有何不解?”
“谢太傅,如此干讲岂不无趣?不如枚举些实例,我听旁人说,八年前江浙一带有涝情,被治下瞒而不报,不知当年实况如何?”
那太傅愣了一下,没想到公主竟然正经问了个问题。
但他还是认真答道:“公主殿下从何听闻此事?当年固然有传言说江浙遇劳,然因那年端王之乱,探查一事被耽搁,待次年有巡抚去到,却发现灾情不过是误传罢了。”
“那虚报灾情,以下犯上,污蔑地方长官之人,早被枭首,公主殿下下次切莫轻信谣言。”
长孙凌愣了一下。
谣传?
那二哥当年就是被人调开的,是谁驱使了背后的灾民?
有没可能是南御史?
可这样一来,案子就更明显了,南御史是板上钉钉的有问题,为什么大哥和二哥还要帮他说话?
长孙凌越想越迷糊,一个头两个大。
她甚至因此还不自觉地认真上完了一堂课,让太傅一边讲一边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情绪里,中途打量了她好几次。
只不过……
一到午休时,长孙凌立刻就跑没影了。
……
半个时辰后。
花楼内。
盛妍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窗外,今天是段一尘假装痴情,假装自己不会被发现的第二天。
瑶不知她心情差的原因,好奇地问她:“姐姐今日怎么了?从早上起就这样拉着个脸,是哪家不长眼的小子惹你不痛快了?”
盛妍酝酿了几秒钟,同她道:“无事,早晨起来瞧见一只乌鸦在窗外头徘徊,觉着晦气极了。”
“这还不简单?”瑶左右看了看,出了她的房间之后,很快拎了一盆脏水回来。
在盛妍茫然的表情里,她一盆水往窗外的小巷子倒去——
瑶倒得是眼也不眨,根本都没看外头,因为她知道这巷子基本不会有人来。
所以……
外面的段一尘被淋懵了。
室内的盛妍也看懵了。
然后她情不自禁地给瑶妹妹鼓起了掌,情真意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水?”
“洗恭桶的第二道水,本想拿第一道的,担心熏臭了姐姐这香屋子。”瑶对她露出了个堪称天真的笑容。
盛妍下意识地拍了拍手。
瑶:“?”
弹幕观众:“给瑶大佬鼓掌!”
“不知道说什么好,给您劈个叉吧?”
“女主女配手牵手,渣男送回家门口”
盛妍努力憋住嘴角的笑,同她道:“下回莫这样了,万一外头有人,岂不是不好?”
瑶震惊地看着她:“这小巷子只对姐姐你的屋子,若是外头有人,定是那好色之徒,我泼他多两次都是他活该。”
说得好!
盛妍在心中继续给她鼓掌,面上只摇了摇头让她赶紧去洗洗手,一会儿还要继续念书的。
瑶一声应下——
正在此时,门便被人倏然推开。
“南萝——”来人毫不客气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副大爷我赏光来了的语气,让盛妍下意识的挑了下眉头。
瑶噗嗤一笑,递给她一个眼神,表明自己等会儿再来。
盛妍对她挥了挥手,转而看向进门的那人,脸上带了几分戏谑的笑容:“哟,公子又来了?”
长孙凌:“……”
好气,但还是得忍忍。
她回手把门一关,对盛妍白了一眼,示意她别装了,然后左右看了一圈,觉得室内只有那柔软的床铺能让自己勉强安置尊贵的屁股,于是往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问:
“说吧,你怎样才肯同我说,当年的案子,你开个筹码。”
盛妍:“……”
大约是看这小屁孩今天能想到沟通,盛妍没继续欺负她,只是打量了她半天,问道:“公主关心这事做什么?”
长孙凌:“……”
问得好。
她现在也想知道自己吃饱了撑的是想做什么。
还未等她想到合适的理由,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瑶的声音传来:“姐姐,今日楼里有新鲜的葡萄,妈妈让我给你送点儿过来,这会儿可否方便?”
盛妍没想太多,只道:“进来吧。”
长孙凌张嘴想阻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憋住了。
瑶笑着走了进来,看都不看在床边的长孙凌,托着盘子走了进来,放下之后,先从里头拈了个个头大的紫葡萄,另一手慢慢地撕开皮,不多时就将剥了一半儿的葡萄放到盛妍的嘴边,笑吟吟地问了句:
“姐姐尝尝甜不甜。”
盛妍习惯了她偶尔的亲近,想也没想地张嘴吃了进去,随着葡萄汁液在口腔中漫开,她笑了一下,回道:“挺甜的。”
瑶看着她咬下葡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而后竟然再次抬手凑到了盛妍的唇边,轻轻揩了揩她的唇角,笑着说了一句:“那我也尝尝。”
旁观的长孙凌:“!”
盛妍也愣了一下,没想出来瑶这玩儿的是哪出。
她正想阻止,瑶已经舔了舔指尖,然后神态自若地换了个话题:“昨儿我送你的书,姐姐可有好好看?”
盛妍:“……”
她感觉自己马上要脸红了。
瑶左右看了看,瞧见长孙凌身下压着的那书本边角,冲她笑了笑,“这是哪位公子?”
长孙凌这才反应过来情况,不知为什么,瞧见她对南萝做的那些,她就对这女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登时语气有些恶劣道:“我什么身份,是你能知道的吗?”
“滚出去,我和南萝姑娘有话要说。”
瑶神色怔了怔,从善如流地退开,只转身的时候对盛妍扔了个眼神。
盛妍:“……”
她是没想到瑶居然有一天要捉弄到自己头上来,只无奈地看了回去。
同时——
长孙凌抬手从自己的屁股底下抽出了那本书,打眼就看到了封面上两个梳着人妇发髻的女子正……浑身赤-裸地紧紧凑到一块儿。
她整个愣住。
盛妍瞧见她看那封面,赶紧上前一步将书抽走——给未成年人传播色、情知识,这罪名她可不敢背。
长孙凌见她紧张,张口便问:
“怎么,心虚?你和方才那舞女什么关系?”
盛妍:“……”
她挑了下眉头,回道:“殿下不是要问八年前的案子么?”
长孙凌见她避而不答,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一个猜测?
这人,不会真是个磨镜吧?
若是如此,岂不显得她两个哥哥十分可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一股气,开口就颐指气使道:“你不许再跟那女人混在一块儿。”
盛妍看着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半晌,她才失笑道:“殿下未免管的太宽了些。”
长孙凌磨了磨后槽牙,面色更差了些许,半晌才道:
“总之,我再看到她接近你,我绝不放过她,我说到做到——”
“我不动你,全因我看在两个哥哥的面子上,但她可就不好说了。”
盛妍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很是不解,心中甚至也涌上几分意气。
熊孩子果然是熊孩子,又不讲道理,又让人反感。
昨日逗弄小狼狗的那番话仿佛过眼云烟,盛妍早抛到了脑后,此刻只是冷着脸同她道:
“殿下这是在威胁我?”
“我与殿下似乎没有任何关系,殿下何必手伸得这样长?”
长孙凌被她说的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应对。
她要怎么说?
因为不想看到有人给自己哥哥戴绿帽?
对,就是这样,她长孙家的人,哪怕是大哥和二哥都喜欢这个人,但他们俩没放弃之前,谁都不可以动南萝。
但南萝可能是她的未来嫂子吗……
这个身份,不可能的。
长孙凌看了她半天,忽然从床铺里起来,走到了盛妍的跟前,单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是两人初次相见时:
“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南姑娘不妨再想想——”
“我可是你的首夜恩客,你给本殿下听好了,在我没有同意之前,谁都不许碰你,他们敢对你伸哪只手,我就剁了他们哪只手。”
没错,就算不是嫂子,她……她也是有十足的立场决定这人的圈子。
只要她不同意就不行。
至于当初买下首夜权的意外,还有她之前从未关怀过哥哥后院儿任何嫂子的事实,都只在她心头浮光掠影地飘过,没留下任何痕迹。
长孙凌固执地顺从自己的内心。
像是一只碗里放了不喜欢的粮食,却依然不许其他小狗靠近自己的粮碗,谁来就冲谁吠的凶恶小狼狗。
盛妍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笑着慢慢开口:
“殿下这话,未免太霸道了些。”
她不紧不慢地又拈起个葡萄,连着皮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说道:“殿下要以南楼的规矩约束我,南萝不敢不从,只是——”
长孙凌听她这么说,理直气壮了许多:“你有何意见?”
盛妍“噢”了一声,把自己的下半句说出:
“只是殿下名义上霸占着人家的身子,实际上却碰都不碰奴家,让人家守身如玉这一望不知多少年,奴家想想就觉得可怜呢。”
“不知殿下何时能落实这名头呢?”
她看准了长孙凌这会儿还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刻意拿出自己没脸没皮的一面对着对方。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不碰我,我也会憋得慌,你打算怎么办?
长孙凌:“……”
她万万没想到这女人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哽咽了半天之后,她指着盛妍,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
“你给我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