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爸妈的故事
暮色四合,月亮尚未爬上夜空, 林雪春独自坐在河边石阶上。
经历过大半辈子的坎坷, 两起三落, 除了十八年前,她没怯懦过半分。今个儿脾气上头,竟在孩子面前失掉分寸, 眼泪在眼眶里转得邪乎, 险些要往下掉。
真不知道犯的哪门子混劲儿,丢人死了。
她一把抹掉憋不住的眼泪, 不想摆一脸的丧。
但在这家家户户团圆吃饭的点儿,面对这静静流淌的河, 躲无可躲,不免想起早年夭折的大孩。
当年他才四岁。
正是牙牙学语的年岁,一声爹妈唤得奶声奶气……
她不敢想下去了, 又忍不住想下去。
要是大儿子还活着,今年该有二十二, 当是成家立业的年纪, 说不准生个娃娃让她当奶奶……
绞心疼痛骤然在胸腔内翻滚, 悔恨快把她五脏六腑撕碎。她弯下腰, 抓着衣物艰难喘气。
“妈妈。”
女儿的声音落在背后, 灰暗的回忆戛然中断。林雪春急忙吸鼻子,拿衣袖擦干净面庞。
“不好好吃饭, 跟在我屁股后头做什么?”她拿出一贯没心没肺的腔调道:“我可没有好玩意儿藏着给你吃!”
阿汀轻步上前, 也在台阶上坐下。
“挤死了。”
“别想给你爸说好话, 小心我连你一块儿骂。”
林雪春满口抱怨,往旁边挪了半个屁股。
“就来看看你。”
阿汀说话软糯,眉眼沉静。
她实在是个静悄悄的小姑娘,不顶嘴也不惹人心烦。炎炎夏日里人人浮躁,只有她是浑身清凉的,照常全心全意的干活,不紧不慢的吐字。
“有什么好看的?”
犹如一盆柔柔的水浇灭心头的火,林雪春也不那么快嘴快舌,“我在这儿坐的好好的,非要你来凑热闹。”
说完这句便牢牢合上嘴巴,像河蚌。
阿汀抱着膝盖,下巴埋在手臂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点水,圈层涟漪泛出去,河中的鱼探头吐泡泡。
静谧持续良久,蛙声渐响,身旁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消沉的感觉悄悄蔓延开。
“你爸全名叫得上来不?”
林雪春问得突然,嗓音带着稍稍的哑。
“宋于秋。”她自问自答,一字一字咬着说:“别人家不要的小孩,秋天里扔的。”
阿汀偏头看她,一双眼眸在夜色中疑惑。
“你爸不是你爷奶亲生的,这事只有他们娘俩知道。”
林雪春往后靠,两条手臂撑住身子,看着遥远的苍穹缓缓道来:“你奶年轻时候嫁过两回,头一个不出半年疯了,后一个原先半傻,过三年全傻,彻底不认人了。”
“你奶收拾家当回娘家那日,半路想起有东西落下。折回来拿的当儿,听着门口小孩子没劲儿的哭声,走出去一瞧,竟是放在布篮子里头的满月小子。生得又黑又瘦,脸皱巴巴像只猴子。”
那年头人人日子不好过,养不起的孩子拿出去卖拿出去送,都是寻常事。
把小孩擦洗干净,胳膊小腿瞧一瞧,宋老太太心里有数了:这小子打娘胎里挨饿,落在世上肯定没奶水喝。他长得太不好了,指不定身上带毛病。
小孩买卖是生意,送来拿去也是你情我愿的小生意。这小孩‘品相’不好,送不出去,更别提卖。难怪做娘的狠心,在这深秋快入冬的时节,把他活生生丢在傻子家门口。真不怕傻子发病,把他给摔死砸死。
总归是个苦命儿。
老太太大约心血来潮,觉着苦命娃娃与苦命女人很合适做母子。她没去多想孤儿寡女讨生活的难处,因此直接把孩子抱回家,当做亲子生养。
这事天知地知,如今只剩下宋建党夫妻俩,与宋于秋夫妻俩知晓。
“这些年你奶没往外说过,宋菇不知情,连你哥都不知道这码子事。”林雪春失神道:“他倒是知道家里另一桩事……”
宋于秋上小学一年级时,宋建党入赘宋家,次年得宋柏,后年得宋菇。
算上常年卧床不能劳作的老人,这一大家子七口人,全靠承上启下的小两口苦苦支撑。宋家的发家史前头,有过长长一段不容易,要不是宋建党有本事,三个娃娃不知能剩下几个。
小时候全村子以为宋建党做‘继父’,宋于秋也这样以为。直到初中毕业,宋于秋与宋柏一场打闹,占理的宋于秋被罚挨饿。
那天夜里,宋建党告诉他,他只是‘养父’而已。
于是那天夜里,宋于秋像毛头小子骤然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开始慎重考虑自己的出路。
他干活利索,书念得不怎样,很难厚着脸皮,要养父母供他继续念书。年纪轻轻不愿就此留在农村里,他思来想去,决定出去闯一闯。
安抚过泪眼连连的老太太,带走伶仃的行囊,十五岁的宋于秋走出村子。他那时生着孤儿的脚,不怕苦累。日以继夜的走呀走呀,走过尚未发继的县城,途径AB城。
干过无数生计,卖过力气卖过时辰,他四处流浪,几度徘徊在生死口。
六十年代初,宋于秋误打误撞参与进街头火拼,脑瓜破个口,又误打误撞混进‘兄弟帮派’里。自此过上几年无法无天的日子。
腰包渐渐满了,他觉着是时候报答养育之恩了。便趁着‘兄弟们’呼呼大睡时,不打招呼溜了出去。
C城离故乡很远,停停走走又是半年,回到日暮村时,长达十年的大浩劫已然开始。宋玉秋侥幸躲过恶势力的批判大会,不知道兄弟们大多生不如死。
他还遇上林雪春,在六十年代末成了家。小两口对土地农活没有丝毫留恋,婚后立即搬到北通讨生活。
“别看你爸现在半死不活,以前胆大的不得了。”
林雪春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大概六九年的时候,不知道他打哪里搭来的线,偷干投机倒把的事。这是大罪名,万一被扣进牢里,得砸锅卖铁去赎。”
“我看隔壁家好几个被抓,其他人都收手了,就他牛气,觉着自个儿有能耐,神仙抓不住。”
也的确没抓住。
宋于秋的小心思全藏在皮肉下,转得飞快。一双手脚仿佛能飞檐走壁,管你天罗地网铺盖下来,他自有办法脱身。
钱赚到手了,家里头日子越来越好过,他身上的‘兄弟义气’去而复返。
凑巧林雪春也是很有‘姐妹义气’的女人。两口子一拍即合,平日有点儿‘打抱不平广施恩情’的做派,自然结交到一大群朋友。
上三流下三流的都有,常常凑到家里填口肚子。
他们做梦都没想过,真正酿成大祸的并非投机倒把,正是这股子苦难磨不平的‘义气’。
七一年。
林雪春清晰记得,那事出在七一年冬末里,隔壁邻居来家里做客。瞧他愁眉苦脸的挂相,宋于秋便顺口问一句:你有什么烦心事?
邻居立即倒苦水:还不是街尾的章木匠,媳妇儿带着娃娃跑了,丢下他一天到晚抱着酒瓶子过日子。前两天倒在我家院子里,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我儿子儿媳不是刚盖新房么?
看他可怜,我给他十块钱,让他把我家新房的桌椅全给包了。谁知这人没良心,拿钱不办事,现在路上见着我就跑,在家敲门也不应。
整整十块钱!
我媳妇在家哭闹好几回了,钱不还回来就算了,好歹交活啊!
邻居一口闷酒,扑通一下在小两口面前跪下:宋大哥哇,我听闻你是个练家子,要是什么时候见了那该死的木匠,烦你帮我讨个公道。有一块算一块,我这一家十多口人,自己过日子难啊!
就是有过这茬,三日后见到那摇摇晃晃的木匠打家门口路过,宋于秋喊住他:“章木匠,你是不是管人借了十块钱,拖半个月还没交活?”
章木匠眯眼打量他好一会儿,冷笑:“我还以为谁,又是你宋于秋啊?我欠的不是你的钱不是你的活,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那年宋于秋三十岁,火气不小,也冲他勾一下嘴唇:“只要我想,这北通没我管不得的闲事。只要你一天不把钱还上,我真就管你到底。不信咱俩试试?“
他站起来,不顾粗俗恶骂,慢悠悠跟他走了一路。
章木匠骨子里杵他,三步一回头,踉踉跄跄摔了酒。手在裤袋里摸了又摸,愣是不敢再去买瓶酒。
“你别再跟着我!”
闪身进家门,见宋于秋还要推门,他抵门吼道:“宋于秋你真别逼我!”
宋于秋猛地踹开门:“你低头看看自个儿糟蹋成什么样子!不好好过日子,还去坑骗别人家钱财,你今年多大?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是吧?”
领口被揪得死死,章木匠被踩中痛脚,一把推开他,转头举起菜刀:“宋于秋你他娘的少管闲事,再逼我我就——!”
“就怎样?”
他眸光深沉,滚过凶光:“反该是你别吓唬我,赶紧把钱还了好好过日子!”
说完走了。
岂料章木匠半夜酗酒,砍了自己一只手掌,圆瞪着眼睛死在血泊中。
尸身三天后被发觉,已冻得成块。床头一张破纸,歪歪扭扭写着:宋于秋害我。他为着十块钱把我逼死。
无妄之灾便降临到宋于秋头上。
先是坐大牢,没日没夜的审问调查,把好好一双眼睛折磨到模糊。再有‘匿名人士’他揭出十恶不赦的过往,迎来没日没夜的□□。
亲朋好友想尽办法帮他保住性命,那章家兄弟又杀上门来,叫嚣着‘有钱赔钱,没钱赔命’,动辄翻箱砸柜,不给他们半分安宁。
林雪春很难形容那日子。
暗无天日,混乱,绝望,鲜血亦或是,自作自受。
活该。
他们在外有些兄弟姐妹,但比不上章家一窝子的光棍未成家,全是刀尖口过活的酒鬼赌鬼,做事狠绝。
光脚不怕穿鞋。
双方斗争大半年,结果还是他们家赔钱,赔上宋于秋一根手指头,然后搬家。
说好到此为止,然而,尝过好处的章家再度找上门。
约有两年就是这样过的,宋于秋夜里不能出门不敢睡,生怕他们冲进门来为难妻儿。林雪春也无法安睡,抱着他满心不安。
她做梦都怕他忍无可忍,冲出去上演一场同归于尽的。留下她们娘俩无依无靠怎么过日子?
小两口皆为彼此担惊受怕,劳累得厉害,熬不住,在萧瑟寒冬的午后沉沉睡去。
再醒来,四岁的儿子已在河里冻得青紫。
小小的尸体四天后被打捞出来,林雪春抱着他哭到昏厥。后来章家大闹灵堂,她顶着红肿的眼,想到去死。
死了算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
可惜这一头撞上棺材,不但没死成,还查出五月大的宋敬冬。无声无息依附在她的肚子里,逼她活下去斗下去,至少保住这个尚未出世的二儿子。
“我们带着你哥,还在北通住了三年。”
故事快到尾声,林雪春望着趴在自己膝上的小女儿,轻柔抚摸着她的发。
“章家时不时来闹两闹,来来去去就想图两个钱。”
不过顾忌到他们家少了一个孩子,大约觉着他们也少了一只鞋,只得收敛点。不再乱打乱砸,顶多在门口吵吵嚷嚷,死缠着不放。
再三年,阿汀即将出世,他们便彻底舍弃繁华的大城市,迁回穷村子。
“分家这事……也别怪你爸。他口上不说,其实这些年受的苦最多。”
“你看他故意半夜三更回家,光把剩饭剩菜扫干净,那会儿两碗饭不够塞牙缝的老爷们,这两年是越吃越少,越长越瘦了。”
“家里一年到头就他不用布票不做新鞋,回回夜里跑去给你们兄妹俩掖被子。这世上没谁比他更看重你们。宋菇有宋婷婷那丫头,三天两头找咱们家不痛快,他看在眼里。这家不是他忍气吞声不想分,只是不好分。”
林雪春沉吟道:“咱们回村的时候一分钱没有,你爷爷偏心归偏心,到底有良心。不光腾一间屋子给咱们住,还走关系把章家那群人赶走了,这么多年没再来过,咱们才有安稳日子。”
“这档子事被拿出说道,你爸又不是爷奶亲生的,别说田地,我估摸着半粒米都分不到。就是分到了,咱们也碰不得,不然要被那群碎嘴婆子戳死脊梁骨。”
“还有咱们住着的屋……”
按月交钱的屋,万一大屋做绝,宁可荒废也不让他们住着。到时一家四口没地儿去,搬离日暮村重新安家,后山再多值钱草药,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万事重头来过,谈何容易。
林雪春郁闷叹气:“怪我,怪你妈我做事不过脑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八百年拐不过弯来。好好的提什么分家不分家,全是办酒那事给惯得。”
她呸呸呸着自打嘴巴。
要是世上真有十八层地狱,林雪春想,那封带血的遗书必是通往地狱的路。它要了宋于秋的半条命,剥皮抽筋夺走他的热血,压弯他的脊背。
这场意外让他变得愧疚,变得沉默不敢妄言。
女人嫁鸡随鸡不碍事,独独苦了一对儿女。
“也怪妈把你们带到世上,没过几天好日子,净让你们受委屈,成天被宋菇那活不耐烦的挑事精找麻烦。”
林雪春不禁语带哽咽:“要是妈有本事点,能给你们挣个县城的家,你们兄妹俩就不用这样……”
阿汀摇摇头。
还要多本事呢?
要耐打抗伤到什么样子,才能算做有本事?
阿汀红着眼睛,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一字一句认真道:“你不要哭,我会更争气的。我和哥哥赚钱给你们买大房子,买很多的新衣服新鞋子。”
“不用怕宋菇,哥哥聪明,他有很多主意,不会让他们家欺负我们的。”
林雪春一手盖面,啜泣许久才应了一个‘好’。
往事不值再提,只要儿女平平安安的,又争气,做爹妈的有什么苦日子拗不过来?
林雪春望着漆黑的长河,静静坐片刻,酸痛的心情渐渐平复,接下来的日子还得照样过。
“走,回家去。”
她站起身,揽住女儿的肩膀,语调又高起来:“早点回去,省得他们剩下鱼骨头对付咱娘俩。”
阿汀想了想说:“他们不会的。”
“那野小子最贪吃,保准把桌上的肉吃个精光。”
阿汀郑重其事地摇头:“陆珣也不会的。”
傻女儿没救了,被野小子灌迷魂汤了快。
“全村子数你最好收买,总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林雪春戳她脑袋:“以后出门上高中上大学给我当心着,打巴掌给颗糖的招数,别稀里糊涂被臭男人骗走了。”
“别学你哥,心思不放在念书上,情书情书吹个没完。也不想想,女人顶张漂亮脸蛋嫁有钱人家还算常事,他顶张脸干什么?让人家姑娘赚钱养家啊?我打不死他,两条腿给他打折!”
“全家双眼皮,就他一个单眼皮,呵。”
听着妈妈不屑的咕哝,阿汀忍不住抿唇笑,眉眼弯成月牙。
陆珣满口的‘矮子’、‘单眼皮’,已经够哥哥炸毛的。这话又从妈妈口里说出来,要是被他听见,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毕竟他也臭美,常常大清早捧着镜子感叹:我为什么这么帅?
说说笑笑即将走到自家院子口,林雪春忽然停下脚步,扭头警觉地问:“我眼睛瞧着怎么样?”
怎么啦?
阿汀迷糊地歪一下脑袋。
“就……红不红,肿不肿,看得出来那啥不?”
这股支支吾吾的别扭劲儿破天荒一见,阿汀领悟了。原来要强的妈妈不光不在大家面前哭,还不许别人猜到她哭过。
阿汀踮脚仔细看了看,实话实说:“看得出来。”
而且非常明显。
林雪春:……
二话不说开始抹眼睛抹脸,简单粗暴揉一圈。瞥见阿汀要笑不笑的样子,哼了一声:“傻笑个什么劲儿,你能好哪里去?眼睛红了一圈跟鱼似的,赶紧地搓搓,不然你爸以为我没地儿撒气,又平白无故的训你。”
“喔。”
阿汀老实巴交也揉揉眼睛揉揉脸,顺手做一套前世常用的眼保健操。
“你那什么玩意儿?”
发现她眼睛清亮许多,林雪春忙道:“再来一回,我跟着来一回。”
于是阿汀脆声念数,母女俩生生杵在院子外头又做一套眼保健操。
屋内则是相顾无言。
宋于秋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单纯的走神。
宋敬冬拿鱼排逗猫,已然大打三百回合,脚脖子留下浅浅爪痕。
陆珣等得犯困。
半张脸贴在桌上,不管宋敬冬说什么做什么,他全不搭理他。眼皮慢悠悠地张合,打了个哈欠,然后远远捕捉到阿汀。
仅仅是一小团朦胧的黑影而已,但他认定是她了,一下子坐起来,直直盯着。
“你们还没吃完?”
林雪春热烈的大嗓门先冲破门关,脚跟着进来。眼四下里扫一圈,发觉满桌子菜没太碰过,便嘲笑道:“怎么?热饭热菜不中意,非要凉掉好吃?还是我俩不在,你们爷仨连饭都不会吃了?”
很自然把陆珣给算进去了。
“可不是嘛。”宋敬冬笑眯眯接话,“心都跟着你们飞走了,还怎么吃?”
“少给我花言巧语的。”林雪春举起巴掌:“说得这么顺溜,在外头没少哄姑娘家家是吧?”
“我真没有!”
宋敬冬摆出委屈巴巴的神色,拉开椅子让她坐下。
阿汀坐在陆珣身边,见他面前饭菜满满的,连特意给他打的鱼汤,也没动过的模样,不由得问:“你还没吃吗?”
不知是不是口味被黑猫带歪了,陆珣对鱼格外偏爱,恨不得天天吃鱼顿顿吃鱼的。开饭前还不停偷吃,她们出去大半个小时,竟然能够抵制住诱惑?
下意识以为他肚子饱了,不过见他又捡起筷子扒拉鱼肉,阿汀笑了,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在等我啊?”
不然?
陆珣懒洋洋看她一眼,觉着她非常没有觉悟。
脸就巴掌大,个头矮得出奇,咬米饭时温温吞吞,像一只笨拙的乌龟。既不知道抢食,也学不会护食。要是他自顾自饱餐一顿,能剩下什么给她吃?
而且她面上带着软绵绵的笑意,眼角微微红的。摆明哭过,别想瞒过他。
三天两头要哭多少回啊?
肉没长两块,眼泪倒是多多的。
陆珣有点儿心烦意乱,鱼卷鱼排鱼片统统地夹,全部丢在她碗里。
“太多啦,我吃不完的。”阿汀拉拉他的衣袖。
他不为所动,把鱼汤也推到她面前,意思很明白:少撒娇卖乖,赶紧的。
典型的不讲道理,随心所欲。
“谢谢你啊。”
阿汀只能这么说。
谢谢你三个字听过很多次,再好听也不做效了。
陆珣摸摸耳朵,正不以为然,又听到她飞快地、偷偷地说了一句:“你也要多吃点,还能更高更厉害,哥哥就不敢欺负你了。”
谁欺负谁啊?
小丫头片子真没眼力劲儿,明明是单眼皮被他追着打。
陆珣淡淡哼了一声,不过瞧着她乖乖咬鱼肉的模样,挺顺眼的。算了,就不纠正她了。
两个小家伙时常在桌上做小动作,大家见怪不怪。不过阿汀抬起头,发现妈妈直勾勾盯着他们。
更确切的说,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陆珣。
“妈你不吃饭,盯着陆珣干嘛?”宋敬冬也发现了。
倒是陆珣本人眼皮懒得抬,自顾自进食。
“别说话。”
林雪春推开儿子的脸,捞下一块最大最肥美的肉放到陆珣碗里去。
奇怪奇怪。
嫌陆珣挑剔、天天拿筷子敲他的老妈子,为何突然给陆珣夹鱼肉?突然热情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
全家不约而同看向林雪春,包括不太想领情的陆珣。
“多吃点多吃点。”
林雪春不当回事,继续死命给陆珣夹菜,直到他伸手盖住自己的碗,戒备十足地瞪她。
“你这好心当做驴肝肺的臭小……”
一不小心暴露本性了。
林雪春咳咳两声,干脆把松鼠桂鱼换到陆珣眼前去。
“看什么看?吃你的!”
她坐下来,边扒饭边念叨:“在这桌上耗多少口粮就要干多少活,这是规矩。你小子记好了,明天守着阿汀别乱跑。要是让宋菇那闹事精逮住机会欺负阿汀,明晚你就没饭吃,去门口喝西北风去。”
原来打得这个主意。
宋于秋微微皱眉:“分家的事……”
“够了别提了,当我没说过。”
林雪春面上已看不出委屈与埋怨,只是说:“赶紧折腾早点睡,养足精神对付他们。不然那明天大屋找上门来,我们这个个睡得歪瓜裂枣,还没开口先输了一半。”
宋于秋便不说了。
饭菜冷归冷,滑进肠胃里还是热乎的。
大约八点半收拾完碗筷,比平日迟了许多。阿汀刷牙洗脸完,睡意不浓,便搬来小板凳在屋子外头坐了一会儿。
农村里灯火稀少,衬得辰星遍空闪烁,美极了。
明天会怎样呢?
阿汀忍不住去地想。
今晚终于得知家里的惊天大秘密,桩桩件件胡乱塞在脑子里,关于大家的一切,总算水落石出。
爸爸和爷爷奶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不受待见。
他年轻时候逞凶斗恶,在街头巷尾年少轻狂过,难怪老喜欢给她削铅笔,总是刀刀利落;难怪在医院里有底气,单枪匹马打退大龙爸爸和兄弟们。
只是木匠那事……
误打误撞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逐渐变成现在这样沉默寡言的人。爸爸在空闲时经常望天,应该有过深深的懊悔吧。
所以在陆珣妈妈临死前的那个夜里,正面撞上一场家暴。她想上前帮忙,他却拦住她。
不是冷漠,而是刻骨的伤痕在隐隐作痛,他不敢管。
爸爸是失去傲骨的爸爸,妈妈是失去过儿子的妈妈,坚强做着全家的主心骨。哥哥当年得知这些支离破碎的真相,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心情?
阿汀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灯光下的哥哥侧脸温润,笑着贫嘴,逗得妈妈又好笑又好气。
真优秀呀。
要不是他恰到好处的出现,留住一心赴死的妈妈,这个家应当已经散了。
三五岁被迫得知家庭的秘密,他面上带着微笑,背后一定在默默努力。也许暗暗连带大哥的份一起,承担住双倍男子汉的责任,才变成今日这样完美的哥哥。
陆珣不必提,连她也是遭遇过高利贷讨债的。
大家真不容易啊。
生活好像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无论如何大家都在不容易地活着。
明天会怎样呢?
定定出神着,陆珣在身边坐下了,嘴里咬着一块鱼排,手上还有一块。
“刷完牙不能吃东西的。”
阿汀笑着说他,他含糊吐出两个字:“再刷。”
三两下咀嚼下咽,拉着她往水井边走,牙膏牙刷递到她眼皮底下。
阿汀摆手:“我没吃东西,不用再刷一次。”
陆珣不收手,撩起眼皮看她:你刷不刷?
好吧好吧。
阿汀非常大人地叹口气:“下次不能这样。”
陆珣才不听她的,拿起自己的牙膏挤在牙刷上。
两只又面对面蹲着刷牙,他又上下左右地学着她,永不厌倦地模仿着。
明天会怎样?
回望屋里摇曳的灯光,哥哥不知说了什么巧话,又被妈妈追着教训。这回他躲到爸爸身后去,拉他当挡箭牌。
三个人闹成一团。
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她与陆珣的影子也是,在清冷的月光下轻轻交叠在一起。仿佛彼此安慰。
明天应该会好的。
阿汀想着,不管明天后天,努力生活着的人会得到回报。
不过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第二天大清早拉开门扉,外头不仅仅有宋菇,还有半个村子的村民尽数到场。
他们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除此之外,鲜少露面的村支书来了,腿上未愈刚刚出院的村长也来了。他们面带怒容,或是肃穆,犹如不辞辛劳,跋山涉水来审问一家子罪大恶极的犯人。
想定他们的死罪。