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寒风一瞬挣脱了季节的束缚, 从最阴寒的地方直掠而上, 刺刺地刮了一遍心头, 激起股带着点血腥味的冷意。
方拾遗心都寒了。
若非情况严重, 师父绝不会如此。
他的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 胸口沉甸甸的,坠了冰冷的铅块, 恍恍惚惚地在寒风里立了片刻, 奇迹般渐渐冷静下来:“是与十二魔将缠斗时……”
被方拾遗发现了,温修越也不再强撑, 卸下些许伪装, 缓步走到山崖前。
山海柱直指苍穹,高而竖直, 下方苍林茫茫,在夜色下如潮如浪, 厚厚密密, 望不到底。
“拾遗, ”须臾,温修越沉声道,“往后该你一个人长大了。”
方拾遗瞬间红了眼眶:“师父!”
“十二魔将不过尔尔, 本尊还不放在心上。”
山风恭敬地吹拂起温修越的长发与衣袍, 他的声音在风声里听起来沉稳却嚣张,说着, 忽然笑了笑:“大概老天见不得我如此, 给了我个教训, 我与那名黑袍人缠斗时,被人偷袭下了毒。”
方拾遗心惊胆战:“下毒?”
“药宗老宗主查到,此毒名为‘扬灰’。”温修越转过身来,目光晦暗,望着自己的大弟子,挽起袖子。使得一手绝世剑法的双臂上各自蔓延着一条暗红的血线,仔细一看,血线好似活的,流动着玄奥的符文,似乎是妖族的文字。
方拾遗垂眼看着,轻声问:“什么是扬灰?”
“取意‘挫骨扬灰’,”温修越的声音低下来,“此毒以大妖之血为契,深埋灵脉,中毒后若是强行施用灵力术法,便会加剧毒发,毒愈深,限制愈大,气血两亏,不仅灵脉,连身子也会开始虚弱,若是再强行冲撞,便会受挫骨扬灰之苦,毒发而亡。”
方拾遗惊异于自己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师父什么时候中的毒?”
温修越言简意赅:“去岁。”
去岁。
去岁温修越便中了这阴邪的毒。
当时魔族进攻之势猛烈,妖族邪修肆意妄为,北境前线是整个中洲最重要的地方,无数双眼睛盯着北境战场。
也就是说……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候,温修越扛着毒发,守着那千里冰封之地,直到前几月,还一人一剑,独战十二魔将不落下风,甚至领着人族修士击退了魔族大军。
方拾遗喉咙里像是塞了块冰,喉结艰涩滚动,才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现在……”
“毒已入骨。”温修越朝他安慰地笑了笑,“只要不再胡乱施用灵力,一时半刻死不了,不哭。为师怕与你拆招被发觉了,未料……小拾遗还是同幼时一般机灵。”
方拾遗不想让师父忧心,更不想给师父添乱,可他笑不出来,昏昏沉沉想了半晌:“老宗主有法子吗?”
“老宗主翻遍药宗古籍,才在妖族一本残卷里找到关于扬灰的只言片语。”
方拾遗明白了。
连收录了天下药典的药宗都没法子,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寒风寒雨冷杀人。
方拾遗嘴唇发白,微微一个激灵,这才发现,下雨了。
秋日细雨针扎似的绵密落到身上,方拾遗反而清醒了:“师父,除了我,只有老宗主知道?”
“还有金光寺的了惠大师。”温修越抚了抚方拾遗的头,像个安慰孩子的父亲,豁达地笑了笑,“秃驴笑我当年气太盛,话说得太满,终有这一劫。”
随着他的动作,方拾遗身上的水汽消失,周身覆了层温暖的白光,挡了细雨。
方拾遗抬眸盯着温修越的脸庞,忽然想起当年他说,他与山海门皆有一劫。
现在师父应劫了,山海门呢?
方拾遗牙齿都在恐惧地轻微打颤,使劲甩甩头,浑浑噩噩地想:不。
绝不。
温修越看穿他的心思,却没说什么。他按住方拾遗的肩头,在逐渐变大的雨声里,声音略有缥缈:“拾遗,你天性纯善,赤子之心,了惠大师断你有佛性,我很欣慰。”
方拾遗喃喃:“师父……”
“但你性子优柔寡断,不懂取舍。”温修越道,“为师要你心怀仁慈,杀伐果断。”
方拾遗无措地望着他。
温修越很长一段时间没开口,似乎在犹疑要不要说出某句话。对于山海门主来说,这样的犹疑很少。最终,他还是没开口,动作温柔地拍了拍方拾遗的肩:“回去吧,鸣朝在等你。”
方拾遗垂下眼,密密的睫毛遮了满目心绪:“……明河,小楚,我和小师弟,三师叔四师叔五师叔,山海门上下……都在等您。”
从容不迫的温修越神情滞了滞,拧紧眉心,头一次出现了诸如痛苦与不舍的表情,只是转瞬即逝,一息之后,又是战无不胜的知祸剑尊。
方拾遗抹了把脸,冲温修越深深一揖,声音低而坚定:“是毒就有解药,天下没有无解之毒。师父,你等我。”
他知道温修越面临的是什么——整个修仙界以山海门为首,山海门以温修越为首,无论妖魔邪修,都对“温修越”三字闻风丧胆……知祸剑尊是一座不能倒的大山。
不能再有旁人知道,曾经一剑惊天的剑尊,不能使剑,形同废人了。
走下山海柱时,方拾遗如同做了场噩梦。
他不后悔自己非要探讨真相,只是恍惚……那可是师父啊,怎么会出这种事?
直至见到峰底几个守着的小弟子,方拾遗猝然惊醒,最后一点少年心气被无声地泯灭在那场无旁人知晓的谈话中,他觉得自己彻底长大成人,灵魂飞出身体,冷冷看着自己对担忧问话的小弟子露出自然的笑容:“无碍,方才在悟剑,一时没回神。”
小弟子满是崇拜地望着他。
方拾遗冲他挥了挥手,走向藏书阁。
山海门主,多风光,却不敢露出丝毫狼狈。
方少侠,好风光,却连哭也不敢哭一场。
方拾遗没撑伞,也没用灵力护身,淋着湿冷的秋雨,慢慢走到藏书阁前时,最后一丝翻搅的思绪也平复了。才用灵力烘干衣物,摸出伞撑起,正巧一堆小弟子蹲在檐下,抬头见到他,纷纷跳起来兴奋地打招呼:“大师兄!”
“大师兄好久不见啦!”
“师兄来借书吗?”
“哈哈别试探了,大师兄借的书你肯定看不懂。”
方拾遗望着这群活泼的小猴儿,静静地想:要守住师父。
要守住他们。
要守住山海门。
要守住……那些无辜的凡人。
他闭了闭眼,大悲之后,恍如新生,冲这些小弟子笑了笑,抬脚走了进去。
方拾遗神色如常地与管理藏书的老头打了招呼,笑嘻嘻地递上身份令牌,换了藏书阁所有藏书的通行令牌,上楼与穿梭在阁内的弟子们打了招呼,转个弯,居然撞上了萧明河。
萧明河抱着几本古籍,冷着脸抬眸,瞧见他,眉头一皱,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方拾遗愣了下,摸了摸自个儿完美的面具,没搞清楚缺根筋的萧公主是怎么看出他“怎么了”的,见萧明河杵着不让路,随口胡诌:“惹易先生生气了,来借书回去抄。”
好在萧明河不多疑,冷嗤一声:“自作自受。”
话毕,便擦肩而过。
方拾遗侧头看了看他的背影,笑了笑,先去禁术类看了一遍,又到医书类扫了一圈。
因着孟鸣朝身子不好,医书其实他早就看完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又飞快翻阅了一遍。
夜色渐深,又从深向白,一无所获。
方拾遗其实是清楚的——他在山海门长大,藏书阁的书早就看得七七八八,杂文异志,禁术医术,哪有不涉猎的。
可人在痛苦和恐慌时,比起无凭无据地空想,做点什么总是好的。
他捏捏眉心,从医书阁内走出,靠在墙上,仰头怔怔看了会儿雕花窗外漏进的晨光,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周,倏然回神。
他腾地跑去妖族藏书的分阁,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妖族类的藏书不多,大多还是古语或妖族语言,因着妖族语言实在过于晦涩拗口,那时学了也没什么用,开了课学进去的弟子也甚少。
方拾遗的听与说虽然不太行,但耐着性子仔细看的话,识读还可以。他在心里拜谢非要他上这课的易先生,飞快抽出几本关于大妖的古籍,一屁股坐在地上,逐字逐句翻阅。不知多久,脚边堆了一堆玉简、竹简与古籍,他终于在一本书上寻到了蛛丝马迹。
那是本杂文闲谈,其中有一则讲到:云谷之战前,妖族与人族已经斗了几百年,妖王有个控制折磨人族的法子,便是以天下至毒大妖血为媒。后来一修士研制出了如何解毒之法。
没了。
寥寥几句,没头没尾。
希望从眼前飞过,虽然缥缈。
方拾遗知道,师父一定看过这些,只是太过虚妄,是真是假都不明,更别说其他。
他捧着这点破碎的希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下楼。
曦光微露,阁内寥寥,弟子不多。
在登记处借了书,方拾遗拿回身份令牌,揉了揉脸走出藏书阁。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现在也还未停,长廊外立着道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打着伞,在伸手接雨。
方拾遗脚步一顿,愣了愣,炸裂似的挤满了师父、山海门、妖族与人族的脑子终于空了空,给面前的人留了个空。
半晌,他才想起昨夜他和师父离开前,叫孟鸣朝去煮鱼汤,他却三魂丢了七魄,慌慌张张地跑来藏书阁,将小师弟抛在了脑后。
方拾遗喉头哽了下,一时竟然没敢吭声,迟疑着叫:“鸣朝。”
孟鸣朝收回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手,转过身来,素白的脸颊上一派平静:“我找了师兄一夜,上下找遍了,都没找着,便猜到师兄来了藏书阁,不便上去打扰,就在此等候。”
方拾遗手里的书差点掉下去,匆匆收入百宝囊,大步走过去:“……等了多久?”
“没多久。”
那就是很久了。
说不准等了一夜。
孟鸣朝的袖子和背上已经湿透了,嘴唇几乎失了血色。
方拾遗将伞接过来,扔到了地上。
孟鸣朝:“师兄?”
随即他就被方拾遗抱住了。
暖意通过衣物渗透过来,方拾遗声音低哑:“对不起,师兄又食言了。”
这是个撒娇造作的好机会。
可是孟鸣朝没有。
他分明听到了方拾遗颤抖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