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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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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尽处, 一身玄色衣袍的洪朗然领了两名亲随,带上箱笼酒坛等物, 策马而近。

徐赫原是想问候哥们近况,但见对方威仪不减、容光焕发, 他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把妻子出走的气全撒老情敌身上。

“黑炭头!你来作甚!”

洪朗然闻言,横眉应对:“小白脸!我来看你被砸成什么鬼样!”

徐赫怒道:“我能吃能喝能走能跳!让大将军失望了吧?”

“你这家伙!吃火·药了?老子好心来看你……”洪朗然勒马跃下。

“你这老家伙!”徐赫捋起袖子直奔上前, “在我面前敢自称‘老子’?我打得你连你老子也认不得!”

“谁怕谁!”洪朗然撇下镇国大将军应有的风度,跨步前行。

未料大犬们均以为徐赫受欺负, 如箭般从前院窜出,扑向洪朗然。

黑白身影迅捷灵活, 龇牙怒吼,极具威慑力。

洪朗然边闪避边笑骂:“从哪弄来一帮狗儿子!”

“大毛二毛!停下!”徐赫唯恐大犬们不知轻重, 连忙喝止,“阿六!把狗子们牵回去!”

待门前恢复清净, 洪朗然闷声道:“做兄弟的好意带酒探望你,你竟如此待客!”

徐赫亦自觉刚才态度恶劣,遂拱手执礼:“我心情不好, 一时冒犯,恳请见谅。”

洪朗然难得他语气缓和,抬手拍了拍他肩头:“你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媳妇跑路了?”

被一语戳中心事, 徐赫猛地甩开洪朗然的手:“滚!”

“哈哈哈!被我猜中了?”洪朗然大笑数声, “走吧!哥儿俩多少年没好好聚一聚!上等的金玉露, 供你一醉解千愁!”

他豪迈摆手, 命仆役抬进两大坛酒。

重逢后,二人初次会面便大打出手;其后为掩饰交情,避而不见;数日前地下城并肩作战,人前不便多言,不咸不淡聊了几句。

终究是自幼相熟打闹的兄弟,徐赫出自将军府,文雅而不失疏爽,洪朗然又是个百年不变的耿直性子,此番相见,没半盏茶时分便再度熟络。

宅院内环境清雅简洁,因阮时意添置的几处盆景和瓶花,更具浓烈的生活气息。

洪朗然小逛一圈,谢绝在偏厅用茶,径直拉了徐赫到花园闲坐,屏退左右,开启酒坛子,一手抓着酱鸡爪,一手举碗畅饮。

“烜之,老实说,你如何得知地底下的详情图?”洪朗然一口闷尽杯中酒。

徐赫立时添了三分警惕:“老洪,你奉命查我?”

“瞧你这戒备心!”洪朗然不满,“我若真要查你,犯得着这般拐弯抹角?查案的事不归我管!我就随口一问!”

“目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那群混蛋!真不是人!炸毁部分民房夺路而逃,撤退前竟把两三百人困在地底!多亏你儿子核对全图,发觉有些地方未通,派机匣高手打开机关,救出一大批奄奄一息的孩童与女子!”

“女子?”徐赫上回已见不少孩童被困,但未曾见有女子。

洪朗然眼底尽是鄙夷与忿恨:“底下保守估计住了近两千人!除去被掳掠的孤儿幼童打杂,他们还圈禁了百名以上的年轻女子作宣泄之用……实在可恨!”

徐赫皱眉:“近两千人!饮食等如何能保障!”

“偷抢拐骗!难怪偶有大户人家被盗等未解悬案!都往地底下钻,谁能想得到?此外,戏园子、群芳楼、顺安客舍这几个点,与外界交接,正是他们的人开设的……

“话又说回来,地下城算是快清查完毕,全部交由禁卫军控制。不出两日,全城解禁后……这儿不安全,你不如搬到我府里!”

徐赫料想,他随徐晟一同下秘道的事迟早会被抖出。

敌人在戒严时不敢擅动,一旦获得机会,必然想方设法报复所有参与者。

他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等额头和脸上的伤痊愈,晴岚图也彻底临摹完毕,便与阮时意夫妻双双把家还。

何曾想过,妻子把他吃干抹净后,竟趁孙子探视时丢下他,跑了!

若传出去,人家没准儿还认为他……不行。

如今阮时意气在头上,他若贸然回徐家,定会闹得异常尴尬。

刚解禁就去将军府避祸?一则易遭非议,二则未免太窝囊了些。

留在家中,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洪朗然自顾啃着鸡爪,转头见他默不作声:“不乐意?不给面子?”

“堂堂大将军,收留我这小小的画院待诏,让人怎么想?”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婆婆妈妈的!”

“别的不谈,你如何对妻儿解释?”

洪朗然听闻“妻儿”二字,眸光略暗,改口道:“那……我留在你家!盯着你,看谁敢来!”

徐赫啼笑皆非:“你当自己是门神?随便往门边上一贴,便能挡妖驱魔?”

“你有哪回不损我的?”洪朗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给个准儿!成还是不成!”

“我才不要留你在家!谁让你觊觎我媳妇好多年!”徐赫长眉一挑,语带不屑。

“要算旧账是吧?我和小阮相识在先,要不是你使阴损招儿接近她,横刀夺爱,我俩早……”

话未说完,冷不防徐赫从碟子上抓了一只鸡爪,直塞向他嘴里塞。

此招又快又稳又准,且明显带着偷袭的猝不及防!

洪朗然险些被他堵住嘴,怒而把手上啃了一半的鸡爪依样画葫芦朝他戳去。

“你恶不恶心!”徐赫扭头避开,“我好歹给你一只新的!”

洪朗然不依不饶,逼得徐赫从石凳上蹦起,施展轻功掠了开去。

大毛与二毛趴在花园角落,目不转睛盯着“一老一少”以鸡爪过招,各自想办法往对方口中喂。

口水直流之余,亦百思不得其解。

追追打打半日,徐赫撵不走老疯子,唯有亲自下厨,剁羊肉、切韭菜,烙点鸡蛋羊肉韭菜饼。

洪朗然喝了点酒,兴致激昂,有一句没一句数落徐赫,抱怨他傻乎乎丢下阮时意和家人。

徐赫生平头一回没和哥们斗嘴。

这事儿,他理亏。

他甚至反思,若非洪朗然数十年如一日护着徐家人,他的子孙铁定要走更多弯路。

以往吵吵闹闹要将对方“剁成酱”,实则如徐晟先前所言,为对方动怒,才是真正放心上。

他忽而在想,倘若他真的死于建丰十九年冬,是否愿意把爱妻交给别的男子照顾?

虽心不甘情不愿,乃至心如刀割,他仍然希望,他有去无回时,阮时意能得强而有力的庇护,而无须独自面对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所幸,他回来了,她还在。

当铁锅烧热,徐赫把面饼摊在锅底,听着肉馅受热发出的微响,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话。

“老洪,谢过你最后不夺妻之恩。”

洪朗然一愣:“哼!你打算如何谢我?”

徐赫翻了个白眼:“给你的韭菜饼塞双倍的馅儿!”

“切!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洪朗然满脸嫌弃,却顺手抓起刚烙好的饼,不顾火烫**,美滋滋啃了起来。

啧啧啧啧,真香!

午后,二人闲来切磋武艺,又研究徐赫内力中的寒凉之气,终不得其法。

洪朗然放不下心,却没法将徐赫绑回家,干脆死皮赖脸守在篱溪边的小宅院,还扬言要住上三五天。

他手底下的两名仆役自觉替他收拾出一套厢房,动作麻利,转眼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令徐赫无可奈何。

“老洪!实话实说,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跟嫂子闹翻了?”

洪朗然斜目一睨:“她敢跟我闹?就算她跟我闹!我也懒和女人家一般见识!”

徐赫自打与其相谈半日,白眼就没停止过:“你那嘴硬心软的性子,瞒得过天下人,能骗得过我?说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躲在小宅子守着我,定是家里有事!”

略一思索,他“嘿嘿”笑了两声:“莫非……你家媳妇也跑路了?”

洪朗然恼羞成怒:“没!她五天前说要去散散心!结果今儿派人捎信说,想去江南游玩!她、她不是跑路!绝对不会跑路!”

这回轮到徐赫捧腹狂笑:“哈哈……于是,你因独守空房而生闷气,溜到兄弟家喝酒?洪朗然,你也有今日啊!”

“笑笑笑!咱俩半斤八两!谁好得过谁!”

“依我看,你赶紧南下,陪夫人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洪朗然摆出冷漠脸:“谁有工夫跟她去游山玩水!忙着呢!”

“啧啧啧,忙着来探望我,喂我吃鸡爪,吃我亲手烤的饼儿……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你少怼我一阵会死?”

洪朗然夺走一大盆韭菜饼,气呼呼奔回自己的小院。

徐赫见这老家伙年过六旬还跟耍小孩子脾气,笑得直摇头。

——亏阮时意老笑他幼稚,黑炭头比他幼稚多了!

徐明礼辛苦奔忙好些天,恰逢是日在家歇息,乍见母亲随儿子归来,措手不及,赶忙腾出一套僻静院落,置换大批家具。

阮时意自知短期内不宜独居澜园,正好与儿孙多聚一聚。

可她回府的决定十分仓促,仅匆匆收拾了妆奁和几套裙裳,其余私物全数留在徐赫家中,难免惹人遐思。

端坐厅堂内,三代人目目相觑。

徐明礼夫妇想问阮时意这几日的状况,又觉像是在询问她和“情郎”的感情生活;不闻不问……似乎太过冷漠。

与周氏互望一眼,徐明礼把视线投向徐晟,示意由“年少无知”的他开展话题。

可怜徐晟,先是装作没瞧见,经父亲轻咳两声提示后,硬着头皮向自家祖母开口。

“那个……给您送去的东西,可够使?”

阮时意打了个哈欠:“你们天天送东西,小小库房根本挤不下,哪有不够使的道理?”

徐晟暗舒一口气,不料见父亲挑眉,他挠头问:“那您、您……何时正式介绍介绍?”

阮时意瞬即寒了脸:“有何可介绍的?你们全都见过!再说吧!”

徐晟冲父亲挤眉弄眼,暗示祖母和未来继祖父吵架了,不宜多问。

无奈徐明礼一头雾水,再次向他蹙眉。

阮时意淡淡发声:“有何问题,不能当面直言?”

徐明礼缄默半晌,周氏会意,借口说去看看小院落准备得如何,拉了儿子出厅。

阮时意浅抿一口茶,眼皮也不抬,语调沉静:“明礼,我回来小半个时辰,你不向我汇报地下城的处理情况,却旁敲侧击打听我的私事?”

徐明礼歉然:“您误会了,孩儿只道晟儿已一一知会您。”

当下,他粗略讲述后续,说是徐府地下的整条密道已从外围封死,大可安心居住;皇帝问及地下城图纸的来由时,他谎称从“徐太夫人”遗物中偶得,为阮氏家族百余年前遗留下的,无论阮太公或“徐太夫人”本人皆不知为何物,随意丢弃在杂物中。

他宣称前段时间清理旧物,家中没当一回事,直到地下城有人从城南商街冒出,掳走徐家侍婢,他勉强得出“奇怪图纸是地下秘道结构”之论。

至于洪蓝两家本就与徐家人为世交,自是不遗余力配合。

他以首辅身份郑重公布隐情,将诸事推至阮家祖辈上,算是为自家和现今的阮家人撇清干系。

皇帝当即召来阮思彦,细细问过一遍,也遣人清查过阮府,不觉异样,方打消疑虑。

阮时意听闻全局得以把控,且未波及堂弟,逐渐放下悬着的心。

徐明礼谈完正事,终归绕不过最纠结的疑问,警惕扫视周围,确认无人在附近,低声问道:“母亲,孩儿并非干涉您的事,只是……那位先生的来历,您是否知晓?他的一切,您已了解透彻?”

阮时意几乎脱口告诉他,“先生”便是徐赫本人,也是徐家兄妹的亲生父亲。

但方才离开篱溪宅院前,徐赫出言无状,深深惹恼了她。

——来日方长,“小三郎”会陪你玩到满意为止!

——嫌弃我侍奉得不够“周到”?

她如何向子孙坦白,这随便把诨话挂嘴边的家伙,是他们崇拜了一辈子的父亲和祖父?

徐明礼却误将阮时意的犹豫理解成否定。

他无从掩盖清朗长眸中的忧虑,嗓子隐带嘶哑:“我、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他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父母名讳……您可曾知道?”

“你担心什么?怕我上当受骗?疑心我与族亲勾搭上?……断定‘先生’另有所图?”

阮时意暗觉长子的态度颇为微妙。

徐明礼踌躇许久,如遇上天大难题,又似碰到极难启齿之事。

阮时意一下子没转过弯,全然琢磨不透他为何疑心重重、忧心忡忡。

在他的再三逼问下,她不好编排过世多年的公爹与婆婆,只得替徐赫胡编了个符合他外貌的出生年月。

徐明礼支吾其词,眼底狐惑未退,最终未再多问。

阮时意用过午膳,和毛头玩了一盏茶时分,顾不得房间凌乱,闭门深睡。

她先一晚经徐赫折腾至后半夜,睡得不安稳;外加上午所乘马车并无舒适软垫,颠簸得周身骨头痛,整个人疲乏难耐,是以迅速入梦。

该死的是,她又梦见了徐赫。

梦见他上身悬于她上方,下腹紧贴着她,结实肌肉紧绷着,于灯光下有薄汗光泽。

他星眸微微眯起,酿着餍足与欢喜,俯下来吮住她的唇。

连舔舐的濡湿感都无比真实。

坠入一场旖丽梦境,她卸下防备与拘束,以洁白无瑕的双臂环向他的颈脖,随他起起落落,飘飘荡荡。

醒后,她禁不住扶额。

这算什么?她这老太婆空寂数十载,对于那档子事儿,究竟是期待,还是厌恶?

越发搞不懂自己的心倾向于何处。

与女儿坦诚相待,观画时追忆往事,被他妙笔撩得心里麻酥酥的……她的确动了情和欲。

可时隔大半辈子的嵌入推送,使得她……很不自在,哪怕他极其克制,甚而随时随地细察她的反应,变着法子逗引她。

时痒时麻,时酸时涩,更多的是羞耻。

宛若浅滩的鱼儿,呈现某种接受姿态,而非全身心享受。

她并未怨他的唐突,反而为自身未能融入其中而羞惭。

毕竟,与他相处的小日子,她越发体会他的好。

面临他归家认亲的时刻,她更希望自己能重新爱他、接纳他,即便做不到年轻时的温顺,也别让他难堪……

而实情是,她玉容无主,弱体难禁,承受了一场炙烈。

兴许,隐忍多时的他,比她更挫败。

阮时意躺卧至申时过后方起,其时,沉碧等侍婢已为她整理好大小物件,查缺补漏。

见于娴亲自端来一盅炖鸡汤,她披衣下床,笑道:“这时辰喝汤?你存心不让我用晚膳?”

于娴将汤置于八仙桌上,神色凝重。

阮时意摆手命小丫头退下,悄声问:“出事了?”

“倒也没大事,”于娴半吞半吐,“您是否记得……慕秋?”

慕秋是阮时意的一名丫鬟,早在二十五年前被逐出徐家,原因是……勾引年仅十四岁的徐大公子,谎称珠胎暗结,又被于娴识破。

自那之后,阮时意把子女的操守管得死死的,也催促徐明礼早日和周家千金完婚,此后更重视子孙的操守,绝不予阴险小人可乘之机。

再闻心机丫鬟的名字,阮时意唇角挑起一抹冷冽笑意:“我还没老到忘事的地步!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不,我倒是听说,她上月于南国病逝前,曾要求儿子到您灵前祭奠。”于娴一贯镇定的容色略显不安。

阮时意冷冷一哂:“她侍奉我数年,我知她打的如意算盘!她是想……以含混不清的方式,把当年的野种算在咱们徐家头上,好讹点钱罢了!”

“正是,她必定觉着您不在人世,我这嬷嬷定然也告老还乡,大人身边已无人得悉早年事件的真相!”

“死到临头还想闹事!我当年不该念在主仆一场,心软饶她性命,还容许她逍遥快活二十多年!这事……你低调解决,让那后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惊动明礼两口子!”

于娴应声。

阮时意下意识磨了磨牙,蓦地想起徐明礼问起“先生”时那神思郁结、欲言又止的扭捏情态,心头猛地一紧。

……!

不、会、吧?

她的长子,精明能干的首辅大人……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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