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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番外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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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上)

庆和十九年秋,佳节将至。

南国淮湖烟波渺渺,舴艋泛泛,岛屿浮浮。

湖岸边青石铺路,黄叶坠地,桥头空地处摆满各式摊贩,还聚拢杂耍、对弈、说书之人,加上围观者众,热闹纷纭。

阵阵浓香从桥下石牛旁一家烧烤档飘散而至,勾动路人腹中馋虫,是以从傍晚时分起,小小摊位排起了长队。

旋炙猪皮肉、羊肉、鸡杂被放置在炭火中反复翻滚,肥瘦适中的肉丁肉片一经火烧,肥油直冒,外焦内嫩,皮脆肉香。

配以孜然粉炙烤,或简单烤熟后蘸大蒜末混白醋、梅子酱等下酒,简直让人恨不得把舌头吞入腹中。

这小小摊子,里里外外全由一位满脸胡须的男子所经营。

此人身材高大,略显瘦,灰衣黑帽,茂密胡子遮脸,难辨年龄。

但从其剑眉朗目、修长手指来看,似年不过三十,无端带着不同凡响的沉稳世故。

他从不多说话,更未主动吆喝生意,却忙得前脚踩后脚,惹来周边卖汤饼、素面、蒸糕等店主的羡慕眼光。

日落月出,草露生香,赏月与游湖者熙熙攘攘。

但那男子早早收摊,将桌椅、烤炉、用剩的炭火等物让与相邻两家档摊,宣称要回老家,只带上钱银,迅速离开。

——生意火了,于他而言,并非好事。

估算时间,他在此呆了四年有余。

适才有人与他攀谈,且不住盯着他看……是时候换个地儿。

丝竹弹唱声幽幽扬扬,随画舫自远而近,追上了他的匆忙步伐。

往日,他从未多看一眼;今日如鬼使神差,听闻游客连声惊叹时,莫名对即将离开的淮湖有了一丝半缕的留恋。

这三十三年来,他在不下十个地方呆过,山野、村落、船上、闹市……以不同姓名、职业、身份、外表,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虽已练就一身本领,却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惊弓之鸟。

没有根,没有家,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喧哗声持续了片晌,他回首而望,但见通明画舫内坐着一名裙漫彩霞的歌姬。

纤手轻弹琵琶,丹唇柔启,美人美景美如画,妙音妙韵妙融情,引起周遭人赞叹不已。

“今儿佳节,是哪位名商大家、风流才子能登舫享聆莺姑娘雅奏?”

“正是!周边的官商子弟欲私会佳人,求而不得!”

“此客能独占一船春光,简直羡煞旁人!”

议论声中,湖风扬起纱帘,众人顿时噤声。

与那歌姬相对而坐的青年公子,一袭月白色缎袍,看上去二十三四岁光景,手摇象牙镂雕折扇,气派非凡。

熠熠灯辉下,其容色惊人,眉若烟黛,雪肌娇嫩,不点而朱的唇如抿着清浅笑意。

如此瓌姿俊逸、相貌美丽的公子,九成为女扮男装。

要是改穿女装,定使燕妒莺惭。

经营烧烤摊子的青年只看了两眼,木然转身,因听觉灵敏,依稀捕捉到数人窃窃私语,不禁眉头一拧。

再观那船上“贵公子”,衣袍华美,想必出自富贵人家,大把随行护卫……想来无须忧心。

他暗笑自己多虑,抱起钱匣子,融入人头攒动的夜市。

回到住处,收拾私物,青年一心想趁节庆城门不闭,连夜北行。

随着夜色深沉,淮湖南岸依旧闹腾,北岸则陷入静谧。

青年绕行于疏林小径,脚步匆匆,踏叶无声。

灯火寥落处,暗影滑动,令他疑心行踪被识破,不由得凝神戒备。

定睛细看,青石映月,四五名黑衣壮汉协力抬着一巨大的麻袋,疾行往北。

内装的明显并非货物,而是挣扎中的活人。

细碎呜咽声,像是被捂住口鼻发出的嘤咛,柔弱无力,是女子。

既有抗拒,亦有**音,似乎……被下药了?

青年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在这大晚上,好几名男子公然以勾魂香绑架女子,想必为的不仅仅是钱财。

试想一弱女子若连遭数人欺辱,必将面对源于自身与外界的多重压力,说不准……香消玉殒。

南国商匪勾结之事屡见不鲜,青年怕惹麻烦,又做不到见死不救,决定先跟踪,再视情况出手。

那数人将女子扛进湖岸一所依山傍水的宅子,内里雕梁绣户,守卫巡逻。

青年身手敏捷,于屋顶房角树木假山跳跃,只见女子被人扛进一陈设精美的偏厅。

“翟四爷,人带到了,果真是个娘儿!”一人嗓音透着兴奋。

厅中一三十余岁的锦袍男子淡笑道:“可知是谁家千金?”

“额……听口音,不像本地的,贴身的一名女护卫武功极高,咱们找人套了同色衣裳,跳进湖中,制造这娘儿醉后堕湖之假象,趁大伙儿纷纷潜水捞人时把她捆了,送您这儿来了。”

“哼!敢在今夜与我翟四抢聆音姑娘!害我在商会众人前丢尽脸面!是该给这妮子一点教训!好让她知晓,在淮城得看谁眼色!”

青年在外倾听,推断是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无意间闯了祸。

那聆音姑娘乃当地名声最盛的歌姬,卖艺不卖身,求见者趋之若鹜。

这翟四应是在亲朋好友与同行面前夸下海口,要在中秋请其一展歌喉,未料被一名不经传的异乡客截了胡,遂设计闹事,将对方逮来泄愤。

松开麻袋,露出了被掳女子的面容。

玉冠散落后,如瀑青丝倾泻,衬得肌肤似珠玉莹润,眉目鼻唇天生妖冶。

酒力和药效驱使她脸色潮红,处处散发媚惑人心之感。

即便穿着男子袍服,亦难掩婀娜身姿、玲珑体态。

翟四目不转睛打量她,轻笑间既带挑衅,又具得瑟。

“难受?爷给你松绑了,好好……揉揉?”

说罢,解了其双足的绳索,但嘴上布团和手上的束缚却置之不理。

女子半醒半醉半迷糊,懒懒瘫倒,似想抗争,又似抵受不住药性,呈现出任人宰割之态。

翟四满意而笑,对黑子人摆手:“先退下,爷完事了,再赏你们发落。”

余人兴奋搓手,笑意猥琐,躬身退下,更贴心地带上了偏厅大门。

“啧啧啧,”翟四以手指掂起那女子的芙蓉脸,“这药本是给聆音准备的,不过……你虽年长个几岁,姿色半分不输于她……瞧着也是个惯走风月场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爷自会好好享用,保准你飘飘欲仙。”

女子心口起伏,眼角带泪,嘴里呜呜有声。

正当那翟四笑吟吟拉扯其衣袍时,室内灯火同时灭了大半。

灰影晃来,后颈一凉,他两眼上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青年肩挑行囊,一手抱着钱匣,一手如扛大米般扛起那女子,避过巡防者,几下跳跃,跃出那豪华宅院。

他对这一带略有印象,凭借记忆,暂且将人带去码头边的一处小院。

此地为莲莼收割时所用的临时仓库,他曾在这儿打过小工。

目下非采采撷季节,仅放置杂物,夜间空无一人,门锁轻易被打开。

他将女子放在室中一把交椅上,替她取出堵嘴布团,又松了绑,随即给她舀来井水,助其恢复清醒。

大口喝完了一碗水,她注视他须臾,眸光略迷朦,软嗓娇娇:“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路过的,见不得他们使坏。”

青年对上她倦懒妩媚的眼神,犹自寻思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对方似是药性难除,悠然站起,抬手覆向他的脸,眸底隐含挑逗。

青年不欲乘人之危,立即退后,岂料她随手一扯,强行拉下一片假胡子。

“嘻嘻,小伙子装什么成熟!”

青年大为恼怒,念在其神志糊涂,忍住没发作:“还我!”

女子摇摇晃晃站不稳,端量他片刻,嘟囔道:“干嘛要把脸遮住?丑死了!命令你给我全撕了!”

“姑娘喝多了……”

”我才不是姑娘!”她突然扑向他,硬生生拽掉他另一边的假胡子。

一张温润与硬朗兼有的面孔呈现在眼前。

青年原可避过,但瞧着她摇来晃去,若真躲开她那一扑,她定得摔个狗吃屎。

费劲将她救出,自然不该让她无故受伤。

“那……你歇会儿,等清醒能走动时,我带你回南岸与仆役汇合,”他不愿与她多计较,重新给她挪了椅子,示意她坐下,“我到门外守着。”

“你救我,是因为我生得好看?”她攥着他一截袖口,语气混了三分天真。

“不是。”

女子怒了:“怎么?我不好看?”

“……”

事实证明,跟一个喝多了且被药物控制的人谈话,无法沟通。

“太热了……”女子紧盯他俊朗容貌,悠悠解下本就松垮的玉带,“我难受死了,你看着不赖,长得好看,不如从了姐姐?”

“……!?”

青年啼笑皆非,待眼前雪肤凝脂寸寸展开,风光尽现,他才暗悔——为何没提前点了她的穴道?

如今再动手,便是亵渎了。

他扭头不看她:“你被不三不四的人下了不三不四的药,醒醒……”

她笑嘻嘻勾住他的脖子:“我被下了不三不四的药,是你救我的原因?”

呼吸中带着花果的甜与烈酒的醇,他心神一荡,生怕这药能通过气息传染,下意识伸手推她……

骤然被久违的温热柔软填满掌心,他稍有些失神。

“原来,这才是你救我的原因!”女子笑得意味深长,“装什么单纯?”

青年慌忙松手,拨开她的双臂。

奈何对方契而不舍,细嗅他须发残余的烤肉香气:“你闻起来很好吃……给姐姐尝一口可好?”

她边嬉笑边掐他逗他,还作势要啃她。

步步紧逼,专挑最敏感最薄弱的部位,显然深谙颠鸾倒凤之事。

青年遭她投怀送抱,叫苦不迭。

明明做了件好事,让此女免于受辱,她却反过来欺负他、勾惹他……天理何在?

几番你推我攘,场面靡丽不堪。

他自忖活了五十余年,近二十余年好不容易逼自己清心寡欲,蓦地被一火热尤物纠缠,差点忍不住想为所欲为……

在苦守的堤坝坍塌之前,他施展轻功掠开,捡起她弃于地上的外袍,强行往她身上一裹;随后抖开绳索,连绕数圈,将她如粽子般捆起,横放在地。

“你、你再闹!把你丢回给那翟四!”他一边整理衣袍,一边警告她。

某个诡异念头闪掠而过,他狐惑问道:“难不成……你并没抗拒那事儿?”

也许他的举动令她窝火,抑或他的言语使她羞耻,她咬住下唇,狠狠瞪视他。

扭动挣扎半盏茶时分,她终究闭目睡去。

不知何故,眼角有泪。

夜静无声,青年盘膝坐在门边,借着月光,把铜钱逐一穿成串。

若不是想着好人做到底,他才懒得管这奇奇怪怪的女人。

约莫四更时分,忽听那女子“嘤”的一声。

醒了。

她先是用力挣扎,勃然大怒:“谁!谁敢绑架本郡……”

定神环顾四周,见青年站起身,她或许隐约记起了什么,讷讷地道:“少侠,劳烦你松绑……”

青年略一用劲,绳索断为数截。

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霍然坐起,惊觉衣裳只是草草裹了一下,忙抬起双手拢住。

青年由此举判断,她已不受药力影响,起身把挂在椅子上的衣裳一并丢给她,自行出屋回避。

不多时,女子套上衣袍,小步奔出,左顾右盼。

青年浅笑:“茅厕在左手边,水缸旁的的就是。”

边说边递给她一盏刚点好的瓷灯。

女子垂目接过,顾不上别的情绪,快步前去解手。

天色蒙蒙亮,青年绕院一圈,从卸货处翻出一辆木板车,拍打掉灰尘,将随身包裹、钱匣子等物统统丢上去。

待女子归来,他指了指板车:“若嫌累,坐车上,我推你回去。”

“你是谁?叫什么?做什么的?”

几个时辰前热情似火,如今突然换上了一脸警惕。

青年原本没把她当回事,可对上她那双媚意未褪又隐带冷冽的眼眸,他心底腾起一股诡异感。

——这女子,颇有来头。

“我……我在湖边卖烧烤,他们都唤我‘老姚’。”

他迟疑半晌,道出在淮城生活四年用的化名,以尽可能谦恭的语气,免得显出轻狂。

灰衣上确实沾染调味料的香味,纵然烧烤时套过围裙,袍脚仍有几点溅落的油渍。

此事,他未撒谎。

女子严肃的脸瞬即笑开了:“你才多大?居然称‘老姚’!”

“不小了。”

女子视线往他身上瞄去,轻佻一笑:“嗯,的确不小。”

青年一愣,理解她言外的调戏之意,面色愈发暗沉,拱手道:“若姑娘嫌在下错管了闲事,就此告辞。”

女子踏上板车,寻了个舒适处坐下:“不是说要送我么?平安送达,定有重酬。”

青年默然不语,缓缓推车出仓库。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小道,女子的背影随之颠簸,窈窕美好。

“谢谢你……救了我,”她缄默良久,忽而回眸一笑,小声打破僵局,“一时冒犯,还请包涵。”

她态度端正了不少,青年报以微笑,没再多言。

淮湖东北角林木清净,只有湖水拍岸的微响混合间歇响起的虫鸣。

湖上薄雾氤氲潮湿芳草香,模糊了跳跃于波澜上的月华。

冷凉秋风一吹,反倒送来暖意。

青年一生中领略过刀光剑影,独自踏遍千山万水,见过荒原大漠,也流连过烦嚣市集,却从有过一刻像此时那般,静心欣赏这宁静且神秘的夜色。

更别说有人相伴。

路看似漫长,又觉短暂。

当女子闲坐车上,与一大群满脸焦灼、浑身湿透的下属汇合时,所有人扑通跪地,个个惶恐且如临大敌。

“郡主!属下罪该万死!”

女子优雅下了简陋板车,冷冷一哂:“别忙着请罪,立即持令牌派人去淮湖北岸,将翟四扭送至官衙!此外,阿平给我捎个信儿去宜京,我得向小皇帝要个说法!”

青年方知,此行事怪诞的美艳女子,竟然是大宣的皇家郡主,封号为衔云,姓夏名纤络。

她隐去身份,来南国出游,因爱才而赠送当地名歌姬失传已久的琵琶谱子,获邀登船。

风雅乐事,良辰美景,她只带了两三名护卫;其余人冒充不相干的旅客,另雇两艘船,保持一定距离尾随在后,没想到被翟四钻了空子。

自称“老姚”的青年意欲告辞,被夏纤络拦下。

“小姚,你年轻有为,一身本事,混迹于市井未免可惜,不如从了……不如随我回大宣京城,谋份正职,一展抱负?”

青年料想对方堂堂郡主,醉后露了丑态,若不杀他灭口,估计放他在身边才会心安。

他本就计划离开淮州,以此借口,随郡主府的人马北上另觅出路,亦未尝不可。

没作过多犹豫,青年颔首应允。

夏纤络误以为他有意攀附权贵,笑而端详他:“你全名叫什么?”

“姚廷。”

他本名为“喻庭”。

夏纤络噙笑:“分明是个生得俊朗如玉的小伙子,本郡主送你个‘玉’字,往后……你便叫‘姚廷玉’好了!”

青年逃亡路上改名换姓十余次,每一次都得忘却过往;眼下不差再改一次名,遂故作欣然称谢。

殊不知,此临时且随意起的名字,将伴随他走完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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