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一十九闻 牵丝鱼戏
自称鱼为渊的中年男子,一把抓过酒坛,仰面痛饮。 溢出的酒水从嘴角流下,在接触到他脖子上的黑鳞时,立刻化作淡淡黑气。 一口气喝完半坛,整个二楼都飘荡着丝丝花香。 “这酒水……” “怎样?是不是喝一口就忘不了?” 中年男子随手一扔,酒坛平稳地落在桌上。 凝视青年片刻,他重新走回窗边,继续将目光投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世间凡人如此之多,你又何必非得变成他的模样?” 青年也迈步走到窗边,时刻挂在脸上的微笑,犹似一种伪装。 “因为在明镜台下,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张人脸……也是这世间,唯一知晓我存在,而活着的龙鱼!”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如将眼前的回忆全部清空,眼瞳骤然一片漆黑。 “随你喜好便是……鱼魂已去,我只是被你禁锢在这腐朽躯壳里的一缕意识而已,系在这鱼身上的线,在你手里!” “这话听来,总是很悲观。” “别忘了你答应过,不再为难她!” “啧,啧,啧……等待尘埃落定,我是不是该让你们见上一面?” “……” 简短的对话并未持续多久,就被街上嘈杂的声响所打断。 一队队飞鱼卫沿街而来,带队之人到处张贴布告。 但凡以桃符易鱼脏而食者,杀无赦。 但凡擅自质疑或损毁桃符者,杀无赦。 但凡因鱼而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正围在小摊旁的众人,一一被飞鱼卫带走,从此再无音信。 而这一日过后。 皇城外的空地上,竖立起三百多根桃木桩。 每一根桃木桩上都钉着一具被挖去内脏的尸体。 尸体干瘪而缺少水分,布满油腻的光泽,似被热油烹过,经久不烂。 偶有鸦雀落在尸体肩头,也会立即飞走,不愿啄食,更不会过多停留。 更为奇怪的是。 这些以作警醒的尸体,整日都散发着浓浓的鱼腥,令来往之人,不得不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 和鱼临渊相貌一样的青年,此刻站在城外一颗桑树之上,负手而立。 那一身纯白的锦衣,似与他脸上的微笑,多有不配。 中年男子站在他身后,本该分外惹眼的黑白,竟无一人目睹他们的存在。 偶有清风吹过,桑叶沙沙作响。 青年盯着城外,那如同向他“宣战”的尸体,淡蓝色的眸子里都是戏谑。 “凡人狠起来,倒也令我这闻鱼刮目相看!” 他身后的中年男子显得十分平静,沉着开口。 “无须你亲自动手,他们也会因你而亡,这不正是你的可怕之处么?” 青年没有接话,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空,以及城内升起的灯火,化作一条鱼影向北游去。 几息之后,中年男子也闪身消失在相同的方向。 在他耳畔。 还残留着青年的声音。 “既然有了凡人的样貌,是不是也该取个名字……” 他们离开没过多久,黑夜悄然来临。 皇城四面城墙上的火把,似比平时多出一倍。 尽管如此。 这样的夜晚,也看不清三丈外的一举一动。 那三百多具尸体突然睁开眼睛,眼中一点白光迅速消失,转为漆黑。 上下颚磕碰在一起,传出阵阵阴森的“咯哒”声。 一条条鱼影如灵魂般,从它们身上钻出,然后托着一根根细不可察的丝线,消失在大地上。 …… 午夜。 拄着鱼骨杖的鱼七,缓缓从云层中落向地面。 跟在它身侧的黑猫妖瞳明亮,妖异的绿芒像巨大的灯笼一样,扫过皇城上空。 随即,再也听不到人声犬吠。 十殿阎君也从鱼七身后走出,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之气,盯着城外那三百多具尸身,惊叹不已。 “不知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笔!若都像这般轻易操控灵魂,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你懂什么,我相信这定然是七神大人有意而为,是留给我等的考验。” “……” 十殿阎君你一言他一语,似乎不想放过任何阿谀奉承的机会。 唯独鱼七站在那里,一声不响。 黑猫扭头喵了一声,十殿阎君立马安静。 只见黑猫迈着稳健的猫步,小心翼翼地接近最前面的一具尸身,探头轻轻嗅着。 除了浓重的腥味,并无半点死气,更感受不到丝毫灵力波动。 彷如在黑猫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个已经死去的凡人,还是一只只鲜活怪物,在等待着那冥冥之中的召唤。 黑猫就像验尸的仵作,依次查看。 所过之处,尸身都会略做扎挣,漆黑的瞳仁如死鱼之目,时刻注视着黑猫的一举一动。 看到这一幕。 十殿阎君不由交头接耳,“地界行尸”挂在嘴上的同时,面现难色。 似乎眼前这些,已不是他们所司之事。 片刻后。 黑猫回到鱼七脚下,连喵几声,似将一切发现都如实回报。 只见鱼七嘴巴微张,轻言一声“退后”。 十殿阎君疯一般地逃离出百丈,那鬼魅一般的速度,丝毫不比黑猫逊色。 鱼骨杖点在地上,净世鱼铃的清脆响声,只覆盖城外这片空地。 夜空中的阴云如镜,居然倒映出三百多具“尸身”。 只不过。 此刻的它们都已不再是凡人肉身,而是一条条黑鱼。 三百多个凡人的灵魂,在鱼腹内痛苦哀嚎,外界却听不到丝毫声音。 而在每一个灵魂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条黝黑的锁链,如同一个个细丝一般,从黑鱼的鱼尾牵出。 黑丝没入大地,不知延伸何处。 远处的十殿阎君和黑猫,一边领略着鱼七那通天手段,一边被那映在夜穹中的黑鱼所震撼。 即便是轮回之地的白鱼,也断然不可能禁锢灵魂。这硕大的黑鱼是何来历? 能点化这些黑鱼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鱼七若有所思,伸手捋着那两根无风自动的鱼须。 “凡人寿命虽短,却是这三界当中,唯一生于善恶之间的生灵。 一念恶,则为妖魔。一念善,可成仙佛。 如今。鱼胎出世,世间之善果,正逐渐被恶因吞噬。 存在于脆弱人心的善恶,也会随时将自身淹没……自己种因,自食其果!” 说着。 鱼七轻喝一声,鱼骨杖上的骨刺根根竖立,净世鱼铃之音更是愈加急促。 黑猫见状,惊慌乱窜,却又不敢跑出太远。似乎对于这令它无比恐惧的一招,毫无抵抗之力。 反倒是十殿阎君稍显冷静,盯着这一幕,眼放异彩。 恰在此时。 根根鱼刺如划破时空,骤然钉在三百多具尸身的额头。 一条条黑鱼虚影浮现,在极尽扭曲的同时,奋力挣扎。 不到一息时间。 三百多条黑鱼在青色的火焰中,化作三百多张漆黑如墨的纸。 黑纸之上,赫然书写着一个个白色的字迹,正是那些死者的名字。 鱼七收回鱼骨杖,鱼嘴开合,沉沉地吐出一个“封”字。 三百多张写有名字的黑纸,径直飞向十殿阎君,在它们面前分成十摞。 十根形状略有不同的白色鱼骨,像笔一样悬浮在那十摞黑纸上。 “一纸断生死,一笔续前生!吾会将自食因果之魂,尽数封在其中,日后轮回再开,它们的生死,仅凭你等一念!” 十殿阎君虽心生向往,可任谁也不敢轻易接过眼前的“黑纸白笔”。 直到鱼七冷哼一声,十殿阎君才忙不迭地接过。 顿时。黑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延伸出一根锁链,系在远处那对应灵魂的脖子上。 鱼七手中的鱼骨杖再动,净世鱼铃消失,夜空中那如水黑镜,也渐渐没入云层,似从来不曾出现过。 三百多具尸身的位置,仅剩一堆堆衣物,以及三百多根钉在桃木桩上的鱼刺。 鱼七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十殿阎君。 “若妄断生死,你们的名字,也会出现在这‘生死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