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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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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徐赫相距不过一尺, 衣袍夹杂雪气的沉水香气荡入阮时意鼻息,令她有须臾失神。

压下窘迫之情, 她悄声愠道:“我不需要什么‘锻炼’, 也用不着‘承受’, 你爱大补, 就继续补吧!我先去忙活。”

她边说边踏出回廊, 却遭徐赫飞身一拦, “阮阮,图上……似标注了阮家。”

一瞬间, 骤风吹散枝头薄薄梅瓣,洒了二人满头满肩。

冰雪化作水滴, 凉透人心。

“你是说……?”阮时意眸子里明净光华越发暗淡。

徐赫抿唇,颔首答道:“没错, 是这儿, 澜园。”

*****

一柱香后,阮时意安排好府中诸事,匆匆步入折兰苑画室。

内里灯烛通明, 徐赫已从柜中取出重新拼接好的晴岚图首段,正翻过来细看。

阮时意顾不得旁人如何猜想, 掩上房门, 径直行至他身侧。

他长指点向的所在,是图画最右侧的一个方形, 外加角落的一圆点。

她懵了:“你从何得知, 此为澜园?”

“你想想看, 这图为三十七年前所绘,没准你爷爷不是当场测量比划,而是临摹更早期的图纸。那会儿京城比现在规模小多了……

“我依照记忆中位置大致比对了一下,这弯弯曲曲的像不像篱溪?根据篱溪、老城门、皇宫的距离……这最东的小方块,正是阮家旧宅。阮阮,咱们家里,能藏什么?”

阮时意愣了片刻,啐道:“这何时成了‘咱们家’了?你借住几日而已!”

“你我在此一起吃睡,一起养孩子和狗,这就是咱们的新家。”

他笑时洋洋自得,半点廉耻之心也无。

阮时意懒得纠缠细枝末节:“你得出何种结论?”

“小小方块应为当年的阮家旧宅,东北角……是后花园。”

澜园在过去数十年内易手过两三回,有过大规模重建。

时隔半生,关于早期规划布局,阮时意反倒不如他熟记于心。

她盯着那堆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圆点、空心方块、实心方块等符号看了一阵,又觉那些看似道路的直线,与当年和现今的巷道均无关联。

“花园……能有什么?”

“躲在画室看图,还不如实地考察考察。”

他小心卷好图画,锁进柜中,交代她先把不相干的仆役调离澜园,自己则回阿六的院子牵来两条大狗。

安排妥当后,留几名心腹看守各处贵重物品,命于娴在花园门口盯着,夫妻二人各拉一条大犬,在后花园巡查了一下午。

冰雪初融,古朴雅致的亭榭台阁、新芽出发的各式花木,景致宜人,并无异样。

忙碌至天黑,最终,二毛在那片玲珑有致的太湖石假山群洞内,挖出落叶、厚泥、木板遮挡的一道古旧暗门。

*****

徐赫入住折兰苑以来,阮时意一向刻意避嫌。

如今夜这般,公然独处,门窗紧闭,灯下对坐,可谓前所未有。

窗户抵挡户外的料峭春寒,白纱罩柔和了满室烛火,可二人脸上的凝重和沉痛感,随沉默延长而越发浓郁。

“我不同意你独自进入秘道。”

阮时意收起往日的亲和,端出太夫人的严苛与权威,玉润光颜迸溅罕见凌厉。

徐赫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阮阮。

可他知道,在他离开的一万多个日夜,她从柔弱无骨的小娇花,一天天养出了刺,为徐家扎根更深,舒展茂密枝叶,紧密护住儿女和孙辈十数人。

有了他倍感陌生的凌厉果敢,才能在逆境中养育出成才的儿女;有了他所不适应的慈爱思虑,才使孙辈们无所顾忌、无畏无惧,成为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和好姑娘。

若在重逢之始,突如其来撞上妻子的强硬,徐赫多半要炸。

相处日久,对于她经年累月间形成的特质,他愈发尊重和敬佩。

当下,面对爱妻的厉声否定,徐赫低叹了一声。

“阮阮,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总不能把旁人卷进来吧?咱们信得过的,只剩至亲,你舍得让晟儿去冒险?”

阮时意粉唇翕动,数次欲语,始终难以启齿。

她舍不得子孙冒险,难道会舍得他?

从自家花园搜出一条早被标记、却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她自认无想象中淡定。

——谁知这条幽暗的黑洞,会否冒出魑魅魍魉?

见阮时意长久无话,徐赫又劝道:“你要是放心不下,我带上大毛?”

“不,在未知形势下,狗不易受控。”

“此事涉及阮家百年机密,咱们尽量……别让孩儿们忧虑。”

“这是自然。”

“即便如静影忠心耿耿,武功奇高,可她的心智……”徐赫不无担忧。

“那孩子身中蛊毒,被蒙蔽了真性情,”阮时意蹙眉,“我不会让她冒险。”

“依你之见……?”

徐赫想了一圈,他寻不出任何一人能作陪。

阮时意语调平静:“三郎,我随你去。”

“不行!你想都别想!”他额角青筋暴起,更显胡须脸异常粗犷。

“我阮家的事,没理由放你孤身冒险。”

徐赫摇头又摆手:“万一下方危机重重,折损我一人,好过……”

“你我好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同生共死,乃顺应天意。”

“呵!”徐赫哂笑,“此时此刻,你倒是乐意跟我说‘夫妻’二字?不让亲、不让抱、不让碰的‘夫妻‘?”

“你、你……不已经亲过、抱过么?”

“全是我偷抢来的!我就是天下间最最倒霉的倒霉蛋!千辛万苦讨了个宝贝媳妇儿,历险归来,人事已非,唯一能认出我的你,不要我了!”

他每每说此这话题,总是愤懑且委屈。

顿了顿,他感伤退却,唇角扬起:“不过,我又是最最幸运的幸运儿。”

阮时意一怔,手上源自他的微微暖意来袭,如他那和煦笑言。

“至少,历经沧桑巨变,你还在我身边。”

浅铜肤色,密布胡须,使他原本俊秀绝伦的五官倍显深邃硬朗。

他长眸朗朗如星,鼻梁的线条利落英挺,有着将军府公子意气飞扬的轮廓,又含诗画书卷味的儒雅俊逸。

阮时意最怕他情深款款的温柔注视。

那道目光如含炙热温度,总能于无声处融化她心头的坚冰。

在被他彻底攻陷前,她必须寻回自己的阵地。

“三郎,让我陪你去。我是怕……你只身前往,会冲动冒进。若我拖累着你,你大抵会为照顾我,而选择不去冒风险。”

阮时意温软嗓音极轻,轻得像窗外雪融流水的汇聚清音,明明清冷,却暗含春夜暖意。

她自诩受过死亡历练,每多活一天,皆是上天恩赐。

他们固然可装作未曾发觉,将秘道口封存,永远遗忘此秘密……但直觉,这并非阮老爷子的意愿。

这些年来,疑难危机不止无数次逼近,她唯一的态度,是“面对”。

徐赫深知,倘若对面的是往昔那乖巧绵软的小娇妻,或许大小事皆愿意听从他的安排。

但由“徐太夫人”变成的“阮姑娘”,则不然。

他不是没考虑过,有朝一日,夫妻意见相左时该如何处理。

答案是——能听她的,先听她的;实在不行,他来个阳奉阴违。

阮时意等待许久,未闻他答复,语气逐渐强硬:“就这么定了。”

徐赫苦笑,抓起她的手,快速拉至嘴边,轻轻咬一口,以表抗议。

微痛后的麻酥酥感瞬即从手侧汇入体内,流遍她的四肢百骸,维持一夜的端肃登时碎裂。

她讪讪抽回被啃过的手,嘴上嘀咕:“跟大毛二毛呆久了,三郎也变得狗里狗气的!”

*****

当夜四更时分,二人换上黑色窄衫,备了些绳索、匕首、油灯、火折子等随身之物,摸黑前往后花园的假山群。

阮时意让于娴在附近的拾涧亭内等候,万一他们超过六个时辰还没音讯,得先向首辅大人禀报此事,再作定夺。

不到万不得已,她真不希望惊动儿孙。

暗夜无月,假山高低相接,前后相连,纵横交错,气势非凡,在雪色掩映下,如一道巨大的屏障。

阮时意咬牙忍住寒冷,手持灯火,为徐赫照亮洞内情形。

拉开隐藏的木板和锈迹斑斑的铁板,底下便是仅可供一人容身的通道,和一把半丈长的铁梯。

内里空气略嫌浑浊,但油灯并未熄灭。

二人摸索着,谨慎往下走。

阮时意猛地记起,外界相传,北冽国那位亲王,曾于失踪前带走巨量财富。

会否就藏在这地底下?

转念一想,她暗觉可笑。

既未攻占大宣,怎会提前将贵重之物送入京城?

万一打不下来,岂不白白拱手让人?

循着又长又窄的密道一路下行,估摸着已到了数丈深的地下,也走出澜园范围。

二人难得牵手缓步前进,惊觉前方竟有一间空旷的陋室,顶部有狭长通风口;左右另有两条分岔道路,通往不知何处……

细辨地上堆积的灰尘,存在不少深深浅浅的鞋印!

除了他们,还有不只一人来过!且就在数日前?

阮时意总算意识到,图画上不存在于往昔与今时的道路,居然是京城地底的秘密通道!

如若她没猜错,圆圈代表通道的入口,而实心方块,则表明暗室位置。

图上的各种符号,多达数百个,密密麻麻遍布全城!

京中每日忙碌的上百万人的脚下,究竟藏匿了什么?

何以多年来,未曾有人发觉此秘密?

地下室暖和,但阮时意冷汗直冒,深觉黑暗尽头如有无数双眼睛在审视着她,教她毛骨悚然,不由自主紧握徐赫的手。

徐赫凝神静听,小声道:“我怀疑,秘道曾通往各家权贵大户的底下,至于是用作保护还是监督,不得而知。时移势易,早年的房屋不一定如旧……

“可你瞧,这车轮印子,明显装载重物,且于两三日内经过!此秘道,显然从未荒废,一直投入使用,甚至牵涉一帮人。”

阮时意颤声道:“江山易姓多年,千家万户拆迁或重建,谁能确保入口处不被发觉?”

徐赫寻思片晌,沉声道:“那是因为,运筹帷幄者,有绝对的实力守住此秘密。”

……谁?

若是遭夏氏皇族人截获,定然会牵扯知情不报的阮氏家族,皇家不可能一如既往对阮家书画界的地位推崇备至。

会是前朝其他密卫的后裔掌控这一庞大体系,为昔日同僚守护这桩尘封秘密?

抑或是有人无意间得到机密要道,以此经营某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成了不为人知的地下城首领?

阮时意脑海中一片混沌,隐隐约约对应出某个猜不透的身份。

那句缥缈虚无之言,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荡而至。

——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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