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委屈
秦昭然面沉如水。
柳知府真不愧是为官多年,说的话又漂亮又好听,可真要把他的话当真了,林碗被卖到哪儿都不知道了。
“我若真要找人照顾孩子,术士学府里那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到么?”秦昭然硬声说完,想到对面到底是一府之尊,他又勉强补了一句,“多谢府尊大人费心了。”
这可真是冥顽不灵。柳知府暗暗皱眉头,也有点不耐了,可他不慌,他知道秦昭然这个人,又迂腐又正直,所谓君子欺之以方,晓之以义利,总能打动他。
他真是坐得住,袍袖一摆,茶杯一吹,心浮气躁就全被吹跑,斯斯文文地说道:“都是本官治下子民,如今又是锦州府的大恩人,本就是职责范围内,算不得费心。只是秦先生啊,就如碗丫头一个预言救了大半个锦州府一般,她的预言可大可小,使用得当,或许能救成百上千的人。”
秦昭然冷声道:“难道府尊大人以为我还会隐瞒不成?她若有了新的预言,我自会告知大人。”
“也不一定吧?”柳知府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展露锋芒,“至少,先生就住在这座山上,却不知道碗丫头曾经预言她那个同村小朋友被欺负的事情,不是吗?”
秦昭然微怔,他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林碗垂着眼皮,寡淡着一张小脸不吭声。
“那个女孩叫……”柳知府瘦长苍白的手敲了敲太阳穴,思索一番,偏首问手下道,“叫什么来着?”
“蒋慧茹……”手下悄声说道。
“是了。”柳知府笑着点点头,对秦昭然笑得又亲切又儒雅,好似只是个来蹭杯茶叙叙旧的中年美大叔,“是叫蒋慧茹来着,瞧我,最近忙得脑子都糊涂了,记性变差,先生莫要怪我。”
秦昭然下意识地看了眼林碗,眼神有点迷惘。
蒋慧茹……他记得,不过他从来不插手庶务,术士学府里重要的事情都是底下几个先生和他汇报,所以无论是对蒋先生还是对蒋慧茹都不熟悉,当时是林碗跟他说了她朋友被欺负的来龙去脉,这才插手管了一下,倒也没徇私,只是按照学府的规定惩罚的。
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秦昭然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又看向柳知府。他知道,他此番做作不为别的,只是在讽刺和暗示他,别看秦昭然这个名字响当当,放哪里都是一方人物,让人尊称一声“先生”,可他连锦州府术士学府这一座小小的山头都没能看住,人在眼皮子底下还一无所知,那他之前夸下的海口全都成了打脸,一点信用也无了。
“若是本官有这般利国利民的能力,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只可惜本官只是一介读书人。”柳知府轻轻叹了一声,这声叹如春风一样拂走了方才多如柳絮般粘稠的凝肃,他神情诚恳得让人动容,“身为一府之尊,能做的本官都会做,只是有些事非能人所不能也,并非强人所难吧?”
“是啊,先生也请设身处地地为大人想一想吧……”
“大人必会把林姑娘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养尊处优,有何不好?”
“这是为了百姓……”
“只需当初先生逼我等出钱买粮时的魄力的千分之一便足够了。”
一言一语,都是道理,朝秦昭然压了过来。
秦昭然那张平时充满不染世俗的仙气的脸此时冷若冰霜,嘴唇抿紧,清瘦的身体板得笔直。
林碗和他无亲无故,在他老人家六十多年的人生中,这一个月的缘分本不该算什么,现在有这么多人摆了这么多个大义凛然动听悦耳的理由,铺在地上请他下台阶,松口是件不知多容易的事情,可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只要林碗到了他们手里,却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粮食护不住,一个有预言能力的小女孩,就能护住了不成?
“在我这边……”
秦昭然冷涩的话语被一道声音打断。
“我跟着柳叔叔走。”
众人倏然一静,惊讶地看向那个一直被忽视的小女孩,这才想起来,他们一直在商量的其实是她的归属权,他们却从未想过问她一声意见。
一个木讷呆滞、从村里来的黄毛丫头,话都说不利索,谁能想到去问她的意见?
林碗盯着桌上的杯子,谁也不看,只是轻轻地说道:“不过白天的时候阿碗要找先生和阿韶他们玩,晚上我住在柳叔叔府里,成吗?”
成吗?这有什么不成的,当然成呀!柳知府笑了。
事情解决的皆大欢喜。
这帮人一个个忙的要死,事情解决了,就欢天喜地地走了,留下闲人秦先生黑着脸,人还没完全消失呢就甩袖大步回了大厅,一看就被气笑了——人家小姑娘好像知道他会回来训她似的,坐的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姿势挺直的像是在听先生讲课,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皮垂着一动不动。
“怎么,刚刚不是很会说的么,现在倒成哑巴了?”秦先生面沉似水地说道,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林菀怯怯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受惊的小鹿似的,无辜又可怜巴巴,好像对面的猎手穷凶极恶还端着把土枪,晃得对此毫无免疫力的老先生差点心软成水——但也就是一恍惚的功夫,秦先生就崩住了情绪,借着怒喝没露馅:“那个场合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就在那里说话,嗯?我是哪点对不起你了,让你这么想走!”
自从林碗来了这里,只有秦先生哄她的劝她的,从未有骂她的时候,如今他是头一次生气,声音严厉携带着愤怒,目光里的失望更是如利剑一样把林菀戳出俩窟窿来。
她握了握拳头,试图辩解:“他们和先生吵,阿碗不喜欢……”
“那么你就是愿意留在这里了?”
秦先生沉声打断她的话,只是一句就堵住了她,“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回去跟府尊说,你不必有任何担忧。”
林菀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小手卷着裙带。
秦先生就叹了口气,莫名叹得林菀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这里是单调了点,没什么人陪你也没什么好玩的,你是小孩子,贪玩也是寻常。不过你这能力太危险了,在锦州府里能护住你的只有我一个。”秦昭然缓下了语气,温淡的声音徐徐地劝道,“委屈你一下,先在我这里住着好不好?”
住他这里怎么会是委屈?
那秋千她都没坐过几次。
林菀狠着心,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