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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一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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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百里外, 潺潺溪流徜徉着斜阳暖光。

赤月国一行人奔走大半天,停至溪边饮马小歇,并等待安排食宿者归返引路。

为免惹来过多关注, 他们早已换下赤月族的服饰。

又因拖运徐家赠予的丝绸、茶叶、书画等物,倒像是异族商家出行。

秋澄在外多穿男装,此际白衣如砌雪, 俊逸高华, 如不发出她那清脆嗓音,宛若翩翩美少年。

她以葫芦瓣舀了满满一瓢饮,亲尝无异,方送至徐明初手上,语带关切:“娘, 车马劳顿, 您还撑得住不?”

徐明初斜斜靠在马车车头, 脸色略显苍白。

她自去年听闻母亲病逝后, 身体一度十分虚弱;回娘家后与双亲重逢, 心情愉快, 休养得宜, 甚少走动, 已恢复了七八成。

但近日离愁别绪, 夜夜难安;今日归国途中急赶,沿途反胃欲吐, 手足冰冷。

只饮下两口溪水, 听犬只呜呜哀求, 她将葫芦瓢塞回女儿手中。

“让大毛二毛下车,活动活动。”

阿六答允,转身拔掉车门插销。

门刚开出一道缝,双犬争先恐后挤开门板,如锐箭般窜出,兴奋蹭了蹭阿六的手,叼走他手里的饼,两下啃食完毕,随即愉快冲到溪边。

它们边旋转着把身子泡进水里,边喝着水边扑腾,还追逐着水上的落叶,喔喔乱叫,忙成两团灰影。

秋澄东张西望:“对岸野桃树上的果子熟透了,我挑些给大伙儿解解馋吧!”

她自恃会武,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就连打架都爱冲在最前,兼之骑马半日,需舒展筋骨。

阿六喊了大毛二毛两声,见双犬玩得忘乎所以,顺手清理一提匣,尾随秋澄前去。

“公主,等等我!”

“嘘!”秋澄制止他,“说好喊我‘姐姐’!到了赤月国,你照样喊我‘姐’!嘻嘻!”

“为什么?”阿六茫然睁着大眼睛。

依稀见林外有人影缓缓步近,料想是山野人家,秋澄没太在意,答道:“因为,我没弟弟,没人那样叫我!”

阿六咧嘴笑:“那毛头和二爷家的公子们,不是唤您‘表姐’么?”

秋澄跃至树上,摘下桃子向他抛去:“那不一样!我就想有人喊我‘姐姐’!你有所不知,我只有一位兄长,比我年长了整整十岁!看上去温文尔雅又病弱,人可精着呢!满脑子全是欺负小孩子的坏主意!”

阿六咂舌。

秋澄见把他唬住,嬉笑道:“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听话,姐姐我定会罩着你!”

眼看提匣装满桃子,小阿六不得不用双手抱住;秋澄又以丝帕兜了几个,才喜滋滋跃回地面。

无枝叶阻隔,她方看清,身后慢悠悠走来的,并非什么村民,而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型高大健硕,眼如铜铃,灰衣朴素,气度却豪迈不凡。

女子穿一身暗花深紫袍,前襟挂了一枚白色的双孔骨哨,发髻简单,容貌端丽,气质优雅,年纪应是四十岁上下。

望向浅溪中扑腾的大毛二毛,那二人不经意皱了皱眉。

秋澄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又觉不宜惹事,遂拉阿六往回走。

踏上大石过溪,她逐一洗净桃子,放嘴边尝了一口,满意向父母遥遥展示:“爹!娘!这桃子可甜啦!”

贺若昭搀扶徐明初上马车,闻声回望,笑容慈祥:“闺女,咱们先到前方十里外的客舍,你娘得歇息了!”

“好!”秋澄应声。

大毛二毛见大伙儿准备上车,跳至溪石上狂甩毛,忽而对渐行渐近的两名陌生人来了兴趣,不约而同跑上对岸。

徐明初生怕毛孩子吓着人家,连忙唤道:“大毛!二毛!快回来!”

双犬曾受徐赫千叮万嘱,必须乖乖听徐明初之言,听见她的声音,略微迟疑,却选择继续往前,扑向那名紫衫妇人。

众人震惊。

眼看大犬伤人在即,阿六大呼小叫,丢下桃子,飞奔而拦截。

所幸,大毛二毛只是不住细嗅女子,歪着脑袋思索片刻,随后摇晃尾巴,以**的狗头蹭向对方的手。

女子极其惊讶,似犹豫该不该伸手摸摸它们。

徐明初轻轻挣开丈夫,踏前两步,再次呼唤双犬。

大毛二毛同时顿住,又不愿离开。

阿六快步上前,朝二人恭敬行礼:“抱歉,没管好自家狗儿,让二位受惊了!”

女子锐利双目打量他,又扫向对面一队人马,嗓音淡淡的:“无妨。诸位从何而来?要西行?做什么的?”

“回夫人,我家主子常年往来大宣赤月,做点小本生意。”

阿六被嘱咐过,不可泄露身份。

女子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示意他把大犬牵走。

大毛二毛依依不舍,穿过小溪后,似担心徐明初生气,不顾毛发全湿,拼命往她身上狂蹭,极力讨好,险些将虚弱无力的她撞倒。

徐明初笑揉狗头:“下次不许乱跑!知道不?”

说罢,她亲手喂了两条肉干,唯恐双犬戏水着凉,命人拿干净软布,细细擦拭。

登车前,她有意无意觑远处的那对男女,见二人漫不经心沿溪散步,谈天说地,似乎未把适才的小波折往心里去。

她暗舒了口气,小口咬着野桃,清甜汁水入萦绕舌尖,安抚了她的焦虑。

当晚,赤月国众人留宿山边客舍,护卫轮番守夜,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清早,贺若昭担心妻子身体撑不住长途跋涉,特地等大伙儿整装待发,才唤她起床梳洗,更体贴地把炖好的燕窝粥端至她房内。

徐明初如常裙裳简雅,为免耽误时间,仓促吃下半碗,便决定动身。

她由侍婢搀扶下楼,楼下除了他们那伙人,仅有两三名食客,和忙碌招待的店小二。

和秋澄、阿六他们打了个招呼,她翻出油布袋子,想再喂双犬几块肉干,忽闻山林里传出呦呦鹿鸣,竟隐含破空之意。

余人啧啧称奇,双犬却立时竖起双耳,四腿微曲,呈蓄势待发之状!

只隔了须臾,呦呦声再度响起。

大毛二毛猛地发足狂奔,硬生生将阿六拽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

这下异状,令在场每一个人猝不及防。

秋澄当机立断,抓起置于桌上的长鞭,施展轻功掠出。

贺若昭惊呼:“秋澄!别追!让他们来!”

奈何秋澄人影已如疾风般消失在客舍门外。

徐明初爱女心切,急急忙忙推了丈夫一把,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让人护着女儿?”

贺若昭当即下令,让手下最得力的两名护卫紧随在后。

阿六灰头土脸爬起,对夫妇二人执礼:“是阿六没管好狗儿,阿六立马去追!”

他顾不上头手满是灰尘,撒开小短腿,直冲而去。

贺若昭扶徐明初坐到客堂的圈椅上,嘴上嘀咕:“你想要这类大犬,我派人去北冽寻便是!犯得着特意从娘家要?即便真想带走,也该挑几只年幼的,好驯服!长大后再训练,难上加难!”

“驯服”二字提醒了徐明初。

大毛二毛很少主动对陌生人示好,从昨日黄昏已略显反常。

此番丢下一切而去……莫非,遇上了以前的主人?

想到这一层,她心头发毛。

万一此举是为测试双犬是否为“探花狼”,暴露后,对方将轻而易举从赤月国王室追寻至京城徐家!

她那守寡大半辈子的母亲,雪地中深埋数十载的父亲,好不容易得来的弥补机会,将被彻底粉碎!

丢了双犬事小,折损家人事大!

“快!快把秋澄他们找回来!快去啊!”徐明初霍然起身,迈步奔出。

贺若昭展臂将她拦下,意欲多问,对上妻子含泪双目,素来镇定自若的威容闪过一丝惶恐。

“别急!我马上去!”他拿起长刀,带上四名贴身护卫,吩咐余人,“密切保护王……夫人!”

话音未落,一扯缰绳,利落翻身上马,当先扬鞭而行。

徐明初抢上数步,眺望马蹄扬起的烟尘,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山风拂过,吹散灰黄色尘土,唯剩空寂长路及茂密山林。

喧闹声远去,周遭笼罩着诡异静默。

愣愣站了半盏茶时分,等待中的每个弹指间,皆教她倍感煎熬。

深深吐纳,她正想回内堂坐下静候,忽听背后沉闷坠地声接二连三。

她惶然回头,只见男女护卫、侍婢、食客、店小二纷纷瘫软在桌上或倒于地板,竟全一个个两眼紧闭、不省人事!

客舍寂静无声,剩她骤然剧烈的心跳,快要跳出喉咙。

她来不及核实仆从们是生是死,提裙跨槛往外跑,试图喊住出门没多久的丈夫。

静谧中,四面八方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悉悉索索向她围拢。

或许是年少气盛,徐晟提议祖父母出行暂避后,次日一早便为他们备好了车马干粮,连同东西南北四所别院的钥匙都送来了,任凭二人挑选。

阮时意莫名生出一股被孙子打包送出门的错觉。

“晟儿,你也不能说风就是雨啊!”徐赫哭笑不得,“画院那边我还没交接,圣上尚未准假呢!”

徐晟笑道:“您十二万个放心!圣上正忙着计划奔龙山秋狝,他虽不擅骑射狩猎,但每隔一年半载总爱做做样子,号召武官们积极参与,听说已下诏命大将军速归。

“估摸这一两个月内,圣心将转移至行宫,您只需托病休养就是。圣上宅心仁厚、对您又极其爱重,岂会为您消失个十天半月而动怒?”

阮时意见后院停靠了四辆马车,奇道:“咱俩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

徐晟得意眨眼:“混淆视听嘛!另外三辆车和随从,将分别去往澜园、篱溪和城南别院,至于你们二位的车子,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管不着!”

“你也无须急成这样吧?”阮时意秀美凝蹙,“做了坏事,打算尽早支开我们?从实招来!”

“不是!您想想看,父亲接下来定要忙活秋狝,没准儿京城内外到处跑。蓝豫立那小子为了陪秋澄丫头,一连耽误好几天,昨晚已快马加鞭连夜往西北追踪……我得安顿好你俩才放心寻他。”

徐晟俊容逐渐浮现严峻。

与姚廷玉相识两年,交流不多,但参与的“假死事件”若出了差错,他内心朝夕难安。

徐赫和阮时意听他这么一说,仿佛他俩再不乖乖收拾行囊、远离京城,便在耽误查寻姚廷玉踪迹一事。

简单商议几句,二人迅速拾掇些必须品、画具、衣物、首饰等,带上沉碧和另一名丫鬟,与周氏道别后,挤上其中一辆马车。

马车起行时,阮时意无端觉心绞痛,而后心慌意乱了好一阵。

她说不清为何,唯有微微咬唇,不发一语。

事实上,阮时意所说的“清净地”,位于西山北麓的老林古寺。

那是徐赫故友空净大师生前所居。

徐赫“死后”数年才名动天下,不少人探听得知,“探微先生”与空净大师亦师亦友,纷纷登门造访,向大师求画。

空净大师为避俗务,悄悄留下昔年所绘的徐赫夫妇及双生儿画像后,与弟子藏匿山中,一晃二十年有余,六年前圆寂于此。

阮时意那时虽不知大师曾给他们一家四口绘制了精美画作,更不晓得那卷画被顽劣的徐明初私藏,仍让徐明裕买下半山村落与古寺周边的房宅,资助古寺修葺,以纪念前辈高人。

她知徐赫未曾至此,借此机会,待他一游,并隐去姓名,先过两天山居时日,再另寻去处。

此时,夏秋交接,蝉声更躁,宣告最热烈绚烂的季节即将结束。

僻静深山,景致如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理当兴致盎然,温馨甜蜜。

偏生徐赫缅怀故交,阮时意思念女儿,又有姚廷玉生死未卜的阴云积压心头,以致于平静得匪夷所思。

暮鼓响彻时,木鱼声、诵经声若断若续。

徐赫从空净大师故舍缓慢行出,见妻子闲坐于数百年的老菩提树边的殿前,当即迎上。

正好一阵风过,满树簌簌抖动,初凋叶片辗转飘下,如蝶翻飞。

阮时意悠然起身,立于彩绘繁复的藻井之下,与他隔空相望。

他专程为她打造的金丝缠莲嵌珠簪,被暖阳映照出耀目光华。

雅态幽闲,容光倾城,艾绿褙子杂兰草,荼白罗裙绽锦,檀唇微启,款款欲言。

不需一字已暗传千言的眼波,使山间万物统统褪了颜色。

徐赫隐约有种预感。

这个美好娴静的画面,将深深镌刻在他心上,经久不灭。

也许,终将铭记至生命中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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