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小师弟在方拾遗心里纯白如纸, 抻直了掸一掸, 比雪花还白。是以方拾遗完全没察觉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已经被发现,风度翩翩地与虞星右几人寒暄完,往谷里走去。
药谷外是人间最严寒之时,药谷内却醉暖春光, 走过条羊肠小道,眼前豁然开朗, 谷内是一片林海与花海,期间穿梭着许多精怪动物, 几乎每片地上都种着草药,浅淡的药香扑鼻。平地拔起一个个小药庐, 一条窄河由东至西,穿谷而过。
三三两两来往的弟子悠然惬意, 背着药娄,提着药锄, 或抱着卷书,逗弄着路过的灵鹿仙鹤,见到洛知微,嬉笑的弟子们俱是脸色一肃, 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师兄。”
方拾遗望望人家这群知书达理的, 再想想家里山上那群野猴儿, 一时颇有点“别人家的就是好”的酸溜溜, 转头瞧瞧乖巧的小师弟, 又满意起来。
还是有不撒泼的。
“这就是我哥, 虞左辰,”虞星右乐颠颠地抱着方拾遗的胳膊说了半天,才想起忘记介绍身边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了,“他不爱说话,你们不用搭理他。”
虞左辰神色冷峻,冲方拾遗拱了拱手:“上次的事,星右回来后已经与我说过,多谢方兄。”
方拾遗还没谦虚一下,虞左辰补充:“已经打过了,下次他再出言不逊,方师兄直接打就是。”
虞星右一个趔趄,愤怒挠人:“哥!”
虞左辰面无表情地按住他的额头,这一按才看出这对双胞胎外表的差异——虞星右比虞左辰矮了小半个头。
虞星右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惨败于一点身高上。
洛知微眸中含着浅浅笑意,一路都没怎么吭声,静静看他们闹了会儿,才轻声开口:“冒犯了孟师弟,理应赔礼,看孟师弟似乎身有顽疾,不如让我切切脉、诊断诊断吧。”
方拾遗传给虞星右的传音符中未提及其他,虽然有心请人相助,但才见了两面,不好开口,一路上转了无数个心思,未料对方先开了口,他怔了怔,和虞星右对上。
虞星右笑得露出小虎牙,自以为很隐蔽的、悄悄么么地对他眨了下左眼。
孟鸣朝撩起眼皮扫了眼那少年,无声往前迈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了倒了血霉的鸣鸣。
送什么秋波!
“如此,便多谢洛兄了。”方拾遗没在意这小细节,反应过来,立刻道谢。
洛知微冲他笑了笑,是很和善诚恳的、不掺杂质的笑容,气质如人,端方温润,非常亲人,乌黑的眸子温和明亮:“刚巧师父与几位长老都不在,去我的居所吧。”
方拾遗点点头,对这位洛师兄更有好感了。
药宗没有山海门那般层峦叠嶂、气势磅礴的风光,谷内气氛宁和,弟子和长老们的居所在一片竹林之后,各成方圆,不成体统。
方拾遗还挺喜欢,一路走一路瞧,心想孟鸣朝应该也会喜欢。
结果扭头一看才发现,小美人沉着脸抱着雪白的大猫,心情显然不太美妙。
方拾遗心说这祖宗又怎么了?
可惜有外人在场,不好开口,方拾遗收拾着仅存的师兄威严,递给孟鸣朝一个眼神:祖宗,有脾气夜深人静了再发。
孟鸣朝沉默了一下,望着他那无可奈何拿他没法的样子,嘴角不可抑制地弯了弯。
小美人笑起来冰雪消融,春光灿烂,好似一朵昙花徐徐绽开,转瞬即逝。虞星右记吃不记打,立刻凑过来:“美人师弟,你什么病呀?要不要师兄先给你号号脉……哎!哥你扯我耳朵做什么!”
虞左辰扯着虞星右的耳朵,冲方拾遗致歉:“抱歉,好像有点发癫,我带他回去扎几针。”
话毕,直接提着虞星右便走了。
蛋蛋和鸣鸣瞪溜了眼,没料到这世上除了方拾遗外居然还有第二个不知死活的人敢调戏孟鸣朝,一时对虞星右充满敬畏,目送他高伟的身影被拖拽着离开。
方拾遗憋了会儿:“贵师弟真是清奇人才。”
洛知微礼貌颔首:“有点傻,不必介怀。”
方拾遗才刚得了人家帮助,不好过河拆桥,矜持地扇了扇破扇子,没跟着落井下石。
两个一个性格洒脱,待人说不上热情,但也平易近人,一个端方温和,如被水磨圆的石子,不见棱角,没了聒噪的虞星右插嘴,交谈了几句,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孟鸣朝走在两人身后,看他们俩凑得近,皱皱眉,心里烦躁。
这种烦躁经常有。
在方拾遗和祁楚勾肩搭背时有,在方拾遗温柔款款地对待隔壁山头的女弟子们时有,在方拾遗同其他人切磋,打完了俯身拉起那人还含笑拍着人家肩膀鼓励时亦有。
全部和方拾遗有关。
孟鸣朝的情绪其实不多,波动起伏也不大。
他情感凉薄,对山海门并无亲近之情。
可是一旦撞上“方拾遗”这三个字,他的情绪起伏就比三岁婴孩还难控制。
他见不得方拾遗和旁人亲近,哪怕只是方拾遗天性的柔慈待人为善,沿途北上时,方拾遗斩杀作乱杀人的妖族,几个小姑娘红着脸送了手帕,他烦了三天,把手帕偷过来,让蛋蛋全部咬坏了,才略微缓解了点烦躁。
这是怎么了?
孟鸣朝有些疑惑。
他喜欢靠近方拾遗,因为很温暖,仿佛能驱散挥之不去的阴寒。那样深入人心的温暖……谁能抗拒得了呢。
他甚至想随时拥着方拾遗,想亲一亲他,赖着他,占满他的视线,让他只看自己……这样的独占欲明显超越了寻常师兄弟间应有的。
他不满方拾遗越来越阔远的目光与胸襟,小气得想要那人心思狭隘,只装得下一个他。
孟鸣朝抿住苍白的唇角,烦躁得不愿再想,只待着夜深人静时与方拾遗算账。
被揪了一路毛的蛋蛋含泪望着方拾遗的背影,弱弱的喵了一声:师兄,救猫了,要被薅秃了!
方拾遗充耳不闻。
洛知微的居所在竹林深处,进了竹林,方拾遗就发现这表面看上去寻常的竹林另有玄机,乃是一个大阵。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不由自主开始观察计算周围的竹林变化,琢磨了一阵,就见前方薄薄的雾气里笼着方竹屋。
到了。
进了屋,洛知微尽待客之道,亲手沏了两杯茶,放下茶杯时,他喉间一痒,没忍住掩着唇轻咳了两声,看方拾遗神色忧虑,摇摇头道:“老毛病了。”说完,冲孟鸣朝伸出手。
孟鸣朝不喜被人接触,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明眸皓齿的小祸水近在眼前,就算不笑,也是潭冰冻的祸水,洛知微看也不看,心无旁骛地号着脉,沉思片刻,温声开口道:“孟师弟,若是信得过我,便不要再用灵力阻隔着心脉、不露端倪了,令师兄奔走多年,为你的病情殚精竭虑,既到了此处,就不要让他苦心白费了。”
孟鸣朝小手脚做得隐蔽,未料还是被发觉了,眸色沉了沉,冷冷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了看方拾遗的表情——他还没找方拾遗算账呢,看样子就就要先被算上一笔了,只好乖乖依言撤了灵力。
方拾遗没什么表情地想:小兔崽子。
顺手又薅了把蛋蛋。
洛知微重新把脉,神色一凝,眉心缓缓蹙起,有些疑惑地探出一缕灵力,正欲钻进孟鸣朝的灵脉里一探究竟,就被股极为强横霸道的力量给直接踹了出来,险些被反噬。
好在那缕灵力轻微,只作检查用的,影响不大。
方拾遗看得分明,脸色一沉,洛知微没那些神医的怪脾气,甚至像天生就不会生气,被如此对待,倒也不怒,摆摆手:“是我唐突了。”
方拾遗不明白孟鸣朝闹的什么脾气,轻轻吐了口气,才压下怒意,气得手都在抖:“洛兄,实在不好意思,家里太宠着这小师弟了,害得他如此不懂礼数,不知好歹……孟鸣朝!”
最后一声名字叫出来,语气已经很重了。
“……”孟鸣朝见他当真动了怒,嘴唇动了动,面无表情地将手笼在袖中,垂下眸子,“抱歉。”
这敷衍至极的道歉态度让方拾遗一阵阵的青筋乱跳,恨不得提起这死孩子揍一顿。
又不太舍得。
洛知微是真的不介意,他沉吟片刻:“方兄,孟师弟的身子……”
方拾遗气归气,不想理身后那小混蛋也是真,听洛知微提起,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听。
“并没有什么绝症顽疾,”洛知微的神色里还残存着疑惑,越过方拾遗的肩膀,和他身后脸色冰冷的孟鸣朝对视了一下,瞧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着刀子般锋锐冷漠的光,也不畏惧,语气依旧平平。
“更像是……受了重伤。”
方拾遗少见地愣了下,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孟鸣朝,迟疑着重复:“受了……重伤?”
他捡回孟鸣朝时这孩子才多大,到处流浪的小乞儿,能受什么重伤?
就算有伤,他和岑先生为何没看出来?山海门那么多师长也没看出来,甚至师父……师父难道知道?
方拾遗容易想偏事,脑中杂念一多,立马就跑偏了,心惊胆战地想:那这十几年来,小鸣朝岂不是一直吃错药了?
孟鸣朝被他的目光一锁,凶光立敛,整个僵在了原地,背后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