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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 1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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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自请废位的事很快传遍朝野。

谁都没想到,做了二十一年储君的太子檀云, 竟然不是皇帝的亲生骨肉, 这一次, 无人再敢有异议, 太子被废的旨意一出,满朝文武唯有咦嘘没有反对。

有人说太子光明磊落,也有人说太子蠢钝如猪, 放着到手的皇位不要,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自曝身世。

若不是他自曝身世, 即便是有这次行刺的事在, 太子的地位也不会彻底动摇,至少朝中老臣会看在长子的份上,为太子求情,竭尽全力抱住太子的储君之位。可太子自曝不是皇室血脉,直接断绝所有后路,谁人还敢保他?

众人议论纷纷,太子光明磊落也好,蠢钝如猪也罢, 但有一点, 众人清楚地知道——

这储君之位,是太子自己弃掉的,是他不想要了。

东宫。

往来的宫人瞧见前方两道身影, 低身行礼:“陛下, 公主。”

两人脚步一快一慢, 令窈走在前方,风鼓满她的宽袖,她时不时停下来催皇帝:“爹爹,你快些。”

皇帝步伐缓慢,若有所思。

至殿门前,令窈一只脚迈进去了,皇帝还在犹豫。

令窈好奇问:“爹爹,难道你不想见檀云哥哥吗?”

皇帝:“朕怕他不想见朕。”

“虽然我不知道那日檀云哥哥还同爹爹说了些什么,所以爹爹才会觉得檀云哥哥不想见你,但我知道,他最喜欢爹爹了,爹爹诚心来看檀云哥哥,他又怎会不想见你。”

皇帝皱眉,心底有些愧疚,想到那日在昭阳殿的情形——

太子跪在他面前,自请废位之后,转身就走,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他丢下一句:“不是我的我不要。从今往后,我不做太子,只做檀云。”

然后就大步离开。

皇帝迟疑问:“你怎知他喜欢朕?朕甚至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令窈道:“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檀云哥哥为了得到爹爹的肯定,一刻都不敢放松,是不是亲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养育之恩大过生育之恩,即便爹爹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有这二十一年的父子情在,你们也不该生疏。除非,除非爹爹心有芥蒂,厌弃了他,不愿再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皇帝低头不语。

他虽厌恶康氏做出那种事,但檀云是无辜的,他对檀云,只有愧疚,没有厌弃。

是他偏心,爱极了卿卿,想将储君之位腾出来给她。檀云肯说早就看穿这一点,所以才用那种不可挽回的方式自请废位。

令窈已经奔进殿里,皇帝站在殿门前怔怔发神。

他竟有些害怕,不知见了檀云,该说些什么。

直至令窈入了内殿,好一会,内殿又出来一个人,不是令窈,是男子的身影,皇帝才回过神。

檀云穿着平民的衣袍,褪去了储君养尊处优的贵气,只剩儒雅平和,更显与世无争的朴素。他脸上没什么神情,眼神淡淡的,从皇帝身上掠过,仿佛是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客人。

“卿卿说陛下也来了,让我前来迎接。”

皇帝看向檀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古灵精怪的少女正躲在帘后,露出半边身子朝他挥手示意。

说话间,檀云拢袖作揖,作势就要跪拜:“小民檀云,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把上前扶住檀云:“你我父子之间,何须行此大礼?还是同从前一样,唤朕父皇。”

檀云神情一滞,挥去皇帝前来相扶的那只手:“陛下仁厚,小民却不敢逾越。”

皇帝重重叹气:“何为逾越?难道你竟连称朕一声父皇也不肯了吗?”

檀云垂眸:“陛下无需勉强自己,小民将真相公布,不是为了您,是为了我自己,您并不欠我什么,能否唤你一声父皇,我并不在意。”

“若是朕在意呢?”

檀云望过去,目光心酸,默不作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从得知身世真相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在等待今天的到来,他知道的,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从云端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人人避而远之。

他做好准备迎接世人的冷漠,却没有想到,他最在意的两个人不但不厌恶他,反而还愿意来探望他。

卿卿待人真诚,凡是入了她眼的人,她绝不会抛弃,所以他并不意外,但皇帝呢?皇帝为何来看他?

“我已不是你引以为傲的长子,甚至不是你的皇子,我的存在,已经毫无价值。”檀云出声提醒,冷静平缓,波澜不惊。

皇帝盯着檀云,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来都是自矜克制不愿给人添麻烦的,如今这份自矜与克制,却看得令人心疼不已。

皇帝往前一步。

他这一生拥有的东西不多,亲情更是少得可怜,除卿卿外,就只有檀云这个孩子不向他索取,真心实意将他当做父亲敬爱。

皇帝缓声将心底话说出来:“朕养了你二十一年,有过争吵有过矛盾,但不管怎样,你始终都是朕的孩子,这二十一年的父子情,岂非一夜之间就能改变的?”

檀云愣愣地看着皇帝,许久,他满腹心酸地唤了句:“父皇……”

皇帝应下:“欸。”

檀云快速揉了揉眼睛,听得皇帝沉声又道:“檀云,你记住,朕永远都是你的父皇,以后你仍然姓杨,做不了太子便做王爷,来之前朕已悄悄命人去传圣旨,封你为贤王,封地荆州,赐居汴梁长乐府,无需搬出皇城。”

皇帝的语气不容置喙,对于一个雀占鸠巢的人而言,他能得到这般待遇,已是不可思议。檀云心中明白,皇帝的恩赐是莫大的荣宠,更是一种补偿,容不得拒绝。

他嘴唇颤了颤,没有说那些假惺惺的体面话,低身谢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谢……父皇,檀云领命。”

皇帝还想再补偿他一些别的东西,迟来的父爱此时抛出来:“檀云,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朕能做到,一定满足你。”

檀云朝后看了眼。

皇帝顺着檀云的视线看过去,少女贴在轻薄的纱帘上,鬼鬼祟祟侧耳偷听,似乎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纱帘映出她美丽的轮廓,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层光罩在她身上,她象征这世上最纯洁无瑕的欲望,集所有动人心魂的美好于一身。

还好他是她父亲,无需像檀云一般被她拽入情爱的沼泽。他虽幸运躲过一劫,但也明白檀云的心情,被拽入沼泽缓缓沉没的心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早就将他自己献给了阿姊的沼泽,阿姊的沼泽横尸无数,同卿卿的一样。

皇帝以为檀云又会像从前那样向他求娶卿卿,皇帝做好准备婉拒檀云,他什么都能满足檀云,但皇位与卿卿不行。

“檀云……”

话未出口,檀云收回视线,眼神坚定:“我确实有想要的。”

皇帝默不作声。

檀云:“我一直想做个诗人画家,看看世间万物如何生长又是如何衰败,我想游历山水,做个富贵闲人,父皇,让我出城吧。”

皇帝讶然,短暂的怔忪后,他拍了拍檀云的肩膀:“好。”

阳春四月,草长莺飞,昔日的废太子,如今的贤王檀云即将离城出游,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出行那日,令窈前去送檀云。

她送他出了内城又出城门,直至送至汴梁郊外,再看不见皇城的鼓塔,她才停下。

“檀云哥哥。”她唤他。

他喜欢她对他的新称谓,比听她唤“表哥”更喜欢,她有许多个表哥,如今好了,他不再是那许多个中的一个,他成了她唯一的檀云哥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又问他。

“我也说不好。”

“你自己不确定,那就由我来替你决定,你每年都得回来,至少回来一次。”

他笑了笑:“好,我尽量。”

她摇摇头:“不能尽量,你若有一年做不到,我便派人将你逮回来,你再也别想走。”

“你未免太霸道。”

“我的霸道,檀云哥哥幼时不就有所领教吗?这会子装什么惊讶。”她故意摆出小女儿家的娇纵姿态,半张脸转过去,眼神斜睨,媚态横生。

檀云想去牵她的手又不敢,他失了表哥的身份,再无遮挡,无法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同她亲近。

他腰杆越发挺直,端坐的身姿笔直一条,端庄温雅,慢声道——

“正如那日我同父皇所说的,我虽爱慕你,但储君之位,并不是因为你我才舍弃的,我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无需自责,更无需记挂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是乞丐,不靠旁人的施舍而活,若哪天你觉得我仍有威胁,想要杀了我,切记派最好的杀手来,我不希望死得痛快。我就要离去,所以这些话告诉你也无所谓,你若是听了话伤心,恨我便是,我不会为自己说出心底的真话而宽慰你。”

他说完,目光直视她,紧紧盯牢她。

他以为她会生气或沮丧,总要占一样的。

少女哼一声。

这细微的一声,哼得他心头发软,只想好好安慰她。

檀云袖下的手越攥越紧,忽地少女靠过来,快速留下一样东西,他目瞪口呆,一张脸羞透。

她坐在他对面,嗤嗤看着他笑,仿佛做那事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

她舔了舔唇,一双水亮澄透的眼珠子望着他,小女孩般的天真与绝代妖姬的娇媚融为一体,冷酷无情是她,热情似火也是她,檀云痴愣,有那么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何时。

“你不喜欢吗?”她大胆直白问他,没有任何取悦讨好,而是希望得到他的回应,像一个求于学成的小学子,迫不及待验收自己的文章好坏。

檀云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喜欢,喜欢得快要发疯。”

她颇有成就,大言不惭:“应该的。”

“是,应该的。”

“你记着,有我在汴梁一日,汴梁的城门随时为你而开,你喜欢到快要发疯的东西,每年自己回来取,一年只一次,错过便没有了。”

“好。”

“檀云哥哥,保重。”

檀云喉头微耸,低头看躺在他怀里半眯着眼的少女,脑袋越伏越低,最终停在她的唇瓣边,停顿数秒,他终是移开对那双朱唇的留恋,在她雪白的面颊上轻轻一啄。

他哑着声道:“你也保重,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她笑着问他:“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他痴情望她,字字清亮:“没有要交待的事,只有祝福,你愿意听吗?”

她将耳朵凑过去:“你说。”

他气息灼热,在她耳边缓声道:“祝你收万里山河,享百年欢愉。”

她一愣,旋即浅笑:“多谢你。”

·

太子走后,储君被废的事彻底平歇,一件大事了,另一件大事随之提上议程——

该有新的储君了。

五月十八,皇帝向世人公布长公主杨阿琅与宸阳公主的身世。

举国轰动,惊耳骇目。

六月十六,太师梁厚上书,请立宸阳公主为皇太女,掌储君之位。

朝野暴动,各党各派纷纷抗议,金銮殿前每日皆跪满了绝食抗议的官员。

皇帝铁了心要将令窈推上储君之位,不惜一切代价,以当年出兵异国的铁血手腕,快速压制来自四面八方的抗议声。

历经一小段时间的动荡不安后,朝中抗议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趋近于无。令窈封皇太女的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七月十八,皇帝正式册立令窈为皇太女,于七月二十日,举行册立大典。

册立当日,万里无云,皓日当空。

依礼数,皇太女从秀凰殿着元服出发,临轩册命,朝皇帝,谒太庙,而后会群臣,受群臣贺礼,入东宫,会东宫下臣,受东宫下臣之礼。

本该等待令窈朝见的皇帝来至秀凰殿接人。

今日,他要送他的卿卿去临轩册命,今日他不做皇帝,只做父亲。

“爹爹,是你吗?”隔着紫檀大屏,少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已梳妆完毕,正在戴蟠龙金玉冠。

皇帝挥挥手,示意鬓鸦领宫人们退下,走上前,拿过案上的玉冠,亲自替少女戴上。

铜镜映出她灿烂的笑容,几缕阳光从窗棂漏下,照得她一身黑金绣对龙的大袖元服熠熠生辉。

皇帝眼角发红,颤抖地抚了抚她梳得发亮的鬓角:“你像极了你的母亲。”

“母亲想过做皇太女吗?”

皇帝摇摇头:“没有。”

“那我就不像她。”少女黑曜的眼眸冷冽深邃,“我的命,握在我自己手里。”

皇帝怔了怔,而后笑一声,“是,你母亲的命,从来都由不得她自己。”

皇帝低头替她穿靴。

她高兴地说:“爹爹真好。”

皇帝勾唇笑了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反问:“好在哪里?”

“连皇位都舍得给我,难道还不好吗?”

她想到什么,感慨道:“天底下那么多有女儿的父亲,小至金银财宝,大至世袭爵位,都只想着给儿子,纵然风气如此,单凭一人之力无法扭转,但他们竟连争取一下都不肯!平时嘴上说着宝贝心肝女儿,真正衡量利害的时候,都只想着将好的给儿子,留下一些差的脏的破的扔给女儿,美曰一视同仁,博得慈父美名,真真可笑。”

皇帝道:“卿卿知道为何他们不肯争取吗?”

“为何?”

“因为不够爱。”皇帝语重心长,告诉她:“卿卿记住,人与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但凡这其中任何一方有不愿给的东西,就是不够爱,没有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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