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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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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天遥环视四周,房间软装是北欧禁欲系那款,家具摆设一切从简,色调冷淡,棱角锋利,白色书架上文献强迫症般得排列整洁。蒋天遥之前从没来过这里,但他就是莫名笃定,这是谢昭的卧室。

米黄色窗帘把一整面落地窗都遮上了,半透明的轻纱外,依稀是城市灯火影影绰绰。而房间里主要的光源来自蒋天遥的床下——床底AI根据床上人的动作幅度与呼吸心跳来判定睡眠状态,如果人醒了,床底就会自动泛起柔和夜光。

蒋天遥侧身,将柔滑松软的空调被搂入怀中,觉得自己就好像躺在一片温柔的光海之上。

他身体向来很好,鲜少生病,可免疫系统一旦撂了担子,病得总是特别凶猛。大约是老天隔三差五地逼他休息,要把之前连轴转的辛苦都给补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一线缝。

“醒了?”谢昭走了进来,“饿么?”

蒋天遥一想到之前吐得天昏地暗,腹中空空,便说饿了,但许是体温冷冷热热,各种消化酶都有些紊乱,他实在没什么胃口,又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谢昭琢磨着人下午刚补过液,一餐不吃也饿不死。

“那就饿着。”他眼梢一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蒋天遥,冷冷道,“饿着给我反思反思,什么场合,该问什么问题。”

蒋天遥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晕过去之前在宣讲会上当众干了什么好事,昏睡几小时,一切竟然仿若隔世。他在心底“啧”了一声:完了,秋后算账。

但谢昭并没继续追究这茬,他把几盒药、一个保温水壶放在床头柜上,往蒋天遥身边一坐,借着夜灯又细细看了一遍化验单。

蒋天遥凑过脑袋:“疟疾?”

谢昭点点头。

蒋天遥伸手从那一打化验单里找疟原虫血检报告:“让我看看我的小虫虫,氯喹敏感吗?”

谢昭瞅着蒋天遥,那好奇兴奋的小眼神,就好像这疟原虫是他养的什么小宠物似的。

谢老板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骂了一句:傻狗。他没说话,反手把一盒开了口的乙胺嘧啶扔在蒋天遥身上,冷冷问道:“为什么不连续吃?”

乙胺嘧啶是疟疾预防药,在从高疟区回来之后,理应连续再吃几个礼拜才能彻底预防疟疾病发,但蒋天遥那板药里只空了两颗,显然就没吃几次。

蒋同学自知理亏,对谢昭做了个鬼脸——因为懒。因为不知天高地厚。因为自己驻非近两年,竟然奇迹般地从未得过疟疾,误以为自己的免疫系统乃铜墙铁壁。

谢昭冷着脸,不理他。

突如其来的沉默有点尴尬,蒋天遥心虚地换了个话题:“哥,我,我怎么在这儿啊?”

“客房很久没人睡了,被子都没洗过,我收拾收拾你再搬过去。”谢昭掌心向下摆了摆手,示意蒋天遥躺回去,“今晚先睡这。”

他又伸手摸了一把蒋天遥额头,烧没了,体温反倒有些偏低。疟疾是一种阶段性疾病,而蒋天遥显然进入了低温出汗期。

谢昭把房间里的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点,淡淡回头:“发现疟原虫要上报疾控中心,这段时间你哪儿都不准去,隔离两周。”

“这里是二十四楼,没蚊子。”谢昭又补了一句。

疟疾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播的。

蒋天遥难得没回嘴,点了点头。

谢昭向床头扬了扬下巴:“这药怎么吃不用我教吧?”

蒋医生连忙点头如捣蒜。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一阵“踢踏踢踏”,只见一只黑棕相间的大狗吐着舌头也从门缝里冒了个头。

是一只黑背。

只见它身材矫健,一跃而起,隔着被褥直接跳到了蒋天遥身上,一对尖耳朵警觉竖起,垂着尾巴,埋头无声乱嗅。

谢昭皱眉,低喝:“下来。”

小狼狗甩了甩尾巴,不理主人,似乎不把蒋天遥这个入侵物种闻个明白誓不罢休。

蒋天遥睁大眼睛,瞪了黑背一眼,又扭头看向床头立着的相框,愣住:“这是......”

这边黑背已经好奇地用嘴衔起了药盒,谢昭警告似的加重了语气:“遥遥!”

话音刚落,一人一狗同时扭头看向谢昭。

黑背“呜噜”一声放下药盒,乖巧蹲下摇尾巴。

而蒋天遥应了一声才发现谢昭叫的并非自己,当场愣住。他对谢昭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遥遥?

随后蒋天遥狠狠甩了谢昭一记眼刀,无声地用眼神质问——

你。

养了一条狗。

叫遥遥?!

谢昭知道蒋天遥脑袋里在想什么,嘴角卷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也不接话。他顺着蒋天遥目光,看向自己床头柜上的相片,眼睛微微眯起:“你看,遥遥小时候多可爱。”

说着谢昭话锋一转:“可长大就不乖了,尖牙利嘴的,都会咬人了。”这话里听着没什么情绪,但明摆着意有所指,指桑骂槐。

而那只名为“遥遥”的小狼狗还很应景地对着蒋天遥龇了龇牙,恶狠狠的,超凶。

蒋天遥:“......”

谢昭眼底戏谑渐深,一手撸着黑背的脖子安抚,一手轻轻地赏了蒋天遥一颗“爆栗”,冷冷下令:“睡觉。”

“不,你等等。”蒋天遥觉得自己受不住这委屈,满腹狐疑地看向了小狼狗的下三路,“蛋蛋呢?你你你还把人给绝育了?!”

谢昭起身,一把将狗子抱进怀里,对床上的人投去了关爱智障的目光,叹气:“别这样,人家是个小姑娘。”

说完,主人就拎着狗出门了,留下一只遥遥石化在床上。

床底的智能夜光渐渐熄灭,蒋天遥裹着被子,一翻身,在昏暗中默默看着床头柜上那张相片:谢昭手里抱着一只几个月大的小奶狗,浑身黑不溜秋毛茸茸,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又圆又水灵。而谢昭侧着脑袋,垂眸吻它。谢昭额角到鼻梁拉开一条冷硬的轮廓,嘴角却笑得宠溺而温柔。

蒋天遥耳畔再次响起男人的声音:“......小时候可爱......”

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蒋天遥将一个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容埋进柔软的枕头,闭上眼睛。

......

蒋天遥第一次见到谢昭,是高一那年的大年三十夜。

他爹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没脸回奶奶家吃年夜饭,路边随手买了点卤味,爷俩就在家里随便打发了。家里热菜没有,二锅头不少,蒋天遥都没怎么吃饱,他爸就在那儿一个人使劲喝闷酒,结果喝着喝着突然腹痛,呕血不止。

燕安市每逢过年人口就急剧减少,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地横穿冷清的城市,把人送进了燕安总院急诊室。

酗酒引发的急性胰腺炎,情况十分危险,得立刻手术。

大年三十的医院,除了急症室热闹,走廊里都没什么人。就这样,蒋天遥一个人在手术室外枯坐了几个小时。

凌晨一点的时候,手术室红灯灭了,人没救回来。

主刀医生是年夜饭吃了一半,十万火急从郊区老家赶回来的。偏偏运气不好,他赶上了一台胰腺炎中最凶险的坏死性胰腺炎,再加上蒋父常年酗酒,各个脏器都耗损严重。就这样,主刀医生饭没吃成,人也没救活,新年以一种令人极不愉快的姿态开了篇。

他带着一身煞气与疲倦推门而出,随便打发了手术室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就是春节强制留院的实习医生谢昭,去处理病人家属。

其实,当手术室大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蒋天遥就知道了结果。

他甚至都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好好一个温馨的家被他赌得四壁萧条,债台高筑。爸爸酗酒后时常家暴,最后把妈妈也给打跑了。

以至于现在十个电话打过去了,他妈都没有接。

但似乎......无论那人有多不好,却也都是他的爸爸。

他没有爸爸了。

蒋天遥陷入了一种无声的矛盾,所以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僵坐在长椅之上,一言不发。

他看着手术室门口人影来来去去,听着医生护士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大脑一片茫然,就好像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清。

谈不上悲伤,只是死寂一样的麻木。

直到蒋天遥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哥哥,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刷手衣,眉目英挺,绷着脸似乎有点紧张。

蒋天遥看着那个大哥哥向自己走来,看着他单膝点地蹲在自己身前,看着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满是歉意与悲伤,看着他开口,低声而真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蒋天遥没哭没闹。向来浑身是刺的一个人,难得乖觉得像一只小鹿。他眨眨眼睛,怯生生地和人再次确认:“我......我没有爸爸了?”

谢昭喉结微微颤抖,熟背于心的死亡通知在此时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这是他从医生涯中,第一次在手术台上接触死亡,也是他第一次亲自给病人家属发死亡通知。

蒋天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哥哥看起来和自己一样无措——那双微微泛着水光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蒋天遥竟然有点担心他一开口就哭了。

但或许,正是谢昭眼中的炽热与悲伤,让蒋天遥在心底,对这个陌生人打开了一扇共情的小窗。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梗着脖子,像一只很凶的小奶狗,瞪了谢昭一眼:“不准哭。我爸不是好人!”

一句话让谢昭生生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他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小孩脑袋:“那现在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刚才那句话似乎是耗尽了蒋天遥所有的力气,他把怀里的羽绒服搂得更紧了一点,细手细脚的,缩成了一团更小的球,小声道:“我想坐一会儿。”

谢昭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便回来坐在凳子上静静陪他。没过多久,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颗普通的水果硬糖:“吃吗?”那是他为了防止值班时突然低血糖常备着的。

最终,蒋天遥点了点头。

一丝酸甜撬开了他嘴里的干涩,宕机了许久的大脑终于开始缓缓运作。

葡萄味的。

谢昭的下午班原本昨晚十点半就该结束了,跟了一台手术到现在,本来也可以回家了,但他硬是坐在手术室前的那条板凳上,陪蒋天遥熬了一个通宵。

他给蒋天遥家里人,从母亲到爷爷奶奶,打了无数的电话,有的打不通,有的直接挂电话,有的来去推诿,直到第二天上午七点,蒋天遥才等来了一位成年亲属——他的姑妈。

姑妈之所以愿意过来,还是因为蒋父还欠了她钱。小十来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会儿人没了,她又不可能当着小孩儿面讨钱,便琢磨着有没有告医院医疗事故的可能,来赚点赔偿。

谢昭冷静地告诉她,且不说这并不是一起医疗事故,就算是,赔偿金也是给母亲与未成年的孩子,而不是她。

姑妈闻言就挥挥手说那算了,手续怎么早完事怎么来。全程极不耐烦,说话阴阳怪气。

在医院寄存了尸体,领了火化证明,女人一把拉着蒋天遥小臂就走,高跟鞋哒哒哒地打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真是的,你娘也不知道在哪里浪!大新年的来收尸,真他妈晦气,去公安局销户都不开门。”

蒋天遥当着姑妈的面,一句话都不敢说,拉达着脑袋装闷葫芦。

而就在这个时候,谢昭从后面喊住了他。

蒋天遥回过头,那个年轻的医生满脸写着倦色,却上前用记号笔在他掌心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低声说万一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

他留的不是工作号码,而是私人手机。

蒋天遥不知道谢昭当年是出于什么心理——许是不放心自己家这群不靠谱的成年人,许是为没能救活自己的父亲而深感愧疚,又或许,那不过是一个小医生胸中未凉的善意与热忱。

离开医院的时候,蒋天遥下意识握紧了拳头。“谢昭”两个字在他的掌心渐渐发烫,融化了那年严冬冰雪,温暖了之后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宛如烙进灵魂。

以至于很多年后,那个年轻的医生褪去稚嫩,脱下白大褂换上了西装,蒋天遥依然会恍惚想起,记忆里的大哥哥,也曾经那么温柔。

蒋天遥大约是因为吃了药,也可能是太累了,梦境里记忆切片交错,一片混沌。突然,谢昭十年后的脸与记忆里的大哥哥重合,英俊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戏谑。

梦境中的时空与画面扭曲旋转,蒋天遥突然又置身于MediCorp于西非建立的埃博拉诊所。简陋的病房里二十张平板床依次排放,就连一层隔帘都没有。五六个病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蒋天遥和一个当地护士全副武装地挨个查床,隔离服从头到脚将人裹成了木乃伊,几乎都看不到眼睛。

他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病房之一。

埃博拉出血热暂时还没有特效药,已知的抗病毒药会酌情减少死亡率,但病人挨不挨得过去还是要看自己。大部分送进这个房间的人,一周后都会被白色隔离袋装着出去。到最后阶段,医生唯一能做的,只有用药减少病人死前的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谢昭懒洋洋的声音在蒋天遥脑海里响起:“从全球人口的角度来看,埃博拉患者一共也没几个人,死了就死了。你若真心疼病人,多给点镇痛药呗。”

护士向他摇了摇头:“吗啡?我们没有吗啡了。”

蒋天遥扭头:“杜|冷|丁?芬|太|尼?”

护士答道:“下午去隔壁镇上的药店挨家找,都没有了,只有可|待|因。”

但是,到了最后阶段,可|待|因这一类弱|阿|片药物已经没什么作用了。床上的黑人男性双臂交叉紧紧抱住自己,弓着身,蜷缩在床上抽搐着,时不时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他艰难地扭头,对着蒋天遥张开嘴,却没能再发出什么声音,嘴里咕噜噜地冒出几个血泡。蒋天遥知道,当埃博拉病人处于这个状态的时候,通常也没几个小时了。

果然,这个病人没能撑到第二天。

处理尸体的小队把病人用密封袋装了起来,销毁所有衣物与床上用品,拿着喷头四处消毒,就像一个熟练的刷漆工。

男人隔壁床的病友瞪大了眼睛,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小队忙碌,僵硬得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除了喷头“滋滋”,以及塑料袋折叠时发出的窸窣声,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蒋天遥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虽说一夜没醒,但各种梦境接连不断,他还是困得要命。

蒋天遥是被房间里的香味给勾醒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椰香,清甜浓郁,他顿觉饥肠辘辘。蒋天遥顺着香味摸了出去,只见谢昭一边听着CNN新闻一边在厨房里忙碌。

“这么早?”谢昭身上披着一件围裙,衬衫袖子恰好卷到手肘处,露出了结实漂亮的肱桡肌。他转过身:“好点没有?”

“哪那么快,烧退了就完事儿了。”蒋天遥舔着上唇,一双眼睛使劲儿地往炤台上瞄。

昨晚,昭总硬是花了人生中宝贵的一小时劈了个椰子,刮下椰肉冻冰箱,用椰子汁泡米,扔炖锅里熬了一晚上。这会儿,米都炖化了,成了厚稠的胶,香气四溢。

谢昭对小朋友的馋样十分满意,便将粥倒回洗净的椰子壳里,拌进椰肉和蓝莓,往蒋天遥面前一端:“今天我要飞里斯本,国际癌症免疗大会,这几天你可别饿死自己。”

蒋天遥也不和人客气,迫不及待地一勺下去,米粥香软浓稠,椰肉鲜脆爽口,唇齿间满是浓郁的椰香:“哇,好吃!”

原本心底对谢昭龇牙咧嘴的小东西,顿时就老老实实地哑了火。老狐狸生意场上再不是个人,到底还是疼他的。

蒋天遥觉得新鲜蓝莓咬开很甜,滋滋地甜进了心里。

谢昭也分了一点粥坐下,随口问了他一些在非洲的事。讲来讲去,蒋天遥忍不住又想起了他心心念念的埃博拉特效药。

突然,他头顶亮起一颗小灯泡。

蒋天遥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看向谢昭:“对了,昨天你宣讲的那个商业大赛——如果我能带着一份埃博拉特效药的项目投资计划获奖,GxBio是不是就会和我们合作了?”

谢昭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眼角微微上挑:“理论上说,没错。”

蒋天遥顿时喜上眉梢:“真的?那我也要参加!”

“虽然我不参与海选评审,”谢昭眼底笑得不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评审人在看到‘埃博拉’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会把你的材料扔掉。”

蒋天遥回敬他一根中指表示自己不信。

谢昭就像看小孩闹腾似的,握着蒋天遥那根中指,将它掰了回去,低声轻笑:“安心养病。别浪费纸。”

蒋天遥抬起脖子,耀武扬威地亮出一颗小虎牙:“不。你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蒋·治过无数疟疾·没救活的比较多·心很累·天遥医生:我知道怎么吃药。

谢昭:you better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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