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过去,现在
周鼎再迟钝也知道于锡朋说是提点,其实是在为难沐忠秀,当下颇为焦燥的道:“战场上千变万化,怎可一概而论?” “兵家战法,万变不离其宗。”于锡朋又笑道:“五公子不可拘泥兵书,战场经验才最为要紧。不才上过几次战场,算是有些见识。造反土司兵俱赤裸上身,断发纹身,漫山遍野冲下来。与之相敌的土司亦是这般,手一挥,两边勇士疾冲而上,挥舞兵器,杀的漫地伏尸,血流成河。我大明官兵,则以骑兵,家丁为主,纵骑驰骋,马上驰射,来回奔腾,以壮土司兵声色,如此这般,方可获胜……” 沐忠秀沉着脸听着,待于锡朋说完,才不急不燥的道:“要说兵法万变不离其宗,我倒是以为,练兵以忠,勇大道才是最要紧之事。先要是忠,其次是勇,抛开这两条,谈别的都是虚谈。至于骑战之法,无非是来自辽镇,现在大明各镇俱是这般战法,结果如何,东虏已经五次入境,敌人有数万主力,北虏也有十万骑,东虏五次入境,北虏入大同,王师俱是毫无办法。因为总兵不过千余家丁,副将几百家丁,一镇之兵不过几千可战,营兵训练不佳,缺乏粮饷,如何与敌交战?是以我练兵,除了家丁要练骑术之外,射术只要步卒来练,骑兵,要紧的是架梁,传讯,哨敌,通信,还有突袭,追击!阵战之法,多练步卒,当漫山来敌时,步兵要有一往直前,与敌决死而战的决心,再以阵列破之,不比依赖土司兵去打土司兵强的多?我大明鼎定天下,卫所兵所向无敌,什么时候我沐家只能依靠土司兵去打土司兵了?” 沐天波强忍内心激动,只是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眼这个最小的儿子。 光是语气铿锵有力,那仍是可以当成小儿辈的意气,小孩子不知世道艰难,实事难为,所以常出大言,不足为怪。 而沐忠秀的话却是不光语气有力,还有理有据,说的层次分明,道理明白。 要紧的是,他已经是在实际去做,当然是比于锡朋的话,更具有说服力和冲击力! 试想一下,确实是如此,现在只能靠土司打土司,大明兵将以少数骑兵家丁在一边督战,打到要赢时上场策马狂奔,驰射追歼,占些便宜。 长久下来,哪个土司能瞧的起大明官兵? 播州的杨应龙,那是个头等聪明人,其家族传了二十九代,从唐时就执掌播州,只要中原出现强权,杨家会是第一个归顺的。 但如果中原王朝衰落了,杨家也是第一个能感受到的。 杨应龙倒霉的就是在万历早年经过张居正的梳理,财政上有了改观,而又有一群猛将还在,平哱拜,援朝抗倭,都是这一群猛将在打,杨应龙一叛,明军就是派那几员猛将率部赶至,一战就平定了播州,杀掠甚惨。 若是其再忍十几年,怕又是个西南的努尔哈赤,因为明军打建州部的第一战,将士,武将,战法,几乎都是和讨伐播州之役没甚区别,但两战的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明军,越来越弱,一直在滑向深渊,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其实是历史的必然。 皇权的扩张,天灾,对外贸易银本位造成的通货膨胀,突然的财政危险,三大征损耗的国力,不健全的失败的财政体系,异常失败的军事体制…… 到了万历之后,兵为将有,将领盘剥营兵,依靠家丁已经成了朝野共同的认可的事实。 包括于锡朋所言的云南驻军,大体上的战术战法和实力,也是和北方的边军一样,所以也是异常的尴尬和虚弱。 若真的能如沐忠秀所言,这才是固本强源的正道! 再联系到沐忠秀的屯田……沐天波两眼一亮,小五的心思一直没变,果然是奔着固本强兵的路子去的! 若是旁人,或是别的家族子弟这么做,沐天波怕就是要有所怀疑,“图谋不轨”这帽子便是能扣下去。 可是沐家的人,固本强源,富民强兵,就算是皇帝听到了都不会有所怀疑! 这是沐家二百六十年来世镇云贵换来的信任,别的家族,可是没有这一份信任。 “五弟说的当真不错……”沐忠焕死死看了于锡朋一眼,又转向沐天波,态度平和不带戾气的道:“就是不知道是知易行难,还是知难行易?” 这说法不伦不类,不过沐天波不喜理学,喜欢阳明心学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沐忠焕的疑问,切合沐天波的喜好,角度相当的刁钻。 “多说无益。”沐忠秀看了沐忠涣一眼,对沐天波抱拳道:“大人,请允儿子击鼓演练家将阵法。” “可以。”沐天波道:“不必勉强,家将练的还不久!” “儿子省得。”沐忠秀微微一笑,转身走到鼓手之前,接过了鼓槌。 他略有犹豫,也有些许疑惑。 沐忠秀没有犹豫太久,信不过部下,也就是信不过自己! 虽然训练的时间不长,但所有家丁,护院们的利益首先与沐忠秀牢牢绑在一起,然后是沐忠秀给所有人期许,每个人都对未来有着希望。 而石城庄的下属十几个村庄的改变,这些家丁和护院们也是看在眼里,也是和他们息息相关。 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利益链条中的一部份! 沐忠秀不喜欢玩推食食之,解衣衣之的那一套,太虚伪,没有实际意义。 当每个人置身于他给予的利益链条之内时,那才是最保险的。 何况这些天的训练,他也是每次身在队列之前,给所有人做出了应有的榜样,这个时候,就是要给部下们最足够的信任。 深吸一口气后,沐忠秀敲响了手中的鼓槌,开始用力敲打起来。 一息一响,一息两响,一息三响! 所有人从缓步,到正步快行,到大步迈向前方。 二百多人阵列保持的还是相当齐备,完整,仿佛是一条直线,手中的武器牢牢把控在手中,指向前方。 沐忠秀心情激荡,眼前的军阵,就是太祖皇帝,就是徐达,常遇春,傅友德,就是戚继光,俞大猷们用过的军阵。 万变不离其宗,军旗,鼓号,阵法,并没有推陈出新的地方。 就是这个军阵,推翻暴元,扫荡群雄,无往而不利,打下一个北到奴儿干都司,南到缅甸,西到哈密的庞大帝国。 当年能做到的,现在也可以! 天空之下,赤帜飘扬,二百多人组成的方阵急步向前,在鼓声最急之时,方阵已经从密集阵形拉开,布成了每人相隔一步的战斗队列,弓手拖后,游兵急步在前,盾牌手在长枪阵的两翼靠前。 游兵,盾手,弓手,枪手,各组成一个个首尾相连的小阵,然后彼此相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大阵。 在鼓点声中,方阵一直向前不停,速度极快,而每十二人一队皆有背插小旗的小旗官,不停的喝斥将士,保持队阵,每一阵六十人一总旗,不停的令小旗官保持队形,往前百步之后抵达池塘边缘,而鼓声并未停。 无人犹豫,旗兵,小旗,总旗,俱是在鼓点声中踏入水中。 须臾之间,所有人涉入水中。 水深过脚掌,过漆,过腰,再过胸,而鼓点犹未停。 仍然是无人犹豫,后退,彷徨,总旗官们手握旗帜,仍然坚定的斜指向前。 “够了。”沐天波突然喝道:“小五,将士就是你的心腹,手足,不可无故使他们无故损伤!” “儿子怎么会?”沐忠秀停了鼓,下令锣手击锣,同时回身对沐天波道:“就算大人不叫停,儿子也要停止了……” 一旁的沐忠罕,沐忠白,沐忠文看的目瞪口呆,沐忠焕面容扭曲,于锡朋,饶锡之等人,俱是面露震惊之色,而周鼎则挺直胸膛,大声道:“壮哉!兵就是要这般练,五公子练兵之能,末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