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8)
即使之前表现的再有主见, 说到底也只是两个没经历过大事的孩子而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就在刚刚一个上午,经历了可能是最大的转折, 不会担忧、胡思乱想才是假的。
这个时候走在前面的两个婢女之一回头, 见她们满脸紧张和故作镇定,笑了起来:“你们别担心...翁主是个再好不过的主人了,能在翁主身边做事, 都是极有福气的!日后有的是好日子!”
旁边一个婢女却没有那么好说话的样子,当即打断了同伴的话:“你瞎许诺什么?她们还不一定能在翁主身边做事呢!说不定就被分到庄子上做劳役杂役了。”
虽说二十一金买两个杂役真的很说不过去,但这件事比较特殊,本来就是为了做好事, 价钱什么的自然也就没法说了。
“做杂役也好...庄子上生活虽苦, 但也就是做农活儿而已,还能比原来苦?”宦官的话结束了两个婢女的讨论, 都不作声了。
的确,看这两个女孩原来的生活,即使是翁主的农庄也比那更好了——当然,这是因为陈嫣管理的比较严, 她名下的产业,无论是什么产业至少都拿奴隶当‘人’,换做别人那里的就不一定了。
宦官和婢女带着两个女孩子去了楼上,到了门口回头道:“我去问问翁主,要不要见见。”
说着跨进门去,两个小姑娘屏息凝神,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连头都不敢抬。
只听原来说话一板一眼的宦官一下放软了声调,倒也没有捏着嗓子说话,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怎么听怎么舒服。
“翁主,人已经带上来了,要不要看看,也让知道谁是恩人!这也是她们的福气。”
“谈什么福气不福气的...真的有福气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这个年纪本该是只知吃喝玩乐的时候。若是做人奴婢也是福气了,世上还有什么好事?”一道女声传来,隔着屏风不算真切,但姐妹二人都听见了。
心中一开始是喜,有个女主人倒是比男主人好多了。
“无须见了,有什么好见的?我不算恩人...哪有恩人是把人家买来做奴婢的?说不得日后得恨我呢!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一生都比别人艰难一些,这才哪儿到哪儿!”声音还有些童稚之气,但听在双胞胎姐妹耳中却是心中一酸。
即使还没有见过这个掌握着她们生杀予夺大权的‘主人’,她们心中也很难不生出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感激之情。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不见她们的贵女将她们当成是‘人’。
在亲兄长将她们当成物品买卖的时候,有个陌生人谈论起她们的时候,却拿她们当‘人’。
“翁主说的这是什么话!是翁主拉拔他们出了泥坑,若是无翁主,这两个女郎将来会如何呢?说翁主有恩难道说错了?不只是这两女郎,翁主身边皆因翁主受惠,谁说翁主不是恩人?”宦官说的是好话,同时也是真话。
然而陈嫣却不愿意听这些话,说到底不过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甚至有些连力所能及都算不上,只能划到伪善当中。她做了什么好事?出点儿钱、说句话?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的、一个伟大的时代,但举目望去不可否认,这个时代悲惨的事情并不比古代任何一个时期要少!陈嫣要是真的有心,一开始就应该以解决这些事情为目标。
或许最后做不到全部,但至少能做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但她没有,而是选择了现在的路...改变世界、改变时代,当然,这些改变大都是大范围来说有利的改变,只是具体到某一个人就说不定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的意愿,没有什么比渴望不凡更平凡的呢。而且这条路还比另一条路要来的简单,至少能看到成功的希望。
“罢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去安排好人就是了。”陈嫣不愿多谈。
宦官见陈嫣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有恩情,甚至不愿意多提,心中暗暗称奇。但还是很快躬下.身,顺从道:“唯!”
这个时候陈嫣和申一公也谈的差不多了,只面前还放着酒舍送来的饮品,陈嫣便伸手替申一公斟了一杯冰镇后的米酒。托刘嫖陈嫣这对母女挖冰井藏冰发国难财的福,冰块这种东西民间也能看到了(当然,前提是有钱)。
这酒舍是聚宝阁的产业,做的是会员生意,档次很高还在于其次!和普通高档酒舍不同的是,即使是高档酒舍也必须考虑盈利的问题,不赚钱还有经营的必要么?所以在使不使用冰块这种格外昂贵的消耗品上会有疑虑,这无非是一个成本控制的问题而已。
但聚宝阁专供会员使用的酒舍就不是这样了,不赚钱,甚至倒赔钱也没什么,只要真的给会员最高享受,让他们觉得聚宝阁会员这个是有优越感的,那就行了。因为只要能够维持这种认同,总体上的聚宝阁就是格外赚钱的,酒舍亏一点儿只是毛毛雨而已。
事实上,真的考虑到聚宝阁的属性,整个聚宝阁都亏钱陈嫣也不介意。因为聚宝阁本身不赚钱,陈嫣也能利用聚宝阁的影响力做很多事——影响力是什么,是权力的一种!有了这个,钱就是小事了。
不过现在的商业思维显然还没有进化到这个地步,陈嫣只需要让聚宝阁常常做各种活动、为会员提供各种各样的方便、资源等等,这就足够会员们追捧了。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因为如果靠他们自己,甚至普通的抱团,花同样的金钱这都是难以达到的。
就这样,陈嫣还不断地让人推出为会员着想的举措,处处为会员行方便,弄的会员有时候都不好意思了。去年甚至有人说要不要涨会员费,五金是不是太少了——五金对普通人来说是一大笔财富,对于能够入聚宝阁的商人却不算什么。更何况,与得到的各种好处相比,这确实不算什么。
虽然最后聚宝阁也没有加会员费,但也能由此看出大家的态度了。
“今岁夏日在庄园里办‘群英会’,事后送的礼盒要多多用心。唔,到时候礼盒中用布帛写下一些祝词,落款处空下来,由我亲笔填上...也是心意。”陈嫣围绕着这些琐事布置了一会儿。
申一公一一记下,哪怕是琐事也没有随便敷衍的意思,更不会觉得陈嫣有插手自己工作的意思。
不夜翁主...不夜翁主大概就是那种人,如她自己所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至于平常偶尔有想法,她也不会有太多的顾忌,直接就说出来了。她真的没有太多别的心思,就是想法比较多,然后就想到就说了而已。
申一公也是工作了一段时间才逐渐适应陈嫣这种行事作风。说实在的,让现在的他再去别人手上工作,或许反而会不适应。因为陈嫣托付的信任太多,能够让他无拘无束地做事。与此同时她又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放任型,总能够在理解的基础上有自己的想法。
有的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但有些想法虽然与众不同,但仔细想想却是有奇效的!其中的道理很值得琢磨,每次琢磨陈嫣的想法,申一公都觉得很有收获。
“翁主总是很看重‘会员’的想法。”申一公慢慢喝下陈嫣斟的米酒。
陈嫣想也不想道:“因为‘会员’才是聚宝阁的立身之本!有这些会员在,能影响这种会员,这是多大的一种权力啊——权力,申先生是知道的权力有多重要的罢?申先生过去在程郑手下做事的时候应该深有体会才是,能够有人脉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申一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放眼商界,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少,而在实际运用的过程中能够完全执行的却是少数。若是其他人创立了聚宝阁,总是很容易将‘抽血’放在首位,而不是将服务会员放在首位,服务会员只是为了顺利进行前者而附带的。
表面上看这样也没什么问题,但时间长了有些东西就会被忽视。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人清楚地看出偏离方向,再走下去是自取灭亡,但本人往往无所察觉。
陈嫣却不同,她总能够抓住最核心的那个点,然后心无旁骛!她认为聚宝阁是为会员提供便利与服务,那就真这么想了,而不会让杂念影响到这里。她甚至让聚宝阁做事的人也只这么想...至于怎么用聚宝阁赚钱,那是别人去想的。
“因为人是很难兼顾两种想法的。”陈嫣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但能如翁主这样看的明白透彻的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申一公顿了顿,才板着他那张脸道:“所以...翁主也不必总是如此谦虚。”
“?”陈嫣【喵喵喵!?
陈嫣不懂申一公的意思,但不只是申一公,事实上陈嫣手下和陈嫣接触的比较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陈嫣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东西,对自己做的事情极端自信(他们很难不被这种自信的人格吸引,乐于和她一起工作)。同时,她对自己就不太有自信了。
她似乎总是低看自己本身,觉得自己除了出身好,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值得其他人另眼相看。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成事,而和她这个人关系不大...实际上,关系大了好么!
有本事的心气都大,并不是简单的一个人足够强,就心甘情愿跟着了。真要这么说了,所有人都去业内的第一的地方了,第二、第三这些地方的顶级人才并不输第一,这算是怎么回事?
见到陈嫣疑惑,申一公又觉得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果然,他并不是那种会说话的人。
其实保持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这种质朴地让人觉得有些笨拙的表现,固然和这位不夜翁主的其他部分不太相符。但不得不说,这不讨人厌。
稍微谈了一些经营上的事情,时间差不多了,陈嫣便告辞离开。倒是申一公留了下来,因为一会儿他还要在此招待另一位客人,当然,都是和工作有关。
陈嫣也只能道:“真是辛苦了!”她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她的团队这些人大多是工作狂,几乎每个人都在自愿全天工作...至少中高层的都是如此。
下面就不能要求太多了,因为大家都是混饭吃,没有太多可以期待,给多少钱做多少事,没什么可说的。
陈嫣自觉工作认真,但和申一公这些人的工作量相比其实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更多时候就是她一句话,下面的人要跑断腿。
申一公沉默了一会儿:“不甚辛苦。”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相比起现在的大多数老板,陈嫣太‘直球’了一点儿。更麻烦的是,她还是真心的,这就未免让申一公这种不善言辞的更加难以应对了。
申一公似乎觉得自己应该给点儿什么回应,又补充道:“不甚辛苦,但确实事多人少,若是能多些合用的人就能做更多事了——不是埋怨事多,只是——”
“我知申先生的意思。”陈嫣笑着打断了申一公要扩展开来的解释。说出去谁相信呢,经营着聚宝阁,最长袖善舞的申一公本人其实是个不擅长说话的人。说起来他这个人只是很擅长抓住多方利害,然后在其中做文章而已。有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关系摆出,口才之类倒可有可无了。
“申先生不必说了。”
申一公也觉得松了口气,解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麻烦了。这甚至不像是生意,可以只说利害。
“用人的事,我也只能说在想法子了,但也不能很快解决...”陈嫣说着站起身来,“算了,不说了,总之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陈嫣往外走,此时门口侍立着的宦官婢女纷纷垂下头。一直和两个婢女等在此处的双胞胎姐妹也在门口处,慌慌张张跟着婢女们退到一边...但她们到底不是受过训练的婢女,中间偷偷抬头看了一眼。
是一个和她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的贵女。
她并不是满头珠翠,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挽成发髻,只用了很简单的小银簪。脸上更没有什么盛气凌人之色——她们曾在大街上见过一些拥簇着家丁婢女的贵人,他们每一个都像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就算不是那样,看他们这些小民的眼神也是满不在乎的。
脸上更不像那些贵女总是涂的雪白,但比没有涂粉的脸还要白。姐妹两个甚至觉得就算是长安冬日最干净的雪,也不会那么白了。
只是一眼,其实并没有看清小贵女的样子,姐妹两个已经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眼睛底下仿佛还是一片鲜亮的红色,那是小贵女裙子的颜色,她们从没有见过红地这样亮眼的红!就像是春日里最好看的花。
“...你们几个不就是想玩儿?市场上有什么东西是家里没有的?这时拉着我去逛...这么热的天...”
几个小婢女笑起来的声音像银铃——这让姐妹两个有些丧气,她们也会笑,但笑起来就像是隔壁邻居家养的那只母鸡,‘咯咯咯咯’的。
“翁主、翁主去罢!整日呆在家中也无甚意思哩!咱们去看百戏!”
“看甚百戏!那样地方乱,冲撞了翁主如何是好?看百戏在府中看就是了,府中招来的百戏班子难道不比外面的好?”
“那做什么?看胭脂水粉?那还不如我们在家做的呢...”
婢女们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渐渐听不见,这个时候门口的人也纷纷跟上了。两个婢女转头叮嘱姐妹两个:“你们跟紧了我们!翁主这还不回去呢...孙大人说了,等回去了再安排你们姐妹。”
‘孙大人’指的就是那宦官,他本身是没有官职的,但却是宫中出来的,是当年先帝驾崩前一并安排在陈嫣身边的人。所以多少有些体面,直呼其名不太对,要叫个名目也叫不出来,于是干脆呼之以‘大人’。
两姐妹什么也不懂,只能点头。其中做妹妹的想的更多一些,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抬头便低声问道:“两位姐姐,我与阿姐新来,什么都不知道,竟还不知家主人是何人...”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婢女笑了起来,她看得出来这个说话的小姑娘想的多些,不过这也好,这就是求上进的意思了,总是好事。而且他们这些人呐,要么什么都别想,就一根筋,要么就什么都想,事事都给想到位了!
“好叫你姐妹得知,家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长公主之女、先帝外甥女、皇后娘娘的胞妹,不夜翁主!”说起这一串前缀这婢女连个磕绊都没打!没法子,此时的人都在意这个。
“啊!”轻轻惊呼一声,姐妹两人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进了谁家门。也多亏了陈嫣的名气颇大,当年‘独霸未央宫’的童谣唱的足够多。不然的话,一个‘翁主’,在长安这块地界,那可真是不值钱。
事实上,说到某某公主,一般市井小民也不甚清楚呢!
那离他们实在是太远啦!
当然,除了早年间留下的名声,陈嫣还有一些别的名声是这几年逐渐积攒下来的。她当初在阳陵邑做的好事是不图什么的,但带来好名声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后来不只是设粥棚、办千金医馆,她还办学堂,就是初级学堂,只教简单的文字和算数的那种。
这种学堂出来当然做不了大学者,但至少能让人不做一个睁眼瞎,多少懂点东西,对于脱离苦力活也有一定帮助。其中学的好的,还会得到老师的推荐,由陈嫣全额资助,正式学习知识。虽然名额很难得到,但至少是条出路就是了。
或许有人觉得陈嫣背后有人指点,这么搞就是为了邀名,毕竟他们很难相信陈嫣一个小姑娘能想到做这些事——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非常功利地邀名。
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是实用主义者,也不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陈嫣做了好事,他们就认陈嫣!所以在长安老百姓这里陈嫣的名声很好,平常也会谈论起陈嫣来,大有一种‘我们社区好孩子如何如何’的感觉。
双胞胎姐妹互相对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上前紧紧跟住了两个婢女。
呼啦啦一群人一走,原本的小单间里剩下的人就不多了。除了申一公和他的一个僮仆,还剩下两人在一旁听用,都是聚宝阁的年轻人,做助理的工作,给申一公分摊工作压力做杂事用的。
两个年轻人没有说一句话,这一点上简直越来越靠近申一公这个上司了。
倒是那小僮仆叽叽喳喳,说话总没个完。有外人在的时候还能管住自己,没个外人在了,话匣子就真的打开了,根本停不下来。旁边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申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僮仆?不都是有样学样的么?
小僮仆却不知道别人有这么多想法,或者知道只当是不知道——这些人知道个甚!主人已经够寡言的了,若是身边还没个爱说话的,平常那岂不是都没个声响听了?那也太难受了叭!
小僮仆此时眼馋地看着冰镇过后的米酒,那可是用冰了的啊!虽然现在市面上能看到冰块出售了,但价格高的令人咋舌,让他自己买是不敢想的。也就是借着常常出入聚宝阁各场所,有幸品过味儿而已。
此时也不敢造次,只是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儿,有感而发道:“家上,说起来我记得咱们蜀中还有过孤女卖身骗钱的事儿——不夜翁主实在是良善...就怕刚刚是骗人的...”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
申一公继续喝米酒,神色像往常一样,不会因为外界发生什么就有什么变化。
小僮仆接着道:“家上方才怎么不提醒不夜翁主呢...防人之心是要有的,这不是家上常说的么?”
“太聒噪了!”申一公忽然道。
“嘎!?”
申一公跽坐太久了,站起身活动活动身子。
“这种事何必翁主知晓...翁主要一辈子不知这些事才是福气。”
“这很难吧?”小僮仆呆呆道。
“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了。”申一公淡然地看了僮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