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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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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洪朗然扫荡完篱溪宅子的酒和食物, 迟迟未等到徐赫归家,便灰溜溜回了将军府。

徐赫临摹好晴岚图,如期归还给齐王, 开始隔日回翰林画院当值、隔日留守倚桐苑作画的日子。

对于外界乱传的复杂关系,他淡然处之, 少惹是非。

阮时意终日忙于安置地下城解救的孤儿,并为被拐孩子寻找父母。

二人各自忙活, 平日里几乎没机会说上话,且双双维持端肃板正, 倒让徐明礼兄妹、周氏、徐晟暗自怀疑——这两位年轻的长辈, 兴许吵架了?

端午过后,天气热了些许。

这一日,徐明礼下朝,见阮时意难得没外出、徐赫亦恰好在家, 他顾不上满身躁热, 径直派人把弟弟妹妹唤来一聚,才沐浴更衣, 陪伴父母。

徐明裕和徐明初听说父母同在,立即丢下手上事务,直奔徐府。

为免下人窥见端倪, 徐明礼辟出一处环境雅致的独门小院,只留于娴相随。

关起院门, 他们不拘俗礼, 是真正的一家子。

阮时意和子女无话不谈, 言笑晏晏,乐也融融。

徐赫自问阅历、地位不及儿女,外加还没熟悉到畅所欲言的地步,大多数时候微笑旁听,提笔勾勾画画,偶尔插上一两句。

“明初,”阮时意将装有酸梅糕的精致银盘推至女儿手边,“你们母女在大宣呆久了,赤月王没催你回去?”

“催!怎么不催!”徐明初笑而夹起糕点,咬下一口,细嚼慢咽后方道,“隔三差五遣人来催!可我一来气没消,二来想多陪陪二老。”

说完,笑嘻嘻补了一句,“虽然二位一点也不老。”

阮时意每次听她说“不老”二字,总会记起那句“雄风未灭、宝刀不老”,而后不由自主联想乱七八糟的房中事,瞬即倍感羞耻。

见她没吭声,徐明初美眸一转:“您问起这事儿,该不是想赶我和秋澄回去吧!好不容易才有了爹,我可不依!您赶不走!”

阮时意啐道:“你这孩子!就是多心!”

“话说回来,您是否考虑……让秋澄知晓内情?”徐明初眼底亮着期盼,“毕竟,她深爱着自己的外祖母,也极其崇拜外祖父。”

阮时意叹了口气:“我偏爱秋澄,早有此念。可她性子率真,不善伪装;面临夺嫡之争,备受瞩目;又是女儿家,姻缘未定。眼下京城人多混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露出马脚。”

过往一年间,先是有三名雁族细作循“探花狼”找到徐赫,死于姚廷玉的锐箭下;后有三人在北山秋游时出手对付徐赫,被蓝豫立射晕,遭徐晟暗中灭口。

雁族连续折损六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直觉,从书画盛会伊始,已有不少雁族人借交流的名义混进京城。

大局初定,多加谨慎,绝不为过。

徐明礼和徐明裕聊了几句家常事,见徐赫独坐一角,不时低下头,不时抬目望大家。

兄弟俩唯恐恐冷落亲爹,不约而同起身步往,试着与他说说话,增进感情。

走近方知,他唇畔噙笑,全神贯注,正以便携小勾线笔,在巴掌大的小册子上作画。

画中女子端坐圈椅上,手端杯盏,神态闲雅。

身量纤细,明眸流转,秀鼻挺立,唇如樱点,正是闲谈中的阮时意!

且画了好几幅!动作、表情不尽相同!

而作画的亲爹察觉儿子行近,冲二人神秘一笑,俊目亮晶晶掺了蜜糖般的光泽。

徐家兄弟互望一眼,决定暂时不和父亲“增进感情”。

这一刻,亲爹他“老人家”脑中、眼里、笔下、心上只有他们的母亲,容不下子女。

心塞。

地下城一案未找到幕后主谋,但拿下一批知情不报、参与其中的官员与富商,算是平息了动乱。

徐家、蓝家、洪家受到的赞誉最盛,恩赏尤为丰富,不在话下。

如阮时意所料,嘉元帝有了闲暇,又打起晴岚图主意,当众命徐明礼将所藏的晴岚图借来一观。

徐明礼心知徐赫已使用老墨旧纸重绘,且花了心思完善细节、一一做旧,可达新旧难辨之境地,倒不忧心。

他假装犹豫了一下,答允。

翌日,他带去晴岚图第二、第五、第六段的临摹版本。

嘉元帝当场命人展开,山水入目,双眼登时迸射亮光。

仔细阅赏了将近一个时辰,他爱不释手,好生感叹了一番,要求借走。

徐明礼摆出为难的样子,言辞恳切,说了一大堆勉强之言,大意为,母亲遗愿是让徐家子孙悉心保管此作,留存后人,求陛下见谅云云。

嘉元帝略有些不耐烦,语气敷衍:“朕都说是借!你怕朕讹你不成?”

徐明礼表面毕恭毕敬,内里腹诽:您下旨向蓝家借画,一借十几年不还,谁知您“借”多久?

可这话,他万万说不出口。

原以为放下画作就完事,未料皇帝摆驾至翰林画院,硬是拉他同去。

正逢阮思彦主持一场会议,听内侍官宣布圣上驾到时,已见嘉元帝与首辅大人穿行于白玉铺砌的空旷广场,忙领着一众画院官员出迎。

嘉元帝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大摇大摆进入画栋雕梁的殿阁内,高坐于台上的雕九龙尊位。

余人候立在两侧的十八雕龙赤柱旁,眼睛只敢盯着地上绛红绣金地毯,均在忐忑猜测,皇帝为何突然到此。

嘉元帝扫视台下数十名画师,淡声发问:“徐待诏今日可在?”

徐赫自刮去胡须认亲后,生怕阮时意嫌弃扎人不让亲,未再蓄回,仅于出门时往鼻唇间贴上两片八字胡。

今日,他唯恐阮思彦留意自己,一直作垂首状。

乍见长子随圣驾而行,他已觉古怪,再听皇帝一开口便找他,暗呼不妙。

该不会是……他临摹的版本,被这位“天”字头号崇拜者给识破了吧?

他顾不上额角隐约渗出冷汗,上前半步执礼:“微臣在。”

嘉元帝皱眉打量他,好画之人观察敏锐,很快觉察他比先前白皙两分,且胡子大有不同。

“多日不见,徐待诏倒像是年轻了几岁。”

徐赫尴尬而笑:“陛下见笑,微臣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长期不见日照,又吃下不少滋补药膳。”

嘉元帝纡尊降贵,慰问两句,还叮嘱他锻炼身体,改而端量徐明礼,笑道:“你俩站一块儿给朕瞅瞅。”

父子一惊,徐赫抢先道:“微臣岂敢与首辅大人比肩而立?”

嘉元帝眉心轻蹙,微露不悦。

“臣遵旨。”徐明礼连忙行至父亲身边。

并立的二人,同样容姿超群,五官如出一辙。

霎时间,殿阁内惊叹声接连不断。

细辨特征,素有俊美之誉的徐首辅年近四旬,有种壮年男子独有的沉稳气魄;徐待诏年约二十五六,眉目疏朗,书画气韵令其更显洒脱俊逸。

一赤袍一黛袍,融洽辉映,均可入画。

皇帝莞尔:“徐卿家,若非朕知你家太夫人端庄守礼,你本人亦洁身自好,都快怀疑你和徐待诏是兄弟或父子!”

徐明礼捋须浅笑,垂眸以遮掩一瞬间的震悚。

“朕开玩笑!你们莫介怀!”

徐家父子同时揖道:“臣不敢。”

徐赫忍住不去擦拭鬓边细汗,退开两步,免去对“首辅大人”的不敬,心底狐疑再生。

皇帝虽胡闹放纵,断然不会为看二人的相似程度,而特意拉徐明礼来翰林画院。

众人疑惑下,嘉元帝幽然叹了口气。

“朕此番前来,有一要事宣布。”

他对内侍官使了个颜色,命人捧出数卷画。

轴头熟悉的木料与颜色,教徐赫心头咯噔一响——全是他新绘的晴岚图!

嘉元帝目视徐赫:“徐待诏可知,此为何物?”

徐赫竭力镇定应对:“请恕微臣眼拙,未敢妄言。”

“此乃探微先生传世之作——《万山晴岚图》,除中间一卷杳无形迹,朕从蓝家借来的、衔云郡主偶得的,以及徐首辅家中私藏的三幅,均已在此。”

此言一出,其余画师于震撼中纷纷夸赞恭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真乃书画界的盛事!”

“万没料到,有生之年竟可见晴岚图六得其五……”

嘉元帝朗目闪过得意之色,又隐隐氤氲失落。

“朕特地带此巨作至画院,一为与众卿同赏,二是……命徐待诏,将这五幅晴岚图全部临摹一遍,以供皇家珍藏。”

余人无不面露雀跃欢喜,唯徐赫笑容凝滞。

——怎么回事!又要他临摹?过去一年,他胆战心惊,逐一复制,都快画到吐血……就不能让他画点别的?

嘉元帝见他并无多少惊喜,奇道:“徐待诏忧虑何事?”

徐赫笑意略微苦涩:“微臣获陛下赏识,闻宠若惊,自觉才疏学浅,诚惶诚恐。陛下既获此图,何须微臣东施效颦、班门弄斧?”

嘉元帝只当他为输掉书画盛会比试而耿耿于怀,笑劝:“你勿妄自菲薄!朕当日授予你第二名,是怕你以青年之态唾手得盛誉,易矫易躁,才稍作打压,好让你沉住气,再攀巅峰。

“至于为要你临摹,是因为……朕实在爱此画,又不宜成天叨烦徐家人。待你复刻完,朕得把探微先生五幅亲笔,全数赐还给徐家,只留你所绘版本。你可要打起精神,别辜负朕的期望!记住,此事不容有失!”

在场所有人无一不震骇。

——皇帝爱煞了探微先生之作,视晴岚图为至宝,竟甘愿以徐待诏的摹本,代替真迹?这于这位俊朗年轻的画师而言,将是何等尊贵的荣耀!

徐赫与徐明礼目光悄然相碰,皆不明其意。

等大伙儿热议声渐歇,嘉元帝浓眉舒展,感慨万千。

“朕也舍不得!可朕知晓,徐太夫人与探微先生伉俪情深,为他守了一辈子。朕既敬重先生,视先生为师,岂能违背太夫人所愿?探微先生早逝,朕只恨生不逢时,能为他做的事不多,更不应寒了二位长者的心。”

他转而向候立一侧的阮思彦下令:“阮卿家识遍四国七族的名师大家、藏家画师,朕命你尽快寻回遗失的晴岚图,供徐待诏临摹完毕,再送还给徐家!当然……事前得先让朕好好鉴赏。”

“臣定不辱陛下所托,”阮思彦微笑,躬身领命,“探微先生得陛下这样一位知己,泉下有知,必定感恩戴德。”

徐赫不知该哭该笑。

去年,阮时意向平氏、洪朗然索要的两幅,难度不大,倒也罢了;他为苦心接近皇帝,冒着欺君大罪,偷梁换柱,绞尽脑汁,惊险连连;还为“借”郡主所藏,与阮时意豁出去干了些傻事,才勉为其难凑得五幅。

到头来……皇帝让他再临摹伪造的“原作”,并轻而易举将新画的“原版”还给徐家!而非据为己有?

不早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他?

但细细回想,若非闹出诸多波折,他和阮时意如何在分隔三十五年后逐步打破僵局,于相处中达成共识、相互理解包容,乃至再度成为一家人?

如无一路以来的种种,阮时意未必与萧桐和解,而他和洪朗然也未必变回好哥们。

比起收获的爱情、亲情、友情,他耐着性子多画几遍又何妨?

有了那道旨意,最后那幅晴岚图,兴许即将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殿内站满了同僚,数十双钦羡的眼睛均落在徐赫身,却无人能看透,他对嘉元帝的知遇之恩,既来自“泉下有知”的“徐探微”,亦源于备受重用的“徐待诏”。

曾有过上不可告父母兄嫂的寥落,下不能慰妻儿孙辈的寂寞,更有不被哥们理解的失落,及无处可诉的餐风宿露之苦……

一切尽化为岁月磨砺后的从容笃定。

他庆幸自己活着,亲眼见证,在自己“离世”数十年后,居然有无数热爱书画的同好用心维护他的画作、推崇他的技巧,甚至守护他的家人,更记住他短暂一生绽放的光彩。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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