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人群的吵嚷声越来越大。
蹲在人群后的斯坦利, 脸上的神色也越发木然。
他仰头看着天空, 只觉从穹顶裂口处射入的光线，竟然是如此寒冷……
“大人。”
一个声音传来, 随后是牛鬼那张好奇的脸：“您在这里做什么？”
斯坦利好险没蹦起来, 他现在蹲着，于是跟四足着地爬行而来的牛鬼视线差不多平齐了, 剑士没好气的摆摆手：“去去、别凑来我这。”
“主人让我来看着您, ”牛鬼并不生气，他好奇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暗精灵, 又将视线移到陆陆的身上，“这就是贵女殿下吗？”
少年的眼中出现了单纯的、对于美丽的赞叹：“殿下真美。”
斯坦利只觉得心脏都在被扎着，肺管子疼得慌, 他低下头，想起自己经过一号间, 却无动于衷的走了过去……
如果……如果他那时候听了那个该死的林妖的建议, 打开了一号间, 是不是就能发现贵女殿下, 竟然被困在笼子里？
她就不需要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还被拉上拍卖台，遭受奇耻大辱。
仔细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精灵们呢？虽然他们确实是一群就是运气好的丧家狗·臭泥巴·弱鸡·辣鸡玩意·他一拳一个, 但至少, 在贵女殿下, 最需要的时候, 是精灵们陪在她身边。
但不管怎样，那个暗精灵……绝对不能允许他带走贵女殿下！
“说起来，这位殿下就是我们在落日山脉遇到的那位呢。”
牛鬼道，清亮的眼眸中盛着柔软的情绪：“她怎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落日山脉呢？这里又阴森，虫子又多，比我们灰锈城还要糟糕，她一个人……该多害怕呀。”
斯坦利几乎是‘蹭’地一下站起来，又赶紧蹲下-身，咬牙道：“你说什么？”
他用极小的声音质问道：“我们以前遇到过这位殿下？在哪里！”
“您不知道？”
牛鬼看起来也很惊讶，他的尾巴甩动着：“就在来阴影沼泽的路上呀……主人让您闻过殿下的气息，您忘记了吗。”
好像一团陨石掉到了斯坦利头上。
斯坦利只觉得自己呆了，傻了。
他当然记得来时的路上，城主捻了一缕风，递到他面前，就是在那时，他闻到了那无比轻盈的香气……
原来，那不是什么强大的魔兽，而是贵女殿下的气息吗？！仔细想想，他在一号间门外，似乎也闻到了这样的气息……
“我真傻，真的。”
他只觉身体里的力气都又回来了。原本斯坦利心如死灰，感觉自己就是个废人，明明有机会让贵女殿下远离困境，他却傻乎乎的错失了！
这种粗心又愚蠢的家伙，正是他自己一直不屑的对象啊。
但现在，想起同样愚蠢，还给了他错误信号的城主，斯坦利的心，似乎找到了重新跳动的支点，他又有了勇气了！
等着吧，殿下。
剑士握紧了拳，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表情，就要迈步朝陆陆走去——
牛鬼倏然人立而起，他的手长得与人无异，指甲却异常的锋利坚韧，只一下就把斯坦利按倒在地。
“大人。”牛鬼为难的道，“您不能过去。”
斯坦利猝不及防，脸都要陷到泥土里，他挣扎了一下，肩上的挟制却纹丝不动。
他平时也会与牛鬼交手，深知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愚蠢家伙实际有多疯狂，见挣脱不开，便皱眉道：“放手。”
“你这家伙，”斯坦利咬牙，“还算是蒂亚斯的雄性吗？贵女殿下正遇到麻烦，我得去帮她！”
牛鬼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层层人群后的陆陆。
他的眼中又露出温温柔柔的神色，是十分纯粹的赞叹与温柔。可捏着剑士的手一动不动。
“不行，”牛鬼摇摇头，“主人说过了，现在不能让您靠近那位殿下。”
“啊？”
斯坦利发出愤慨的气音：“是城主？”
他在一瞬间就领会了这个诡异命令的用意。
斯坦利不由艰难的撇过头，望着被层层人潮簇拥的拍卖场中心。
以血之君为界限，对面是被两个人类魔法师挡在身后的陆陆，而霜骸后方，则是蠢蠢欲动的荒原各个部族。
先前霜骸一番话，斯坦利也听在耳里，虽然不清楚他是用什么办法，居然使用出了【至高语】，但现在的局面是，霜骸一个人，代表全荒原部族，给那两个魔法师一个大便利，让他们护送着贵女离开荒原地界。
这简直无法令人忍受。
霜骸·梅尔维尔，血之君主，实力自不必说，他现在也正在无声的震慑着所有在场的荒原部族，但光靠实力，是不足以让人裹足不前的。
毕竟荒原之中，也不是没有能与霜骸一较高下的强者。
问题就出在霜骸是用【至高语】跟陆陆交涉的。
当他使用至高语，与贵女殿下交谈，他的话就具有了权威效应，不说令行禁止，但也足够荒原部族们虽然愤怒、不甘，但没办法阻止他。
斯坦利眼巴巴的望着陆陆。
真美啊……贵女殿下，勇敢而又优雅，甚至还很善良……她救下了那个卑微的暗精灵，这种行为放在别人身上斯坦利只会嘲讽对方昏了头，但因为蒂亚斯世界雄性们的固有思维，这件事要是放在少女身上，他只觉得陆陆的品格闪闪发亮，连个堕落种都施予仁慈，简直是神明嘛！
他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战栗感，只想马上冲到她身边，向她剖白自己的热情，在她面前跪倒，奉献上所有的忠诚。
然而现在斯坦利动弹不得。
如果……
如果贵女殿下，就此离开了荒原，她还可能再返回吗？
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斯坦利就觉得绝望。
荒原已经被整个主大陆持续、暗地里针对了数百年，近几十年越发过分，二十年前，还有六条商道可以进入荒原，但现在已经被陆陆续续关闭，只剩下人类帝国尤蒙的边界还存在一条，但随着尤蒙与海族的关系渐渐紧张，这条商道也岌岌可危，马上面临关闭的风险。
到时候，整个荒原，就真的要被排斥在蒂亚斯主流世界之外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荒原，即荒芜流落之地，荒原的部族，在贵女殿下面前几乎毫无竞争力，但连机会都不肯给一个吗？！还是被荒原自己人给硬生生掐灭的！
让他过去啊！斯坦利忍不住用手抓着地面，朝着陆陆的方向挪动爬行。
让他在她面前展露真身，放出斗气，拼尽全力，展现自己每一个优点，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中。哪怕希望渺茫，他也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做啊！
斯坦利心中的渴望，在一声巨响后，达到了巅峰。
只听‘咚’地一声，从被众人几乎遗忘的展台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在这响动声后，一道明亮的辉光，从展台旁临时储藏珍品的隔间炸裂开来。
气流将破烂的帷幕卷起，而在帷幕之后，是一号间密室那被硬生生破坏的门。
“……”
阿克利喘着气，一条手臂上已满是鲜血，见魔纹阵终于被破坏，他用手按住铁门上的缺口，用力一扯，金属剧烈的脆响声中，两百多名霍格霍尔部精灵，从门后鱼贯而出。
他们身上的枷锁已经基本取下，精灵们速度很快，且目标明确，只是数秒，他们就在荒原一万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急切的、堂而皇之的……簇拥到了贵女殿下的身边！
原本陆陆身边只有雪兰、伊格纳茨两人，等阿克利径直而来，雪兰眉头一竖，就要呵斥这个卑贱的精灵流民，便听阿克利道：“殿下。”（古精灵语）。
“十分抱歉，”精灵急切的道，“我等来迟了。”
雪兰按着剑的手就是一僵。
不会吧……
他盯着阿克利，咂摸着他刚才那句话，有点错愕。
这群精灵，难道……
更多的精灵涌了过来，迎头见着两个人类魔法师，也是一怔，但很快的，他们便拥到陆陆身边，阿克利手按胸口，朝她躬身行礼。
“殿下，”精灵英卫淡绿色的眼中泛着一点猩红，在看见陆陆完好无损，这隐秘的红色，才逐渐消退，“没能马上破开限制，我深感羞愧……所幸您平安无事。”
接着就转过身，换上冷冰冰的面目，成对峙之势，警惕的瞪着荒原部族的雄性们。
他态度如此自然，荒原部族们则在微怔后，仿佛一瓢被泼入冷水的热油。
所有人心中都回荡着几乎同一个念头：
这、这群精灵……为什么一幅附庸的架势，凑到贵女殿下身边啊？！
有阴影魔沼的人认出来这就是前些日子被北山巡卫捉到的那群精灵奴隶，仔细想想，贵女殿下对那个暗精灵的态度，似乎也……
就在此时，原本躺在地上，好似奄奄一息的暗精灵，突然一跃而起。
他嘴角还残留着血迹，但已无重伤的颓相，这自然是陆陆还留在他体内的生机之力，令伽暗短短时间，就又恢复了行动力。
黑暗元素瞬间就将他卷住，伽暗抬起头，朝被精灵们簇拥着的少女看去。
他注视着曾经的同族，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或惊愕或悲痛的神情。
少女也在看着他，表情却没有变化，仍是仿佛有些懵懂。
伽暗忽觉似喜似悲，在他最绝望的时刻，命运却给了他、他的部族，至高的垂青……然而他再也不能像同族们那样，理所当然的站在她身边了。
他本就是因为挂心陆陆，才一直不肯离去，现在看到她身边有两名实力不俗的人类魔法师，同族们也都聚过来了……伽暗稍感安心。
暗精灵最后看了一眼陆陆，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言，便借着暗元素之幕，飞快的从拍卖场撤离。
他速度极快，趁着荒原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霍格霍尔部精灵们身上，只是眨眼，就撞破墙壁，飞掠而去。
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雄性与魔法师。
随后场中彻底炸开了锅。
霜狼少年的尾巴毛全炸开了，惊愕的望着暗精灵离去的方向：“刚、刚才……那个堕落种身上，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有着生机之力……？
虽然并不明显，但他还苟活着，甚至现在跳起来逃走了，正是因为一股勃勃生机令他的伤势，在短短时间内就好了大半！
少年竖着耳朵，觉得头脑有点不够用，他迷惑的望着伽暗离去的方向，又转头看向霍格霍尔部。
没人看得起这些精灵流民，然而现在，场中大部分荒原雄性，开始注意到，这群丧家狗的首领（阿克利）……跟那个暗精灵一样，身上似乎隐隐残留着生机之力。
蒂亚斯世界的人对生机之力十分敏感，兼之阿克利身上返血术的效果还没散尽，只要稍一探查，就能发现这明显的波动。
霜狼少年瞪着眼睛，得出了一个他感到难以置信的结论：
“你们……”他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询问阿克利，“你们……莫非……”被赐下了服从之烙？！
精灵英卫看都没看他一眼，对霜狼少年结巴的问话充耳不闻。
但随即，荒原众人，都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呼……”
陆陆手按在胸前，一直绷得紧紧的脸，终于放松了一点。
她呼出口气，便挪动脚步，小碎步朝阿克利等人靠拢。
她一脸庆幸，仿佛终于等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毫不犹豫的就躲到了精灵英卫的身后。
“难友，”陆陆仰头看着阿克利，“你们也逃出来啦？可喜可贺……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微，语言也不是荒原众人所熟悉的，但少女的表情、动作，都很清晰的传达出，她对这群精灵流民的信赖。
所以——这群都已经沦落成奴隶的无能废物·精灵，真的……是这位殿下的附庸……？
可这群人不就是一群奴隶？
连安身的城邦也没有，比他们荒原最穷苦的部族都差个一百倍啊，被人到处撵来撵去，就是一群难民！
“我……*@！”
一名荒原雄性憋红了脸：“这群奴隶竟然，被贵女殿下接纳为附庸了吗？！”
他是很想在贵女殿下面前保持礼仪的，但心中的不解与错愕，让他脱口而出：
“你妈的，为什么！”
“贵女殿下。”
又有一人忍不住越众而出。他体格壮硕，相貌英俊，有一头火红的长发，手臂有暗金色的条纹，胸前狰狞的纹身，显示他出身荒原第四大部族：狮蝎。
男子将手中的巨斧扔进地面，顿时将大地砍开一道裂口，他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我们狮蝎部族领地内有两个地脉魔源，有平原有山地。还有一条金矿！”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开始介绍起自己部族内的资源来。
“我们行蝎部有晶石矿山。”
“我、我们红伞部没这么富裕，但粮种优秀，是荒原最出名的酒乡，贵女殿下，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本来这些荒原部族就对霜骸的决定不满，而被精灵簇拥在中央的少女，又是如此的夺目，犹如一轮明月，降临在这寂寞的荒原。
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留下这轮明月，况且，他们的条件也确实比这群流浪精灵好得多啊。
精灵都可以，他们也可以！
人群中大约只有霜骸最为冷静，他在击中伽暗时，就察觉了暗精灵身上残留的生机之力，因此才手下留情，没有打出第二击。
……
鬼哭。
狼嚎。
荒原众部族拼命的向陆陆展示自己，落到陆陆耳中，就变成了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嚎叫不止。
好在难友们就在一旁，陆陆的心情才不至于那么紧张。
她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些人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好像越来越激动，不由十分害怕。
陆陆还在强忍情绪，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前方的阿克利忽然转头，仿佛察觉了一般，低声道：“请您不必忧心。”
他语带安抚，说完之后，阿克利便抬起头，直视着霜骸。
“您就是血之君？”
虽然对这个阴影沼泽的主人十分痛恨，但阿克利忍耐着情绪，冷静道：“我在贵泽的一号间里，听见了您托付这两位人族魔法师，护送殿下离开荒原，不知这个承诺，您是否还能践行？”
听见精灵英卫开口，荒原各部的嚷嚷声顿时又大了一倍。
阿克利充耳不闻，不外乎是什么丧家狗竟有如此好运，精灵可荒原亦可之类的话。他只觉得荒原部族无耻到了极点，若是今天易地而处，是精灵部族将贵女殿下冒犯到这个地步，他绝对只想拔剑自刎谢罪。
“哼。”
想着，就有人替阿克利嘲讽出心里话：“果真是群不要脸的虫子。”
阿克利用余光撇去，便看见雪兰那略带讥嘲的脸。
人类的贵族……
阿克利心中思量着，他在突破密室时，也一直通过隐窥术注视着外界，知道这两人实力不俗。荒原地界广阔，要安全离开，光靠霍格霍尔部这两百多人显然不行。
几人视线对上，伊格纳茨心领神会。
“没想到您竟是贵女殿下的随侍，”魔法师十分平和的，“十分荣幸，能与您和您的部族，一起护卫殿下。”
阿克利：“幸会。”
雪兰没说话。
他面上无表情，心中则有股强烈的失落。
跟荒原部族一样，雪兰也打心底看不起霍格霍尔部的这两百多个精灵，能被阴影沼泽捕捉，当成奴隶运到拍卖会的，能有什么强者。
但就是这个他看不上的人，现在被少女全心全意的信赖着。
雪兰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陆陆，便见少女站在阿克利身后——原本……原本，她可是，在他与伊格纳茨的身边呀。
但这群精灵出现后，少女就悄然的避开了他们，站在了那群弱者的身旁……
雪兰断裂的手臂隐隐传来痛楚，他奋战，断臂，还丢了贵族的荣耀，但这一切，好像没能让贵女殿下稍微信任他一点点……这不由令雪兰分外的沮丧。
好在接来下，他们就能离开这个该死的拍卖场，脱离荒原这个辣鸡地方了。
在抵达人类的势力所在前，他都能陪着少女，陪伴在她身边……
想到此处，雪兰终于感到身体又有了力气，他扬起眉，对霜骸道：“喂，血之君，你也该践言了吧？”
“贵女殿下受了惊吓，需要休息，”伊格纳茨则不冷不热的对荒原众部族道，“还请诸位闭上嘴，立刻让开道路。”
荒原雄性们的脸上顿时浮现怒色。
但不能他们发作，霜骸便平静的：“好。”
他喉间已经锁上惩罚之剑，不能再使用至高语：“落日山脉地形复杂，我会派遣熟悉山脉的属下替你们领路。”
一边说着，他分出一缕气息，将之打入身侧一名林妖的身上，接着便推他出列。
林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脚跟。
他抚着胸，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这名林妖，便是如今霜骸身边唯一还活着的高阶侍从，血骸城堡的总管，也是少数知道了陆陆是怎么被弄上拍卖会来龙去脉的人。
林妖没有姓，只有用于代号的名字，每个林妖，都能通过藤蔓来传递信息，因此在二十分钟前，绿尼接到了塔克奄奄一息的求救。
也知道了他这个同族是怎么犯蠢搞出这么大的篓子的。
绿尼真是头皮发麻……塔克还在跟他求救，这种事，是能瞒的下去的？等主人腾出手来，林妖整个种族都岌岌可危，有被全灭的危险。
他也感到羞愧，让贵女受惊、受辱……陷入危险的，兜兜转转，竟然是他的同族……
因此这会，绿尼真是打从心眼里高兴。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主人钦点，跟随着精灵、人类一起，护送贵女殿下离开……他一定会好好带路，全心全意为贵女殿下效忠，补偿林妖一族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